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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度美术馆位于芳草地,是与当代画廊联办的展馆。展馆主体由美国著名的有机建筑设计师担纲,整体建筑呈现后现代主义风格,将冷酷的混凝土与原址上的绿色植被糅合,展现出工业与自然之前的碰撞与共生。
进馆前,许彦柏朝二楼露台上的女人招了下手。对方的回应很冷淡,只点头看了他们一眼,又继续吞云吐雾,与长发的男友人谈笑。
林悠的目光不由得被她吸引。
一条印第安风格的民族纹饰长裙,一只翡翠玉镯,头巾下是浅褐色的卷发,左臂自手腕处便被刺青覆盖,花臂一直延伸到锁骨,妆容打扮极具异域风情,一眼就足以让人印象深刻。
她就是王燃。
许彦柏买好票,又拿了两份宣传册,递给林悠,小声八卦,“我之前一直怀疑她是我舅的女朋友,不过现在看,他们好像分手了。”
林悠夹带私心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许彦柏把宣传册当扇子扇风,“我舅连进都不进来,还不说明问题吗?”
林悠悄悄回头,目光探往层叠的玻璃窗外。
绿色草皮的尽头,黑色汽车安静停靠,也不知他人是去了别处,还是坐在车里没下来。
出门之前,林悠也没想到訾岳庭会特意送他们过来看展。
她想不出他这么做的理由,大概率也不会是为了盯梢来的。
他应该还没那么喜欢她。
林悠看着手里的宣传册,视线固定在封面上的“王燃”二字上。
也许是为了她吧?
展馆分三层,王燃的作品只在一层的固定展区展示。
画展的主题叫做「最后的呼吸」,策展人署名是宁远鹏。
林悠不想错漏任何的细节,从引言部分开始就看得很仔细,包括艺术家简介。
这一系列作品创作于2013-2018年之间,无论是画,雕塑,还是影像,主题都围绕着“溺水,窒息和濒死恐惧”。
影像室里播放的序幕影片,是艺术家进行溺水体验的纪实录像。黑暗狭窄的空间中,配合环绕式立体声音响,真实展示出人在水下的脉动,心跳,呼吸的声率,以及随着时间的推移,水下氧气殆尽后,身体本能地挣扎和求生的状态。
林悠在黑屋里坐了一分多钟,自呛水那一幕开始,便感觉不适。
心上像捂了一块湿抹布,压抑,湿闷,窒碍……她对这种离死亡近在咫尺的感觉并不陌生。
那是被她锁在黑匣子中的记忆。
到最后,林悠也没能看完这段影片。
下一展区的展品,是以这段影片为基础所创作的系列油画。分别绘画了人在水中的四个状态,沉睡时,呼吸时,挣扎时,溺亡时。
画面的颜色鲜艳抢眼,笔触的块面感很强,但它仍不是本次展览中最重要的作品。
一层的中心展区摆着一座与人等比的雕塑,周围聚集了不少参观者。
雕塑主体是一只白色的浴缸,当中躺着一个全身浸没水中的裸-体女人。
女人双目紧闭,身体呈鱼竿状弯曲,全身只有口鼻浮出水面,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做「最后的呼吸」。
从花臂纹身和悬浮的卷发可以判定,这个雕塑的原型正是艺术家本人。
作品介绍写,除陶瓷浴缸外,液体部分使用树脂材料制成,保证了透明度和水花的质感,而人体部分则用的是传统大理石,以不同的材质来体现刚与柔的碰撞。
水无形,却至柔至刚。如此温柔一滩水,足以扼死一个鲜活的生命。
有参观者在低语表达自己的见解。
“风格很像荒木经惟,但又致敬了古典,构图有《马拉之死》的味道……”
林悠有感,自己或许是这个展馆中唯一的门外汉。
比起欣赏雕塑的艺术性本身,她脑中浮现的却是另外的画面。
裸-体造型在艺术作品中十分常见,这个雕塑本身也并不具有任何色情意味,只因为林悠刚才见到了王燃本人,难免会产生联想。
林悠偷偷咽口水……嗯,身材真好。
回想起那天扫黄现场,出租屋里挂着各式各样的情趣内衣,林悠脸上烧了起来。
一楼转完了,许彦柏问:“去二楼看看吗?”
