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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丽妃染恙的信儿时,那顶蓝缎官轿刚拐进东华门外的内四巷,依稀能看见东厂衙门的八字墙。
雨大得吓人,间或仍有闪电划过,光熠晃亮,将帘子后萧靖那张冷漠的脸也映得白森森的。
“到底怎么回事?”
寒凛的声音让吕承安打了个颤,呵腰贴着帘缝冲里头回话:“督主恕罪,那主子回宫之后便开始不舒坦,头疼发热还吐了两回。太医院的人去瞧了,说是偶感风寒而已,可这会子人已起不得床了,究竟什么情形,奴婢也不知道。”
他顿了下,略带试探道:“难不成是在坤宁宫那……”
这份怀疑倒也有理有据,迟早是意料之中的事。
可毕竟才刚见了那贡女一面,纵然有千般的碍眼,一个凭手段爬上皇后之位,十几年屹立不倒的人,也不该操切到这个地步才对。
“烧火棍当拐杖,太医院那帮子蠹虫自然靠不住,即刻传尚药局的人去,你亲自盯着。”
吕承安躬身应了个“是”,那扇微启的帘子已经落下,轿子升起,转回来路,声音依旧隔着厚重的罩帷传出来。
“我去请旨,仔细盯着些,这事儿谁也不许声张。”
从白石桥走近路去西苑,过陟山门登上琼岛。山间的风声如尖啸,侧帘也被裹得扑棱翻卷。
远望间,神霄宫海市蜃楼般的矗立在山巅,檐头下那串风灯一直没熄,此刻在风中摇曳不止,光亮却萤虫似的发晕,恍恍惚惚像已经精疲力尽。
萧靖照旧在玉阶前下轿,当值的内侍急忙迎上前来打躬。
“老祖宗还在里头?”他一边问,一边快步上阶。
内侍应道:“回二祖宗,陛下刚打完坐还没用膳,老祖宗正在边上伺候呢。”
说话间已进了殿门,通廊的灯火也没什么生气,一溜虚虚地接延向尽头的精舍。
他挥挥手不叫人跟着,走到半截,从小厅进去,转进里面僻静的窄道,在条门外轻扣的三下,然后退在一旁。
这是不成文的规矩,有些事儿不能直着往里报,得先在下头商量出个眉目,以防不可转圜。
精舍内没人应声,略等了一会儿,掌印谈闳从里面撩了帐幔出来,眼中的血丝又深了一层,看他时,止水无澜的目光却带着慈色。
“有要紧事?”
萧靖“嗯”声点头,凑过去附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尚未说完,谈闳眼角的裂纹就已然深刻了几分,负手沉吟:“怎么出了这样的事?照理就算要下手,也不至这么快吧?”
“儿子也是这样想,所以马上过来向干爹禀报。”萧靖也紧蹙着眉,谨慎道,“儿子以为……这事该叫陛下知道。”
谈闳浑浊的眸子在眼眶里轻快的轮转了两圈,似已掂量出利害,略一颔首:“成,正巧这会儿陛下该进膳,你去伺候着,瞅空子把话儿报了,仔细说话时的分寸。”
萧靖倾身应声“明白”,撩起赭黄帐幔进去,把衣冠从上到下都捋了一遍,才转过那架宽大的紫檀九龙座屏。
精舍里飘着柔淡的檀香味,两名内侍正揭了紫铜炉的盖子,往里面添料,还有一个正躬身捧着托盘立在须弥座旁。
这里的陈设十年来从未变过,连盘膝坐在须弥座上的那个人也仿佛一直都是那副沉沉入定的模样。
萧靖撩着袍子伏地跪倒:“奴婢叩见主子。”
延和帝阖起的双眸微微睁开一条缝,瞧见是他略有些诧异,随即淡淡地撩起唇角“嗯”了一声。
萧靖站起身,眼角斜向旁边内侍手里的托盘,那上面没有菜品,只放了一碗素淡的小米粥。
已经斋戒了大半年,现下用的还是这等膳食,俨然一副当真要飞霞升仙的架势。
他蹙了下眉,面色不豫:“淡如水的东西,叫主子怎么入口?去换碗有滋味儿的来。”
那内侍塌着腰没敢应声,面色为难地望向须弥座那边。
延和帝鼻息间吐纳出一口气,似乎已经功行圆满,睁眼呵笑:“谈伴刚才劝不动,又唤你来。好,就随了你们,拿过来吧。”
萧靖接手端起碗,旁边的内侍眼头明亮,都谢恩告退了出去。
他趋步近前,恭恭敬敬将那碗粥呈上去,等对面接了,便沉下.身去,隔着道袍在那双腿上捶捏。
“多少日子没正经用过膳了,只这一碗粥怎么成,好歹得再进些别的。有了主子祈下的这场雨,天下百姓便有了指望,万事自然顺遂,主子千万莫再苦着自个儿了。”
他关切的语声中带着由衷的求恳,却低着头,叫人瞧不见目光。
延和帝叹声垂着那碗只余微温的粥,拿调羹舀了一勺,放在口中抿嚼,似乎食不甘味,眼中更闪过一丝颓唐。
“有雨又如何,普天之下不知多少人连这个都吃不上,朕能有一碗,已经很好了……上有德,则德行天下,这雨是上天之德,朕?何功之有?”
