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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我自小就是一个不受宠的公主。

今年十六岁,住在与冷宫只有一墙之隔的凌波宫。

我的母妃在隔壁的冷宫。小时候,我常攀着墙边的老树,跨过绿瓦,去那边看母妃。

墙边的老树比我和母妃都老。它的枝柯虬结,遮天蔽日,夏时遮雨,冬时避雪,母妃也抱着我在树下看书识字。

后来,她自缢在那棵树上。

再后来,一道圣旨自养心殿传下,言皇十六女凌云皎,柔嘉居质,婉嫕有仪,册封公主,封号宝华。

向来人迹罕至的凌波宫中涌入许多人,一水的蟒纹膝褆,云头小靴,站在平日只有飞鸟驻足的青石砖上。

传旨的宦官是个高丽人,十□□的年纪,白面皮丹凤眼,自有一段少年得志的气度。他单手托着圣旨,居高临下把我一打量:

“恭喜殿下,宝华此封号极好,历朝都是长公主才得赐。”

声音也是清亮的。

我唔了一唔,心中却想的是,我从未见过父皇,父皇也从未见过我。他又是从何知道的,我“柔嘉居质,婉嫕有仪”?

那个宦官也未多语,把圣旨递给我后就走了。

*

三日后,我在养心殿见到了素未谋面的父皇。

盯着我看了片刻,父皇方道:

“皇儿长得很像朕。”

我颔着首福了福身。

他又问我识不识字。

我自小在母妃怀中认字背诗,自然是认识的。

于是答道:“回父皇,臣女粗识得几个字。”

他挑起眉,深不见底的眸光闪动。半晌,父皇把一纸名册推到我面前,说这是朕为你择的佳婿,皇儿挑一个。

我扫了一眼,悉数是些有名无实的大员,或是他们家的嫡子。扫到最下头,那行字最长。

上面写的是,蒙西草原乞颜部那仁大可汗,博尔济吉特·赤那。

我抬起头,对父皇道:“臣女愿远嫁蒙西。”

这次,父皇是真的讶异了。他从龙椅中直起身,上下打量着我,仿佛才意识到我是他的女儿。

“皇儿不愿意留在中原?”

我点点头,想起方才来的路上,遇见了十七公主凌云雪。

她是皇后的幺女,天然一段娇纵,已经许给了风头无两的骠骑将军,下个月出阁。

见到我,她把好看的黛眉高高扬起:“哟,这不是宝华公主么!”

旋即扭过头,说笑似的和旁边几个公主道:“宝华,多尊贵的封号,这可是废妃白氏用命给她女儿换来的尊荣!”

几个女孩笑得花枝乱颤。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道:“有些人啊,命贱,留不住荣华的……”

“可不是么,七杀坐命,克死了自己的母妃……”

当时的喧笑犹在耳畔,金銮殿中更漏一声滴水入瓮。

我已经厌倦了深宫的勾心斗角。蒙西草原虽穷山恶兽,却也天地辽阔,或许会有我一处容身之地。

“钦天监说儿臣命犯紫微,不适合留在帝都。”我道。

天子信命,崇奉天道。

父皇确实是动摇了。

思虑片刻,他长叹一声,提起朱笔,在那大可汗的名字上头画了个圈。

“下去吧,”他说,“你是销雨的孩子,朕不会亏待你。”

我敛下眸,不置可否地起身告退。身上的佩环随之泠泠作响,正欲转身,父皇忽然在后面唤我:“小十六。”

“父皇?”我回过头。天子用那双苍老的眼睛盯着我的腰间,我后知后觉低下头,是一块羊脂白玉的单鱼佩,母妃打的璎珞已经褪色。

最后,他到底半字未言。

*

我与凌云雪同一日出嫁。

她是天子嫡女,嫁的又是少年将军,帝都的尊荣与艳羡都向她淌去,朱红的嫁妆迤逦十里,首辅与凌云雪已经到了公主府,后面的陪嫁还未出宫门。

我则在天蒙蒙亮时,带着数十车嫁妆,拜别母妃的牌位,一路向北而去。

相送的,就只有凌波宫几个宦官婢女,与礼部一个侍郎。父皇没有来,听闻是凌云雪不愿出阁,他在两仪宫与皇后陪了一夜。

车驾摇晃,并着几声马蹄脆响,这是要启程了。我撩开车帘儿,回头望向那座容我生长了十六年的宫禁,逆着晨光影影幢幢一片,仿佛蛰伏在拂晓中的兽的脊背。

“大妃。”

