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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好大的胆!”韦氏重重拍在扶手上,“给我坐下!”

如愿上前两步,没管侍女搬来的胡床,膝盖一弯,直挺挺跪在了地砖上。

韦氏反倒一噎:“你……”

一时僵持,暖阁内的侍女个个都识趣,一声不吭地屈膝行礼,一声不吭地出去,缀在末尾的那个顺手放下帘幕合上大门。

室内彻底安静下来,一面是将人放到铁板上烤的私情,一面是膝盖实打实磕着地板的小外孙女,韦氏又怜又怒,心乱如麻,摸着扶手:“我且问你,你老实说,你阿娘当真不知道?”

“不知道,阿耶也不知道。”如愿跪得腰板挺直,只垂着眉眼,“就是怕阿耶阿娘乱想,或是不答应,才先带来让外祖见见的。”

“你外祖朝堂上还没见够吗!”看样子如愿自己是知晓身份的,韦氏稍松了口气,“那陛下、宗室那边呢,你可知道他们怎么说?”

“不知道。”如愿如实说,“我不认识什么宗室,也见不着陛下。郎君也没同我提起过,他和宗室并不亲近,我猜他们还不知道。”

“那你真是好大的胆子!”火气直窜上来,韦氏又是重重一拍扶手,“你阿耶阿娘不知,宗室那边也不知,你们这叫什么?叫私情!”

如愿张嘴想反驳,韦氏又说,“少年人重情,我活到这个岁数,半个身子进土,长安城里风风雨雨,因情一字闹出的笑话见得多了。外祖母不是怨你与人生情,平心而论,确实是好郎君,莫说阿争,就是阿由,也是比不上的。”

“但凡他今日换个身份,哪怕不是世家子弟,是个江湖人,外祖母也认了,愿为你去同你阿娘说,只要你喜欢就好。”老夫人的声音软下来,看着犹跪在地上的女孩,不觉间视线有了几分模糊。韦氏用尾指点去眼尾那点沁出的水光,“可是如愿,你且想想,宗室妇是那么好做的吗?你外祖、舅舅手里有兵权,受了多少猜忌且不论,只为你阿耶想想,往后他在礼部,日子有多难熬?更何况陛下年岁渐长,早晚……”后边的话不能多言,韦氏乍然收声,只等着如愿回复。

如愿不语,垂眼看着袅袅透出一缕缕热气的砖缝,看着铺开的裙摆上精细的绣纹,放在膝上的手渐渐攥紧,扰乱了裙上的缠枝莲花。

半晌,她轻声开口:“外祖母这么说,到底还是觉得,若是我嫁给他,会招来陛下的猜忌,给林家埋下祸患吗?”

韦氏听得眉头紧皱,心道这小娘子不知道其中利害,正要解释,手背上却压上来一只手。

那只手宽厚而粗大,掌心里全是粗硬的茧,正是林老将军的。

“是。”须发花白的老人应声,“你怎么答?”

如愿再沉默片刻,缓缓抬头:“那就错了。他之前就答应我,愿意和我一同去江南、安西或是随便哪里,总之是远离长安城的地方。”

韦氏一怔,转头看向林老将军,两人都满眼诧异。

对视一眼,林老将军开口:“……他真这么想?”

“我知道外祖在怀疑什么,无非是不信他,觉得这是缓兵之计,又或者是暂时昏头,三年五年后又要后悔。但我敢说,不会的。”和刚才的紧绷截然不同,如愿显得轻松而平静,“他和我说过,驭龙使凤,非他所愿,我信他。何况如果真那么放不下,趁着陛下还未长成的那几年,想做什么是他不能做的呢,何苦再等到三五年后去后悔。说来说去,他想要的哪里是这些,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于他而言不过腐鼠,若是觉得他要紧抓着这些东西,”

她坦然地对上外祖父犹然敏锐的视线,忽而绽开笑容,“是看轻他了啊。”

林老将军没有回应,如愿也不急,娓娓地说下去,“离开长安城之前,我会辞官。外祖熟悉我,知道我从不干讨好攀附的事情,在嫏嬛局也谈不上有什么势力,辞官后就和官场毫无关联,此去恐怕也不会再回来,还请舅舅和外祖放心,就算将来陛下仍要猜忌,真要赴死,也是只我一人陪……”

“不许说!”韦氏匆忙下座,不顾衣衫繁复和总犯风湿的那条腿,直接像如愿那样跪坐下去,一把将女孩搂进怀里,“傻孩子,到现在竟还是不懂么!猜忌如何,怨怼又如何,你舅舅、外祖什么没见过,怕的是你将来如何啊,在长安城内多少人盯着王妃的名头,在外边又要吃什么苦?你说要走,安西是什么地方,飞沙风雪,你怎么过日子?就算是江南,扬州杭州听着风光,听闻春夏里雨下得没完没了,一摸壁角地板上全是水,你怎么过得惯?”韦氏竟涟涟地落下泪来,“你让外祖母如何放心看你走……”

