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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瞬慌乱,口不择言:“我并非……”

如愿压根没听见,凭着那一口怒气,自得知拟榜结果那一刻起的压抑全部发泄出来,她弯腰再捞一把石子,接连往外丢,丢一个骂一句,静谧的偏院竹林里有规律地响起石子落水的声音,紧跟其后的就是女孩清脆的怒音。

“咚”。

“——讨厌!”

“咚”。

“——可恶!”

“咚”。

“——混蛋!”

……

一旁的玄明听得胆战心惊,幸好如愿不怎么会骂人,气极怨极,最过分也不过是骂他一句“臭男人”,合着气呼呼的声音,不像是怒骂,更像是撒娇,犹如满屋子乱跳乱叫就等着主人来摸一把的暴脾气小猫。

玄明哭笑不得,耐心地等如愿手里的一把石子丢完:“他……真这么令你讨厌吗?”

“倒也没有,不然我就不在这儿丢石子了,我得学精卫去填海。”如愿仍有些气呼呼的余韵,面上泛红,看了乍松一口气的玄明,扁扁嘴,又嘟囔,“但也够讨厌的。”

于是这一口气又噎回玄明的喉咙,他犹疑是否该解释,如愿却突然朝月亮门外看了一眼,一把揪住他的袖口。

“……我听见声音了!”她拔腿就跑,“快逃!”

**

一桶水骤然泼在晒得滚烫的石板地上,蒸出一大股微潮的热汽。如愿挥着扫帚,三两下把水和积了几天的浮尘扫进石路两边的绿地里:“幸好我们跑得快,过街还有车行,不然我保准要被抓回去。”

玄明插不进她扫地的间隙里,只能在一旁扶着扫帚,犹疑着问:“你应当是与父母同来的,这般提前离席,不要紧吗?”

“应该不要紧,我阿耶从来不骂我,我阿娘……”如愿一缩脖子,含混地表达听天由命,“反正我打算在这里缩到夜里再回家,跑了一天我阿娘肯定累了,要骂我也没力气。”

她才想起来要介绍此地,扫帚往地上一拄,胳膊搭在扫帚柄上,“嗯,这个宅子是我买的,没有别人,所以想留多久都可以。”

“买来做什么,想另住吗?”

“当然不是我住,好端端的弄得和分家一样,我阿娘真要揍我。”八字没一撇的事如愿向来不肯多说,但四下无人,面前仅有一个道长,她反而愿意和玄明分享,“我是想用这个宅子,开个女学堂。”

玄明反倒一怔:“女学堂?”

“嗯。上回去贡院时我特意留意过,又看了历年的夏试名单,发现名单上的都是世家或者官家出身,说到底都是家底殷实地位不低的女子,从家中到官场,好像也没什么差别。”如愿说,“我想普通人家的女孩也可以读书的,不然绕来绕去就那么几个姓氏,也是空中楼阁。不过,我也知道开女子能入读的官学艰难,毕竟世人到底对女子有偏见,”

她稍抬下颌,向着玄明扬起笑容,眉眼间全是自信的光彩,“那就开私学,由我来做第一个。”

“是好志向。”玄明微笑点头,紧接着又蹙眉,“但在此处设学堂招收学生,或许并不是那么容易。如何招揽学生、延请教学先生、维持学堂开销……”他列了几项明面上可见的问题,更多的肮脏纠葛并不提及,只在某个时刻停顿一下,后边的话自然而然地消散在喉舌之间。

“学生总是有的,这里临近西市,周边都是坊间民宅,总有愿意让女儿读几句书的人。也不只是教认字写字,也可以教教算学嘛,如果是生意人,应该也觉得有用的。”如愿倒是对这几个问题早有准备,一件件说给玄明听,“请先生也不难,我之前走街串巷的大概认识几位女先生,料想她们会愿意的,实在不行我自己也可以先凑个数。至于开销,我想过了,前两年先由我垫着吧,靠我手头的钱能撑过去的。”

“垫付?”

“没办法呀。道长是方外人,不像我这样俗,可能不知道,其实大多数人家还是想着拿女儿换聘礼,嫁个好人家再帮扶娘家,不太愿意在女儿身上花太多钱。又是突然开的学堂,那前两年肯定得压压束脩的价,至少让人愿意送女儿进来,过两年再找理由涨价维持开支平衡。”至于找什么理由,那就是生意人的事了,如愿不想多提,“反正到时候总有学成的女孩,也算是打出名声了,有名的学堂多收点钱也不算离谱吧。”

玄明略一思索:“若是届时,京中有了旁的女学堂,要价比此处低廉,使民众弃你而选他人呢?”