赤那派了自己的弟弟岱钦前来护送。小王爷年纪不大,脸上却横亘一道长疤,从左眼划到右耳。

我垂眸望着他。

他冲我一笑,那道冷硬的疤随之消弭在笑意之中:“春寒凉薄,娘娘小心受凉。”

【贰】

天之苍苍,碧空浩渺,连风都停驻在草叶之上。

跋涉许多日,我带着作物的种子与丝绸来到莽莽草原。可汗金甲白氅来迎,身后是他的狼护卫,与图拉河水浩浩荡荡。

我从珠帘头面晃动的影中,抬眼窃睨他。他也在这一刻垂下头,目光交错,我看到天光万里,看到鹰视狼顾,独未看到自己的影子。

赤那不爱我,我也不爱他。

大婚那夜他被人围着敬酒,喝得神志不清才回到王帐。挟着酒气,他一把撩开我的盖头,双眼迷离。

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赤那抱着我,低声呢喃:“雪儿……”

像是一盆雪水,把我从兜头浇到脚。他的身子滚烫,太烫了,像是要把我融化在怀中。

“可汗。”我低声道,“臣妾是凌云皎,您认错人了。”

“胡……胡说!”赤那把我搂紧了几分,直压得我胸口发闷,吐纳之间皆是马奶酒的浓香。“你是……凌……凌云雪!”

“凌云雪嫁人了,她嫁给了骠骑将军萧竣。”我喘息着,声音不大,“她是将军夫人!”

我总是怀有某种恶念,希望这一字一句,都能像刀似的剜在赤那心头,让他清醒。

他却不语,只是臂膀禁锢更甚,又探手去解我腰间的玉带,把炽热而迷乱的呼吸洒在我的颈间。

耳畔是他唤着“小雪儿”的低语呢喃,远处有群狼在远山相呼,声声直叫得王帐中凝结起寒凉。

次日醒来时周身酸痛,身畔的羔羊毡子早已凉透,不剩半分余温。

*

那夜之后,赤那再也没碰过我,我们相敬如宾,做草原上最标准的夫妻,外面都以为可汗与大妃一见钟情,一度传为佳话。

卸去冠冕,我们日日和衣而眠,中间一拳的距离,却似乎隔着杭爱山。

可我还是怀孕了。

中原有一种说法,新婚夜怀上的孩子,是月老送来的麟儿,象征夫妻一生完满。

我不置可否,若是与赤那这样平淡地过下去,也不失为一种完满。

在我怀胎八月时,赤那带着他的狼护卫与十万大军,浩浩荡荡出征而去。

留下镇守本部的是岱钦,祭敖包时交臂而过,他用宽厚的手扶住我:“大妃当心。”

我笑笑,不露痕迹地把手抽走:“多谢王爷。”

*

战争绵亘整整三个月,赤那与他的铁骑踏平玉门关,夺走云中十五城。

父皇真的老了。他曾率骑兵八千,雪夜薄甲,孤军深入直取突厥特勤首级;他也曾镇守孤城,自西掠阵,逐敌千里。可面对来势汹汹的赤那,他束手无策,割让走他年轻时收复的云中十五城,又把已为人妇的女儿送给了蛮子。

凌云雪的夫婿领旨北伐,却不敌赤那,被他在乱军之中斩首。凌云雪也成了俘虏,为了求和,做了赤那的宠姬。

他凯旋那日,岱钦与我率了一众贵族,去图拉河畔迎他。我刚出满月,披着狐裘,我们的儿子乖觉伏在我的胸口,沉沉地睡着。

当初赤那在此处迎我入蒙古,如今我再在这里迎自己的妹妹。

凌云雪真的很漂亮。赤那小心翼翼把她从马上抱下来,她像猫儿似的窝在赤那怀中,用丹纱掩面,不见全貌。

可当风拂过,单是露出那双明珠似的眸,便知其人皎皎灼灼,如星如月。

见到我,她勾起一个娇媚的笑:“姐姐。”抬手揽住赤那的颈子,她眼波流转,我见犹怜:“妹妹前些日子伤了脚,恕不能行礼了。”

“无妨。”我抬起眼望着她,温和地勾起唇,“妹妹初来北疆,需得惜福养身。”

这时,怀中的孩子动了动,睡醒了。

凌云雪目光一滞,唇畔的笑意隐下几分:“这是……姐姐的孩子?”

我冷眼看着她的错愕。

看来,赤那一路都只顾得娇宠美人,半句都未提起他新生的儿子。

“是。”我恍若未察地应下,把孩子抱起来,给赤那看。

说来也怪,平日乖觉得像是羊崽似的儿子,甫一见到赤那,就咧开嘴笑了。小家伙张着双臂,要赤那抱。

他垂眼望着孩子,眉眼第一次柔软下来:“真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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