萧靖依旧不抬头,在他膝腿的穴道上或轻或重地按压:“奴婢只听过‘君父如天’,主子就是我大周朝的天,是四方亿兆子民的天,上天之德便是主子的圣德。”
“哈哈哈,好一张巧嘴。”
延和帝被这话逗得欢然大笑,苍白的脸色也泛起淡淡的红晕,又像被他正按到快意处,身子向后仰,阖眸轻吐出一声舒泰之极的长叹。
笑声并未持续太久,很快便沉落下去。
“有些日子没见你了,外头怎么样?”
说了那么多,这才有点扯到正题上。
萧靖并不着急,替他将十方云履脱了,继续按那两只稍显枯瘦的脚:“没什么要紧事,主子不必忧心,若奴婢连这点差事也办不妥,那就该领责罚了。”
“罚?宫里上下就属你猴精,罚谁也罚不到你头上。”延和帝佯做不悦,脸上的笑却又深了几分。
萧靖也半仰着头挑了下唇,一副小儿般恃宠打诨的神气:“主子金口玉言,今儿既然说了,以后不管怎么着,可都不许责罚奴婢。”
“讨打的嘴!”
延和帝扬手在他肩头半轻不重地拍了下,笑容收敛,将那碗吃了一半的粥搁在边上:“好,朕吃也吃了,笑也笑了,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主子多心了不是,没什么要紧的事。”萧靖低头继续替他按脚,“东厂有几份塘报正好送过来,奴婢想请干爹先过目,等规置好了再呈给主子……”
“行了,要是没有急事,几时见你这身行头就闯进来?不用瞒朕,到底什么事?”延和帝斜他一眼,和缓的语声略带不耐。
前边垫了这么多,话终于赶到了点上。
萧靖起身退后两步,恭恭敬敬地伏地跪倒:“主子明察,确实出了件不大不小的事,奴婢不敢瞒着,所以特来回禀。是刚进宫的丽妃娘娘忽然病重。”
“丽妃?”
延和帝有一霎的怔懵,随即已悟出是谁,笑意在脸上一扫而空,半晌才嗓音沉沉问:“什么时候的事?”
“回主子,就是后半晌从坤宁宫出来的时候。奴婢也是听的回报,情形不大好,说是人一直发热,还吐了好几回,这会子已卧床不起了。”
萧靖伏在地上没动,目光斜斜地向上移,嘴上说出“坤宁宫”三字时,瞥见那只按在座沿上的手猛地握紧抽颤了下。
一阵劲猎的风猛地涌开几扇侧窗,在精舍的雕梁间呼啸盘旋,万马齐喑般的雨声惊破了所有的宁静。
延和帝身上宽大的青布道袍也霎时间鼓胀如帆,鬓边的散发遮住了眼,面前是一片纷然乱象。
好半天风才渐小,延和帝泥塑似的坐在那里,木然动了动唇:“去,传朕旨意,就算有一分指望,也要把人救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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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无边,天空是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萧靖刚过景阳宫的二进仪门,就听隐隐听到哭声隔着老远传过来。
借着灯火朝后进的院落望,寝殿那里是一片昏黄的光,活气也淡得迷离恍惚。
他紧锁着眉头一路走过去,转向西首暖阁,推门而入。
那里面昏漆漆的,几乎跟不掌灯没多大分别,靠内墙的雕花牙床前跪满了一票人,都是从南姜随贡过来的侍婢,有些个已经哭得不成样子。
萧靖被那片哭丧声聒得头痛,揉了揉额角,挥手叫一个不留全都搀了出去,这才盘捻着流珠串子走到床边近看。
被窝里的人除了闭着眼一动不动外,跟白天见时没什么两样,但仔细瞧,鼻翼两侧凝脂般细白的皮色间竟泛着淡淡的青紫。
“看出什么来了?”他紧盯着那张昏迷中犹显惊艳的脸问。
尚药局的领班监丞垂首立在一旁呵腰:“回督主,从表象上看是外感风邪,肺闭咳喘,内热侵袭入肺,气脉不通,引至厥症昏迷。但依奴婢看,这邪气未必全是着风所致,兴许碰了什么杂异敏感之物也说不定,究竟如何,奴婢不敢断言,但瞧这症状却是凶险,照眼下的情形,只怕有性命之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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