林悠点头,搭着玻璃扶手上楼。
展厅内部以石料、玻璃、水泥为主要建筑材料,转角处尚有刻意裸露的钢材构架,灰泥地蜡,花岗岩石阶,粗旷中透着简约,处处都彰显着建筑师强烈的个人风格。
二楼是公共展厅,汇集了国内外诸多艺术家们的作品,作品多且杂,对于林悠来说,欣赏力已渐渐达到负载状态。
王燃仍在露台和展厅负责人聊天,只是指间未再夹着细烟。
玻璃门露开半扇,许彦柏他们经过时,王燃双手抱胸,朝人问了句,“什么时候回国的?”
许彦柏停步,“年初就回来了。”
王燃瞥一眼他身旁的女孩,“谈女朋友了?”
“没。就……朋友。”
许彦柏不想让林悠尴尬。
王燃没深究,“看上哪幅画,让你舅给你买。”
许彦柏随口问了句:“多少钱一幅啊?”
“你不需要知道多少钱。”
王燃拢一拢发,哼腔,“反正他买得起。”
訾岳庭的车就停在芳草地外面,他们到时,王燃便在二楼看见了。
这男人当真够冷血,都到门口了,也不肯赏脸进来看一眼。
逛完了上下三层,林悠说想回去展馆一层的美术馆商店逛逛,于是许彦柏陪着她又回到了一层。
隔着车窗加展馆的落地玻璃窗,訾岳庭看见他们穿过展厅,进到美术馆商店。
他终于决定下车。
商店里,林悠正在看一只帆布袋,上面印着北斋最出名的那幅版画作品「神奈川外的巨浪」。
她拿起来,看了眼标价,又放下,最后想想,还是拿了起来,眼里分明是喜欢的。
五十块钱的布袋子,却还要犹豫一下。
訾岳庭假装闲逛进了商店,在结账区附近翻看书册。
许彦柏也在瞎转悠,指着展柜中的玻璃钢微缩雕塑说,“欸,这个挺不错的。有点像那个艺术家……我忘了叫什名字了,作品都是四肢细长的大蜘蛛,很诡异的那种,我在纽约moma看过他的雕塑。”
訾岳庭为他解惑,“louisebeois.”
“对,就是他。”
实际上,是“她”,而不是“他”。louisebeois是当代数一数二的超现实主义女雕塑家。
大蜘蛛的灵感来自于偷情的父亲,和默默隐忍的母亲。雕塑因其扭曲的体态和荒谬的尺寸而深入人心。
商店的另一头,林悠最终决定买下那只布袋。訾岳庭见她去向结账区,于是随手拿起一本摄影书籍,问许彦柏,“你要买什么,一起结。”
许彦柏对这些艺术品周边不感兴趣,买回家也是放着积灰,将手里的微缩雕塑放下,“我不买。对了,王燃阿姨问你要不要买她的画……”
訾岳庭没答话,赶在林悠付钱之前将书放在了结账台上。
林悠先前没注意到他进了店里,看见他时,还愣了一下。
訾岳庭手里拿着钱包,分明是要给她付账的意思。
林悠说:“我自己付吧。”
“没事,我也要买。”
是为避免太刻意,他才拿了这本书。
店员问:“要袋子吗?”
訾岳庭问她,“要吗?”
