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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粉要热乎着才好吃,姨奶站在院子里朝二楼的窗户口喊人,没办法,訾岳庭只有上手挠她的脖子。

“起床了,懒虫。”

胳膊伸出被子,立马泛起了小疙瘩,林悠抱上他的脖子,说:“我冷。”

她不爱撒娇,也不会说软话,但偶尔说上那么一句,听得人心都化开了。

訾岳庭道:“我也想让你多睡会儿,但姨奶煮了锅米粉,等你下去吃呢。”

林悠迷迷糊糊睁开眼睛,“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鸡叫完了狗叫,狗叫完了拖拉机响了,他怎么睡得着?

“抱你睡抱习惯了,一个人反而睡不着。”

訾岳庭见缝插针,“干脆回锦城后,你把房子退了,搬到荷塘月色住吧。”

林悠醒了,“我住过去干嘛,帮你浇花,还是做模特?”

訾岳庭说:“天冷了,帮我暖被窝。”

他现在是彻底放飞了。调情的话,张口就来。

林悠坐起来,訾岳庭给她递衣服,第一件便是胸罩。

他动作慢下来,“用不用我帮你?”

林悠气鼓鼓说:“不用。”

上回他帮她穿衣服,就没安好心,穿到最后又都脱了。

穿好衣服,林悠跟在訾岳庭身后下楼,像条小尾巴。

姜玉芬瞧见两人眉来眼去,心里门清。

“不能老惯着她,以后惯坏了,有得你麻烦。”

一句话,把两人都给数落了。

訾岳庭能怎么答?只有面上先谦虚受教,老太太说什么应什么,回头再慢慢哄她。

林悠汲汲皇皇嗦了口米粉,扯纸擤鼻子。

下午,两人整饬好行李,准备出发回锦城。姜玉芬给他们准备了些干货,有牦牛肉干,还有苦荞酥,正好路上饿了吃。姨奶又包了两块本地产的茶饼,让訾岳庭带回去喝。

“等下次回来,就要办酒席了。”

林悠没敢想的那么远,倒是訾岳庭答应得起劲。

“争取年前。”

坐上车,林悠突然说了句,“冬天穿婚纱,冷。”

訾岳庭系上安全带,才想明白她为什么说这句话。

他笑了笑,“那去海南结。”

林悠扭头,“你是认真的?”

不认真,他就不会带她回小坝了。

訾岳庭说:“先想想什么时候跟我回去见我爸。”

林悠静了,“你爸会不会不喜欢我?”

“不会。”訾岳庭发动车子。再之,“是我和你过一辈子。我喜欢你就够了。”

林悠摇下窗户,和院子里的人打招呼。

“奶奶,姨奶,我们走了。”

姜玉芬在朝他们挥手,神情在说,走吧走吧,别留恋也别转头。这座山,不值得你们留下。

訾岳庭刚设置好导航,訾崇茂的电话便打进来了。

“你人跑哪去了?”

“在外面旅游。”

“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

“你们系主任说你在跟一个女学生谈恋爱,是不是真的?”

老爷子又逮人四处打听去了。

訾岳庭说:“没有这回事。爸,我现在在开车,等我回去了再跟你解释。”

挂了电话,訾岳庭开始纳闷。除了助教,他没跟哪个学生走得近过,这是从哪刮来的风?

离开小坝不久,车前便出现了景区标识——北川老城地震遗址。

这不仅是一座坍塌的山,一座掩埋的城,更是历史留下的一座沉甸甸的坟,压在他们的心头,铭肌镂骨。

訾岳庭放慢了车速。

林悠此刻和他想的是同一件事。

“我们回北川中学看看吧。”

人生的路还长,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站起来。

林悠还记得,北川封城的那一天,是她最后一次见到爸爸。长虹剧院是北川中学学生们的临时安置点,林国栋顶着乌青疲惫的脸,在人群中找到她,说:“你跟着奶奶去绵阳,等爸爸工作结束了,就来接你们回家。”

可现实呢?家没了,爸爸也没了。

这是她长大的地方,曾走过无数遍的上学路,而今只剩萧索的街道和东倒西歪的楼房,白骨堆砌出一座座高耸的瓦砾堆,入眼幕幕,宛若灾难电影的纪实片场。

为防止二次坍塌,所有危楼都修立了承重支架,裸露的钢筋上锈迹斑斑,碎裂的石墙已长出青草,县政府的蓝色玻璃窗没有一扇是完好的,蝙蝠早早在里筑起了巢,天一黑,便是游魂的乐园。

在这里,连阳光都是刺目的。

訾岳庭的心情无疑和她一样累重。

时隔十年,他终于鼓起勇气回到了北川。湔江水浑,老城无灯,一切都还是原貌,只是原本熙攘的街道再无人烟与行迹。

山中万籁俱寂,晨钟暮鼓,明月孤云,岁月仿似在此永驻。

曾经的校舍被夷为平地,改建成为遗址公园,只保留下了变形的篮球架和升旗台的桅杆。

红旗依旧在风中扬动。

时隙瞬变,雨中的操场是一座露天陈尸馆。他们有人还穿着校服,有人衣衫破烂,残缺了四肢。救援人员在对他们进行编号,拍照,并记录遇难特征。

没有人为他们遮雨打伞,景家山塌方,物资运不进来,镇上甚至没有足够的白布为遇难者遮盖住面庞。

訾岳庭拽住统计死亡数字的村干部问:“为什么不挖了?”

