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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云从梦中惊醒之时,正是天亮时分。

她一身素衣松松垮垮的赖在身上,额头处的汗水豆大,从背脊处升上来的凉意紧贴着皮肤,她不习惯的扭了扭头。

周围的阳光令她头晕目眩,难道刚刚所见全是梦境?

她恍恍惚惚的起身,踏上地面时犹如误入云端,衣衫摩擦到她的脚踝处,轻柔的感觉令她心里有一股庆幸,她穿久了粗衣,都忘记了布料轻柔穿在身上竟也能让人如此喜悦。

“谢丫头,在吗?”

院外有人轻叩门扉,‘嘎吱’声随着斜挂的铁锁落地,惊起灰尘满天,来人推开木门,脸还未现,声音已透过门窗传进了谢云的耳朵里。

谢云推窗往外看去,屋外小院子里器具随意摆放,石磨上都染了灰,光秃秃的地面和又矮又丑的木篱笆,以及那关着的木门,锁随意的斜挂着,角落处的水井也孤零零的守候着。

院落中央站着一位中年妇女,穿着简单的衣裳,脖颈处戴着根红绳,身材微肿,眼睛细眯,眼尾细碎皱纹揉进笑意里,正朝着谢云和善的笑着。

“陈大娘,你请进来坐。”

来人是孟娘的发小,孟娘去世后,陈大娘一直帮衬着她,可惜她渐渐入不敷出,不愿再打扰于人,某一天夜里她搬出了这个院子,时间久了,也就没怎么见过了。这冷不丁的瞧着许久没见的人,她倒是有些激动且手足无措。

谢云拢了件外衫推门出去,对陈大娘尴尬一笑。

“大娘,这院里是有些脏乱,我这就把它打扫一番。”

她拿起搁置在旁的扫帚,正欲打扫,陈大娘一个箭步上前,右手往那扫帚处一按,不解的问道。

“谢丫头,你怎得还未启程?”

谢云神色一僵,不知如何回应。她往四周扫视一圈,右侧厢房上仍挂着把大铁锁,她隐约记得这锁是天运二十三年,初春,娘亲去世后,她去城西集市买的,那会儿年少,沉湎于娘亲离世的痛苦之中,以为凭借着这把锁,便能锁住尘世旧梦,脱身于苦难。

那时还真是蠢笨,她顺势坐到石磨旁的小凳上,姿势倾斜,将半身的力量卸在石磨上,这石凳还是一如既往的硌人,添了几分怀念。

此刻应是清晨,阳光温柔的在她那有些旧了的藩篱上停留,透过间隙远眺远处是天空晴朗和浮云游荡。

她却没来由的哆嗦了一下,似秋日枯叶飘零,无处生根。

“丫头,你且进去加件衣裳,春日天凉,勿要着凉。”

谢云披散着的发丝在她脖颈处缠绵,她右食指勾住碎发别在耳后,站起身时腼腆的笑道。

“多谢大娘。”

倩影纤细如风中柳树,盈盈不堪一握,陈大娘手持扫帚,目送着她进了屋,陡然间升起一个古怪的念头,这谢丫头怎得感觉不一样了,多了几分客套,添了几分女子娇柔,好似一夜之间,重获新生。她想不通,也就不再思考,挥动着扫帚打扫起来。

“阿孟,你若在天有灵,可勿忘了保佑谢丫头。”

被她嘀咕的谢云并不知这个久未见面的陈大娘,竟怀疑自己有了新的际遇,她弯腰在柜子里翻找出一件麻衣,就着昨日铜盆里剩下的清水洗漱了一番,水滴沾湿了她额间的碎发,她没有动,无神的视线落在架子上。

“没想到,我当真回来了。”

她试图勾勒出一个笑容,但心里藏着事,嘴角似挂着千斤重的铁块,努力许久,不见有效,索性平复了表情,从柜子里拿出块红面面具。

刚一见光,面具额头上纹着的半掌鸳鸯戏水,就落入谢云的眼里,她的手指在面具上摩挲几秒,而后放回了柜子的最高一层,搁置时面具下侧的孟字一闪而过,原来那是孟娘的。

翻箱倒柜找了一会儿,总算是找到了属于谢云的那块红脸面具,简单到没有任何纹饰,她却心安的轻呼一口气。

出门时陈大娘正打扫到石磨旁,谢云与她讲了几句,便带着红脸面具外出了,陈大娘没甚表情,也未询问谢云为何出门,毕竟她来此就是为了催促谢云勿忘陆家的亲事,此刻谢云出门了,不用多想,定是去皓月寺了。

她所揣测并未有错,谢云正是为了陆家的婚事而出门。

运朝建国不过几十年,对女子做媒之事,规矩不严。但是却有一项法令不得不遵守,那便是但凡未嫁的女子做媒人,不论年纪大小,出门做亲事都应戴着个红脸面具。

一是为了保护未成亲女子的名声,二是为了保护做媒中的女方,若是那媒人比这媒事中的女方更为美艳,岂不是害得女方丢了面子?