“可我总是要走的。就算不离开长安城,也不嫁他,换个外祖和阿娘替我挑的好郎君,去做世家妇,不一样前途莫测吗?”如愿不由也觉得眼睛酸,面上仍挂着笑,替忧心过度的外祖母拭去眼泪,“谁知道往后的日子怎么样,万一那郎君有个难讨好的母亲,在外和我一团和气,在家里天天横挑鼻子竖挑眼,我年纪轻轻地就被她气死,没孩子还好,有个孩子还要被后娘磋磨,那可真是惨呢……”如愿夸张地一缩脖子,刚才眼眶里那点酸涩刚好化作泪珠,适时地滴下来。

“少来这一套,替你挑人自然也要挑过家里是不是好相处,再者你真受欺负,岂有坐视不理的道理?”韦氏被如愿夸张的表演逗得眉头稍松一些,又忧心起来,“再是受欺负,总归在长安城……”

“难道您还带舅舅或是表兄杀进他家里去吗?”如愿扶起韦氏,送她坐回座上,自己仍是跪坐,“我知道外祖母担心,但我有数,总还有几个朋友,要是他真对我不好,大不了撕破脸皮和离算了。”

“这怎么……”

“由她去。”林老将军突然开口。

韦氏还是觉得不妥:“怎能……”

“由她去。”林老将军再次打断韦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顺带闭上眼睛,“自己选的路,自己走。”

“多谢外祖!”如愿就知道他是答应了,一喜,顺势深深地拜下去,“请外祖放心,无论身在何处,我总念着外祖家,也总有本事好好过日子。我先走了,等真要离开长安城,再来拜别。”

她收声,额头在手背上默然贴了足足半刻,才起身,一步步朝暖阁外走。

她撩开防风的帘幕,侍女替她开门,门外站着的正是独孤明夷。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细细地落在他肩上发上,睫毛上都积了薄薄的一层,眨眼时仿佛一闪而逝的寒星。

“你干什么站……”

“我在等你。”

双方同时开口,如愿一怔,旋即扑过去,一面帮他拍打积在身上的雪,一面怼他:“我可没说让你等我,就算你要等,下雪了不会找个亭子,不会让人给你把伞吗?”

“我不知道。”独孤明夷任由如愿在身上拍拍打打,拍到胸口时忽然抓住她的手。在雪里站了这么久,他的手远比如愿的冷,呵出的气又是热的,迅速化成细碎的冰晶。

他瞳中同样结着模糊的水雾,“我怕林老将军不答应,怕你被说动,我若不在这里等着,就再也见不到了。”

如愿愣愣地看着他,鼻子一酸,嘴角却不受控制地翘起来:“你傻不傻啊!手呢,让我看看,还肿着吗?”

独孤明夷连忙伸手,白皙的腕部冻得略显苍白,腕骨处的那片红肿就更明显。给如愿看了一眼,他想缩手,如愿却不让他躲,拽着手指,从侍女手里接了林知由先前交代过的药膏,剜出一片来糊在伤处。

“应该只是有些淤血,化开就好了。这个药是活血的,平常用起来有点烫,你冻了这么久倒是正好。”如愿小心地用指腹按摩,按到红肿处抬眼看看他,“忍一忍,可能会觉得痛的。”

“多谢。”独孤明夷有些忐忑,指尖在如愿手里蜷曲几次,忍不住轻声问,“林老将军……如何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如愿故意拖了个长音,指腹虚虚地抚过去,确保伤处让药力渗进去,才仰起头,“……答应啦!”

独孤明夷眼瞳一颤,刚露出喜色,如愿却不让他开口,“不过,外祖提到了陛下和宗室,你应该还没和他们提过吧?”

“我明日进宫,请陛下赐婚。”

“这就……不用了吧?”如愿完全没想过这个,反倒有些手足无措,犹豫片刻,含含糊糊的,“我不懂政事,不知道究竟如何,但听你之前说……唔,总之陛下也不知道在闹什么,还是少见他为妙。我不求这个的,再说横竖要走,有没有赐婚的旨意都一样……”

“不要紧。不论如何,到底仍是兄弟……”独孤明夷把“不会在现在动手”咽回去,他轻柔地抚上如愿的脸,定定看着眼前脸红通通的女孩,“在离开长安城之前,我总该让你做一回王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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