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碧华之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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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轩君是个仙人。但他与黄道仙君、如岳翁不同，是个没什么心眼儿的大好人。他之所以会出现并长驻于溯昭，是因为他是个痴情的主儿。

数个月前，我偷溜出宫，到空中夜市闲逛，瞧中了玄月这小可爱。可惜当时我压根不知道，买东西还要花钱，想把玄月带走，被虎铺老板狠狠凶了一顿。有个人出来解救我，替我出钱把玄月买下来，那人便是开轩君。第二日，父王说有仙造访溯昭，引得宫里宫外，一阵轰动。这光辉登场之人，还是开轩君。他彬彬有礼，静若处子，见了来人，不论是谁，先把一阵拱手点头的客套做个周全再说。当时我还想，我大溯昭还是甚有面子，连仙人都对我们让步三分。随后，父王介绍他与王姐认识。一见王姐，开轩君便被妖精勾了魂般，傻傻地望着她，先前那饱学名儒的姿态，早已被抛在九霄云外。而王姐也不甘示弱，睫毛扇得跟蝴蝶翅膀似的，若不是当时人多，她大概会恨不得和羞走，倚门回首，摘朵青梅嗅一嗅。那一天，开轩君与父王、大祭司一同畅饮聊天，王姐作为王储，亦坐在一侧旁听。只是在这过程中，她与开轩君眉来眼去可不知轮了多少次。他们每对望一次，那寸寸柔肠，那绵绵情意，那次第，真是花椒煮了猪头，肉都酥了麻。

王姐青发如碧波，半掩杨柳腰，是溯昭无数少年眼中的女娲娘娘，是无数已婚儿郎心中的巫山神女。开轩君会瞧上我王姐，完全是意料中之事。而王姐会瞧上开轩君，更不是什么没出息的表现。

这跟我们溯昭的历史有关。上古时期，天帝身边有一位法力无边的沧瀛神，名叫胤泽。胤泽神尊司掌天地万物之水源，可将沧海冻为深冰，为上界诸神所敬仰。然而，他也是诸位神尊中最为自私、骄傲、不懂爱的一位。他唯一在意的人，便是自己的姐姐。姐姐因苦恋心上人，求不得果，终日以泪洗面，所以，为逗她开心，胤泽神尊将神界的水源引到北海之上，以此水神力，临月建立了一座空城，并令神界之水环城而绕，称之“洛水”。这座都城有着六界罕见的景观：每月十五日，芙蕖盛开，乱红纷飞，满月会占据大半星空，将所有景致照成一片银白。遗憾的是，美景令姐姐欣喜，却并没能使她振作起来。又过了一些年，她郁郁而终，此间成了胤泽神尊的伤心地，他也再没有来过这里。

洛水本有灵气，此城位临极仙之地，又残存神尊之法力，日积月累，滋养了生命，让这座空城逐渐活过来。百年后，溯昭氏诞生在这里。他们外表美丽，青发雪肤，传承了沧瀛神的神力，生来便会纵水之术，很快便将此地修建成一座兴兴向荣之都。而经历爱姐之死，胤泽神尊也学会了如何善待他人，并同时化身为溯昭之神，庇佑着这座城的子民……

以上，便是我们比喻从头开始成语“神尊建溯”的典故。《溯昭史·建溯本纪》也有记载：“胤泽，始神也。建溯昭于洛水。”因此，我们与异族信仰有所不同：大部分种族信奉上乾神，即天帝，六界中最高的神。但在溯昭，信奉上乾神者仅有一成。我们至高的信仰是沧瀛神，也认定了自己与神仙是一脉相承，便对他们有无端的憧憬。只是在我们心中，仙人应该更像我们大祭司那般模样，瘦瘦的身子穿着宽宽的袍子，细细的手指捋着长长的胡子。开轩君虽然是几百岁的老家伙，看着却与王姐同龄，还有超出意料的漂亮皮相，因而王姐动心，也是意料中之事。

唯一出乎意料的是，父王指婚他俩，王姐却当场拒绝。后来听母后解释，是因为王姐知道我玩心重，不宜为王，而且溯昭王室有规定，溯昭帝必须与同族成亲，她作为我亲姐，希望我能随心所欲嫁给喜欢的人，不必计较他从何而来。王姐性格温柔，骨子里却是个牛脾气，一旦下定决心便再不回头。之后，开轩君久久逗留，昼昼求爱，夜夜宿醉，口头禅便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整一个衣带渐宽终不悔，王姐都不曾有半分动摇。两个月过去，开轩君终于灰心丧气，与父王作别，离开溯昭。

如何都不会想到，他再次回到溯昭，这里早已是另一番光景。想到此处，我不由又想起父母的死，一颗心沉如铁石，推门走出去。不巧的是，我刚一出去，便在回廊里遇见王姐。她狐疑道：“你又出来做甚么？”

我支支吾吾道：“我想父母，睡不着。王姐也睡不着么，不如陪我在院子里走走？”

“我还有事要处理，你自己先逛。”王姐还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却比先前软言温语了很多。