“那不是更好吗!能竞价,说明除我以外,女学堂至少另有几处,那我就不用开了啊,反正女孩们都有书读了。我又不是真想教书,也不是想青史留名,”如愿回想起一生都被挟持的月娘,依旧朝着玄明微笑,瞳中却泛起些许淡淡的水光,她顿了顿,含笑说,“我只是想,但凡一个女孩能识字,或许就有不一样的人生了。”

玄明蓦地想到初识不久后意外进入的工坊,那时也是这样阳光普照的午后,如愿整个人浸在漫入工坊的日光里,从发丝到眼瞳都闪闪发光。只是当时仅仅是设想,如今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能否成事尚未可知,但她从来不是只说不做的人。

温软的暖意涌上心头,像是一腔落了桃花竹枝的春水,在他心尖调皮地冒了个泡泡,极轻的一下,拨得他心神微晃。玄明笑着应声,伸手扶住如愿的脸,拇指轻柔地拂过女孩柔嫩的肌肤,指尖撩开的则是根根还未长长的细软发丝。

“做得很好。”他认真地说,“辛苦了。”

如愿反倒面上一红,慌忙后退半步避开,假装整理发型胡乱地撩着发丝遮掩:“干什么啊……能不能办得起来还是另一回事呢,怎么说得好像我为了开这个女学,奔波劳碌命不久矣似的……”

玄明但笑不语,只轻轻摇头。

“好啦……”如愿随口抱怨完,摸摸犹在发烫的脸,再次仰头,手里的扫帚重重戳地,“总之现在先做第一步!打扫干净!”

玄明跟着握紧扫帚。

说是第一步,实则前几日置办必需品时如愿已经花钱请劳工大致清扫过,眼下只是扫去新积了几天的浮灰落叶。如愿常年在外,手脚相当利索,三两下就能清扫完一大块铺地的石板,反倒是玄明在旁束手束脚显得累赘。

一圈清扫完,如愿看着握扫帚姿势都不太对,别扭而笨拙地扶着扫帚却依旧试图替她分担的玄明,忽然起了玩心。她瞄了眼还剩下半桶的井水,悄咪咪地斜斜探身,撩了半掌的水,忽而朝玄明的方向甩了过去。

玄明躲闪不及,被那串水珠甩了个正着,清澈微凉的井水从脸颊溅到领下,晶莹的水珠淌过弧度美好的下颌没入领口,一瞬的凉意激得他小小地哆嗦了一下。

“原来你怕冷吗?”如愿笑出声来,又撩了一掌井水,水珠从纤细的指间溅出去,“话本里的道长明明都在冰天雪地里修道,不怕冷的。”

故意挑衅的报应就是玄明默然上前,学着她的样子捧了一掌井水,向着她泼出去。

毫无防备的如愿被泼了一肩,她“啊”地叫出声,立即反应过来,变本加厉地朝玄明泼水。玄明本只是想以牙还牙,见她这样,心念一动,干脆顺势加入战局。

两人就这么绕着水桶闹起来,你泼我我泼你的,半空中全是甩出来的水珠,偶尔对准了角度,甚至能溅出小小的彩虹。

如愿被泼得乱跳乱笑,抬手遮挡或者撩水时袖子下滑,露出白皙纤细的胳膊,她在阳光和水汽间欢笑,眼瞳闪闪发光,肌肤上滚动的水珠也闪闪发光。

玄明稍好一些,但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并不像如愿那样觉得好玩,圆领袍被泼湿后紧贴身形,发梢也湿漉漉的,几缕黏在脸上,有种美人落难的狼狈。

停下来时桶中只剩下一层薄薄的水,两人身上全是深浅不一的湿痕,两张运动过后自然泛红的脸隔着几尺安全距离对视,双方都微微喘息,水珠淋淋漓漓地从染湿的发梢滴落。

对视片刻,如愿蓦地笑出来,恍然想起什么,抬臂遮住犹在起伏的胸口:“不玩了。快到饭点了,去厨房生个火,很快衣服就干啦。”

玄明瞥过她手臂根本遮挡不住的胸脯,洇着湿痕的上襦紧贴肌肤,半透的织物隐约露出女孩笔直锋利的锁骨,往下则是渐渐鼓起的弧度,透过上襦都能看到些许细腻的肌肤。

他视线一凝,迅速撇开目光,抿抿嘴唇,终究没点出如愿那点自欺欺人的小心思,只略略点头:“好。”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镜:你其实没有遮住……

如愿:(一掌)不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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