“上头说不让挖,挖不完……数字再攀升下去,大家心里都不好过。”

“那埋在底下的人心里就好过了吗?”

村干部红着眼睛说:“七天了。都没了,说什么也没了。”

在这之后,所有来到北川的记者,都在问同一个问题。

“到底死了多少学生?”

发问者的声音里,也有訾砚青。

訾岳庭坐在断壁残垣上,他从施救队的民工那里讨了根烟,点燃。

“初一到高三,六个年级,每个年级有十来个班,一个班保底六十个学生,至少有三千学生……还有一半人埋在底下。”

那是他留在北川的最后一天,也是訾砚青跟随水利专家出发去唐家山的前一天。

抗震指挥部下了死命令,唐家山要泄洪,无论废墟底下还有没有生命体征,都必须撤离所有居民,一个都不能留下。

在灾难面前,他们没得选择。

这座几近被完全摧毁的县城,经历完余震一次又一次的洗礼,却仍没有走到它苦难的尽头。

唐家山距离北川只有六公里,爆破泄洪,湔江河水倒灌进都坝河,将会吞没河床两岸所有的村寨。北川县下属的陈家坝镇有六千居民,受地震影响,所有村民都被疏散安置到双埝村,而双埝村距离都坝河的河床仅有20米远。

地震致使当地通讯基站被损坏,镇上没有信号,很多村民迟迟等不到消息,又从山上偷偷摸摸跑下来,绕开哨卡,回到自家田里去抢收庄稼。

林国栋赶到陈家坝时,距离泄洪只有不到六个小时,仍有很多村民没有转移到高处。

他一眼便找到了訾砚青,因为整队人里,只有她背了相机。

“你弟弟让我来找你。”

从唐家山下来后,訾砚青跟着考察组专员们留在了陈家坝协助疏散工作,山里的信号还没有修复,所以她才会失联。

訾砚青说:“我没事。他人现在在哪?”

林国栋说:“坐武装车去绵阳了。”

两人只有短暂的交流,泄洪命令刻不容缓,他们必须把信息挨家挨户地传达给所有村民。

指挥部想了个招,沿着都坝河大转口每隔一里插放一面红旗,一旦发现河水倒灌,由距离河床最近的官兵开始摇动红旗,传狼烟,通知后方群众向高地撤离。

命令一下达,所有人便开始行动。

林国栋做事雷厉而风行,六个小时,他沿街一户户把门踢开,朝躲在屋子里的人喊话。

“命都没了,要这些家当干嘛?”

“没得田,就没得钱,一样活不下去……”

可哪怕他喊破了嗓子,声嘶力竭,也不是人人都愿意听他的话。在村民们的心里,丢了两捆麦子,比山塌地陷,洪水倒灌更可怕。

直到红旗在鸦青色的地空中摇动,他们才知道自己错了。

林国栋说的最后一句话是——

“快跑!往山上跑!”

离开北川后,訾岳庭甚少再去读关于灾难的报道。

因为在他心里,任何文字的记录都是苍白失真的。

而訾砚青呢?离开灾区后,她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投放在了报道灾情后续以及追责问题上。

镇上的旧居民楼没倒,机关商场没倒,反倒是新建的教学楼倒了。教学楼1993年开始建设,1998年完工,还曾被评为优质楼,盖楼的款项一直到2006年才彻底结交付清,却是整个北川塌毁最严重的建筑。

灾民在闹,民间舆情在发酵。父母们手持子女的遗照,在政府楼前讨公道,却无人问津。

訾砚青拿着寄托有无数失孤家庭最后希望的材料,走进主编的办公室。

“这是死难学生家长从倒塌的县政府档案室找到原始施工图,以及水泥钢筋的样本检测结果。图纸标注和现场废墟发现的水泥标号、钢筋直径及数量差距很大。两栋五层的教学楼,垮塌只用了5秒钟……孩子们每天上学的地方到底是钢筋水泥,还是铁丝砂砾,校舍是不是豆腐渣工程,您亲自去灾区看一看就明白了。”

“你说的情况我都知道。可这次地震,四千万人受灾,中国有一百万的失孤家庭,大家都有委屈。九十年代建的楼,怎么可能扛得住这么大的地震?就算承建企业真的有问题,也不应该由我们去发声。”

“但施工单位倒卖建筑材料,为谋私利枉顾学生的安危,是不争的事实。”

主编不动声色地将施工图锁进了柜子里。

“砚青,你有没有想过,这篇报道写出来会带来怎样的后果?在这个风口浪尖会激起多大舆论?我们是在给救灾工作雪上加霜,给政府部门施加压力。”

訾砚青说:“但我是记者。我要做的,就是报道真相。我不会把我的笔锋对准谁,真相是什么样的,我就什么样把它写出来。”

杖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这是她的信仰。

作者有话要说:  信息整理源自:南方农村报2008年5月27日04版;南方都市报2008年5月28日刊;三联生活周刊地震专刊:北川,从死亡到生命(2008年5月21日刊);京华时报2008年5月24日刊;第一财经日报2008年05月22日刊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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