这红脸面具有个外名叫媒赤,一般是由官府发放。

待亲事有所成,凭借做媒的主家送来的谢书,便可前往官府,将这普通的红脸面具呈上,且由专人画下对应纹饰,这红脸面具上的纹饰种类越多,上门请她做媒的人便将如过江鲤鱼,接踵而至。

而谢云今日带着媒赤出门,无非是为了前段日子上门的陆家亲事。

乌南巷里分叉众多,谢云在巷子里左穿右走,总算是拐到了正街上,她初做媒婆未有名声,只得自行前往,皓月寺距此遥远,光凭她一人的脚力是远远不行的,勉强掏了几个铜板,求马厩喂马的大爷出城时捎自己一程。

估摸过了半个时辰,天都全亮了,马厩的张大爷才轻轻摸了摸马背。

“走吧,得出城了。”

谢云一听也不敢耽搁,揣着买的两个大包子,坐上马车后沿,跟着张大爷往城外走去。

清晨独有的气息在集市上蔓延,青草味里添了几分烟火气,走街串巷的手艺人正在吆喝,光线在地面上投下一个又一个的身影。

谢云就坐在车尾,手上捧着个大包子,小心的咬了一口,而后闭着眼笑了笑。

重回到十五岁的时候真好。

她的面容仍然清秀,手指依旧纤细光滑,乌黑的头发没有枯黄,用着木簪挽了个发髻,饱满的额头上没有被生活磨平的细小皱纹。

什么都可以重来,什么都还不算太晚。

至于那场黄粱一梦中的主人,早已死于天运三十五年大寒之时,孤苦伶仃,面容枯槁的蜷缩在破被上,死因不过是得了风寒,无人顾问,一时发烧犹如热火焚身。

————————————

皓月寺乃北景附近数一数二的大庙,每年前往寺庙烧香礼拜的人不在少数,如遇到世家公子需算生辰八字,往往得早半个月与寺庙里的住持说定。

谢云到达寺庙时已过了快一个时辰,太阳烧得她额头上起了薄汗,对着张大爷千谢万谢后,谢云才一抹额头上的汗渍,戴上媒赤,朝着寺庙内走去。

如她所料,陆家和蒋家的奴仆早早就候在了寺庙外,寺庙处站着的男人,四十岁上下的年纪,许是见人见鬼太多,国字脸不怒自威,正是陆家的大管家陆安。

她施施然地行礼道。

“陆管家,民女…是来替少爷做媒的媒人,民女就先…进去了。”

陆安沉着脸应声。

“你早就该来了,进去吧。”

从山门处往上行,旁侧的树枝往天上翘去,图有那深深松树攀附云端,林间尚有春鸟鸣,层层的茂影身上照。期间香客身影寥寥,大多朝着山下走去,偶尔的交谈声里,全是平民揣测陆家今日来此的原由,言语间惶恐难安。

陆家老太爷曾是这运朝的开国功臣,一手建立起精锐的兵马,虽最后战死沙场,但皇上感怀他所做,才给了陆家‘权势’二字。后陆家陆老爷陆衡征镇守沙场,不退一步,陆家自此虽无心朝局,但官位过高,总引小人侧目。

此番陆家与蒋家的亲事也让整个北景城震惊,文与武势力相交,会有何等结局?

谢云对政事知之甚少,她只知道此次前来皓月寺,是要合陆蒋两人八字,万事都未成功,既如此,她一定要想尽办法,令此次亲事成空,不为别的,盖因二人无缘无份,姻缘簿上是恶孽重重,她视亲事为重中之重,岂会叫二人成了怨偶。

思索之间,身影已入寺门,先入眼的便是一群奴仆,姜黄与品绿两色各站一列,明白人一看就知是两家人。再抬头看去,陆家的老夫人持着一把及胸圆头拐杖,精神抖擞,背对着谢云与蒋家主母说着什么。就算不上前细听,也知无非是对蒋家千金的满意和赞美之词。

她打眼朝四处匆匆一瞥,既没有看见陆家的少年郎,也没有见到蒋家的千金,右手中的袖口蓦地被收紧。念及之前在阎王处所见,蒋家千金蒋语柔应正在后山,通往远慧住持的小路上做些不入流的事,连忙提腿往后山赶去。

恍惚间,梦境与现实交叠,阎王那越传越远越细的声音,就像老庙外的大树,婆娑身影,悉悉索索的传到她的耳朵中来。

“此回看在孟娘的面子上,再予你一次机会,若是再有胡乱替人寻觅亲事之事,本官便将你打入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阴间冰冷如万年寒冰之下的湖泊,叫她在那处辗转来回几百年,勿要提身上所受之艰苦,以心而言也难以忍耐。

是以:

此番重回阳世,不求名利,不贪富贵,不论喜好,只求所做亲事,皆是珠联璧合,瓜瓞延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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