见她匆匆离开，我偷攀上房檐，朝着天牢的方向赶去。我的纵水登天术尚不熟练，磕磕碰碰到宫殿西部的天牢，我竟又一次看到了王姐的背影。她一溜烟进了天牢，过了半个时辰，才有两个狱卒送她出来，其中一个千依百顺地说道：“殿下请放心。明日行刑之前，我们一定把话问到。”

王姐道：“看好他，不得有半分差池。”

两个狱卒唯唯连声地把她送走，开始窃窃私语。我躲在树梢后面，偷听他们说话——

“看没，大王姬和臣之殿下已经彻底撕破脸。原来陛下都是臣之殿下害死的，唉，人心真是太可怕了啊……”

“是啊，现在陛下变先王，我们溯昭见不得光，还得由个这年轻姑娘来统治，恐怕接下来几十年都别想有好日子过喽。”

“嘘，什么年轻姑娘，马上要变成新王，当心隔墙有耳，你转眼被派去扫大街。”

“扫大街和看死牢，我还真分不清哪个更惨。”

“说到死牢，这真是阴沟里翻了船，怎么都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在此看守臣之殿下，还得帮大王姬严刑拷打他。真不知他在想什么，明明在溯昭，他已与两位王姬比肩齐声，却还要帮天界除掉我们，大抵仙人确实是得天独厚罢。”

“得了，就他那样，明天死定了，你看看大王姬给我们的都是什么刑具，这种冰刺鞭子你大概都没见过，打在身上肉都得成条拉下来，刺还自动化在血肉里，打掉几根，就凝结几根新的出来，一直这么打下去，可真是生不如死。不过就我看啊，这傅臣之真是该！他害死我们的王与后，走，进去抽他，抽到他把一切招供为止！”

我适时跳下来，大步走上前去：“喂，你们俩。”

“啊，小王姬。”

“见过小王姬。”

“王姐不放心你们，让我过来亲自审问傅臣之。”我把手伸出去，“鞭子给我。”

“这……”

“这什么这？！拿来！”我呵斥道，硬吓得那狱卒交出了鞭子，“不准跟进来，否则偷听到了政事机密，你们长十颗脑袋都不够砍。”

好在王姐还没继承王位，他们现在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我稍微一忽悠，便顺利进去。已近漏断时分，牢里一片死寂，唯有月华如水，一碧无际，透过窗扇，在地上投落道道银白方条。终于，我在天牢最深处看见了哥哥。这一日天英星格外璀璨，与光辉万千同耀，孤冷洒在他身上。他颓然靠坐在角落，手脚都被千金铁链套住。袍子上有上百条裂口，暴露出的肌肤，已有被毒打过的痕迹。听见脚步声，他也没有任何动静。直到我抓住栏杆，唤道：“哥……”

他猛地抬起头，错愕地望着我。他嘴角还有一抹血，但不论如何狼狈，总是散发着一股夜寒香清的气息：“薇薇……你为何……”

我看了看身后，赶紧用钥匙打开牢门，蹲下来面对他，却全然不知如何是好：“你就什么都不打算解释？就这样等死吗？”

他笑了：“我已经解释过，但没有人相信。”

“你是仙，法力高深，可以逃！”

“不，若我真的逃跑，就说明心里确实有鬼。到时，你也会对我失望。”

我快被气晕了：“我是否失望，有你的性命重要吗？就算你是仙，也没有九条命啊。你这是对着镜子发脾气，自己和自己过不去。”

他又轻轻笑了一下，却只回答了一个字：“有。”

“疯了疯了，你真是疯了！”我抓住他的手，认真说道，“我相信你。不管你说什么，我都相信。所以，以后遇到同样的情况，你别考虑我如何作想，自己先跑，知道么。”

哥哥怔住，眼也不眨地望着我。我知道王兄心中已感动得波涛汹涌，不由自觉能耐，叹息道：“你为何不早些告诉我们，你是仙？”

“小时是不敢说，怕说了以后父王和母后会抛弃我。后来长大了，本想告诉你，但现在的师父又说，我的真正身世非同小可，时机成熟后他会告诉，但这之前，不可张扬。”

“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他尊位很高，我不能说。”

我试探道：“难道他是仙君？”

哥哥默默摇头。我道：“难道是仙尊？不会这样厉害吧。”

他还是摇头。

“这……再往上就是神了，不可能的吧。”见哥哥不说话，我诧异了一下，摆摆手道，“别逗我玩，我才不相信。”

他还是没给出答案。时间不多，我不打算继续追问，到门口确认无人前来，便用钥匙打开哥哥的手链和脚链。那两个侍卫正在打盹儿，我欲打开牢笼。他却拦住我的手：“别。你不能收场。”

“总比你死掉好。”

“可是……”

“可是什么可是，再可是你就真死了。你要死了我会很难受，你也愿意么？别婆婆妈妈。”我拨开他的手，快速开锁，在开轩君告知的位置敲了几下，果然找到一个地洞。

逃出牢房，已至丑时，也没开轩君任何消息，看来王姐是铁了心要处死哥哥。我叹了一口气，道：“看来你真不能继续待在溯昭。快跑吧。”

他却纹丝不动：“薇薇。”

“嗯？”

“跟我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