她买的本身也就是个袋子,就说:“不用了吧。”
“不用。”
“嗯,一百二十八块。”
訾岳庭付钱结账。
走出商店,訾岳庭拿着书走在前,两个小孩走在后。
王燃背倚水泥墙,看着太阳底下的三人,心想,他倒是个尽职尽责的好舅舅。
訾家的事情,宁远鹏会跟她提一些。訾岳庭有个亲姐姐,年纪轻轻便过世,还是自杀。
据王燃所知,訾岳庭平时跟亲戚走得不近,家里也就这一个小辈。
前几年,许彦柏叛逆过一阵子,离家出走了半个月,都赖在訾岳庭家。因为是邻居,王燃没事会去串门,借锅借铲借蜡烛,反正就是寻着机会在他身边转悠,正巧那回就撞见了许彦柏,三人还搭伙点了外卖吃。
王燃现在住的那套房子,并不是因为訾岳庭才买的,单纯只是因为房子好。
在当时,那是锦城为数不多的全智能小区,无论是品牌户型还是安保物业,都是一流水平。
他和肖冉还好着的时候,王燃没动过歪心思。她有自己的底线,破坏别人家庭,说到底是不道德的事情,她干不出来。再加上,她也不想在小区里撞见他穿着拖鞋倒垃圾,或是牵着孩子散步的样子。
訾岳庭不是有花花肠子的人,结了婚就收心,在外面什么都不碰,一心养家,加上肖冉疑心病重,王燃为避嫌,没在那房子里住过几天。
那几年她基本是换一个男友就换一个住处,都在外头漂着。找灵感的时候,丽江海南走到哪算哪。
后来真正让他们走到一块的,还是艺术。
王燃曾问过訾岳庭,灾难给他留下最深的感受是什么。
他的回答是:与死亡擦肩而过的幸免。
于是她萌生了要做「最后的呼吸」这一系列作品的想法。
最初,王燃打算拍一条片子,但拍摄她一个人完成不了的,于是请来訾岳庭帮忙。
实验艺术一直是她研究的方向,他们师出同门,在创作理念上不需要沟通就能获得默契。
但整个片子的走向超出了訾岳庭的预想。
呛水时,訾岳庭从外冲入,把她从浴缸里拽出来,表情是真的生气了。
“你是不是疯了?”
对王燃来说,这条片子是成功的。因为它很真实,每一帧画面都可以定格为一幅油画。
视频经过后期处理,做成了可以公开展示的模式,也成为了她个展上唯一的多媒体作品。
当然更重要的是,这条片子为他们之间提供了一个契机。
那天后来,訾岳庭问她,“创作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她告诉他,“和我的生命一样重要。”
王燃承认,她有的时候很疯。
遇上他,她甘心更疯一点。
三人的身影渐远,王燃始终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最终在人要上车时,眼皮跳了一下。
她看出问题了。
他今天不是来看展的,更不是来帮外甥泡妞的。
上车时,许彦柏发挥绅士品格,多走了两步路从右边上车,而林悠是从左边上的车。
左侧是驾驶座,靠近马路,訾岳庭帮她开门倒没什么。问题在于,他手放的位置。
訾岳庭的手扶在了女孩的腰上,呈一种保护的姿态,是为避免她身后来往有车辆。虽然这个动作很短促,算不上过分亲密,但这种非必要的身体接触在訾岳庭身上并不合理。
他不是那种会跟男人拉扯着称兄道弟,或是和女人亲密搭肩勾腰的人,就是在饮醉的情况下也不会。
他的性格其实很闷。在人际交往中,会保持基本的距离。
他也见过女人,见得多了。单纯为占小姑娘的便宜,不是他干得出来的事情。
是,他怎么可能闲到大周末顶着太阳,陪两个小孩儿出来约会?哪怕是许彦柏,也不至于让他这么劳心费力。
她早该想到有问题。
他们住在一个小区,用的一个物业。最近一个月,訾岳庭一次都没回去住过,水电费都是让物业代理的。连宁远鹏都说,不知道他每天在忙什么。
能让一个讲究生活效率的人,每天多开一个小时的车跑去郊区住,绝对是有情况。
王燃在回想。
刚才见的那几眼,对女孩其实没留下多大印象。就是个干干净净的小姑娘,大概二十来岁,看着像学生,想不出还挺有手段。
也是,往往这种外表天然无公害的,更可能是心机绿茶,男人就吃这一套。
王燃觉得讽刺,果然世上男人都是一个德性,最终还是要挑个年轻漂亮的在身边,他也不过如此。
枉费她爱了他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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