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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销雨霁,云开雾散。
天地一片涤荡至清的澄净,日头如新生般破茧而出,漫空倾泻着积蓄已久的光热。
可惜夹道两旁的宫墙太高,晌午时分,依旧照了个半阴半阳。
司礼监大门外,四尺长的春凳从巷口一溜排到巷尾,几十个年岁不大的小内侍蜷着身子趴在上头,没去刺儿的篾片卷携着风响抽打在屁.股上,没几下就皮开肉绽,血渍飞溅。
满耳尽是撕心裂肺的惨嚎,远近路过的人也不禁心惊胆战。
然而只是一道门墙之隔,院内竟丝毫不觉聒噪,连偶起的几声虫鸣都听得清清楚楚。
两名内侍拎着食盒从庑房出来,轻碎着步子走进正堂,小心翼翼地将果品糕点一样样摆上长案边的小几,像生怕弄出一丝响动,又把几只茶盏都添满水,才敛声静气地却退出去。
那张长案上,十几摞奏本堆积如山,四个随堂少监正围在那里分拣审阅,没一个抬头的,更别说去动饮食。
珠帘后的阁间同样静悄悄的,侧窗不大,日光斜斜地洒满整条书案,几只小小的螺钿漆盒也像恍然被融去了颜色。
萧靖坐在圈椅上,垂着手中的铜镜默声不语。
已经两天了,左脸那道指甲印非但没消去,反而仍旧显得扎眼。
他面无表情,冷意却像寒冰凝沉在眼底,先拿指尖挑了药膏涂在伤处,然后用棉扑子蘸了润腮的胭脂细细地涂抹,一点点遮盖着那道红印子。
外面已经忙活了半日一宿,这会子终于有点眉目,四个随堂碰在一块儿低声议了几句,随即挑出两份,由其中一个捧着,躬身走到珠帘旁。
“禀督主,这些日子积压的奏本奴婢们已经分了轻重缓急,只有这两份……嗯,督主是不是亲自过目?”
“什么了不得的事儿,说吧。”
萧靖心不在焉似的一边对着镜子左右端详,一边继续涂抹。
那随堂呵腰展开上头那本:“这是都察院十七名御史和工部、礼部几个主事联名上的本子,奏请陛下降旨诏册,为颍川王大婚,早日就藩,以遂国朝宗法礼制。”
又是老生常谈,一年又一年,越来越耐不住了,可惜有人盼着便有人拧着,况且好戏还没开场,把要紧的角儿撤了,那怎么成?
他颇有些不以为然地撇了下唇:“殿下何时大婚,何时就藩,这杆秤在陛下手里掂量,这帮子言官吃饱了没事儿干,整天上赶着替陛下拿主意,算什么公忠体国?撂着吧。”
那随堂连声应“是”,合上奏本掖到下面,跟着将另外那册翻开:“还有一个,是姜阁老上书告老,求请致仕还乡的。”
萧靖捏粉扑子的手顿了下,目光从镜后斜过去:“告老?”
那随堂朝案头上一比手:“是,光这半个月就两道了,还不算之前的,阁老怕是真有这个心思,督主看是不是该向陛下回一声?”
三朝元老,两代帝师,自从圣驾移居西苑,风浪比现下大的时候多了去了,怎么没见起这个心思?
难不成亲孙女这一去,真就缓不过劲儿来,人也心灰意懒了?
要真是那样,风风雨雨几十年,也不会现下还坐在那个位置上,多半还是因为皇帝,暗里揣着什么心思,想着用这法子来以退为进。
既然如此,那就该好好留下来,一块儿把这出戏唱完。
萧靖瞥回眼来,没留神这几下,那道印子竟已掩盖得差不多了,至少皮色上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本子好写,心思可未必像白纸黑字那么干脆,阁老是国家柱石,打从先帝爷时便委以重任,如今才刚七十,身子骨又一向健朗,圣天子在朝,却要致仕还乡?又是君臣又是师徒的,圣上要是听了,心里头能舒坦吗?”
他又精益求精地补了两扑子,手探到帘子外边,指甲在该附批注的白纸条上掐出一道印痕:“成,这道疏算我瞧过,你们就别管了。”
这就是替皇帝留中不发,另有处置,跟那些压下来当废纸的不是一回事儿。
那随堂不敢多说,唯唯退了下去。
萧靖眼中的冷意也淡了些,向后靠在椅背上,刚端起茶,吕承安就从外面进来,隔帘低声道:“督主,景阳宫的人传信儿来了。”
说着,将一只红漆匣子恭敬放在案头上。
他像早在意料之中,面色没什么变化,先呷了口茶,目光才瞥过去。
“娘娘身子如何了?”
“听说能吃能睡,看来是好得差不多,这两天还跟下头打听事儿来着。”
“打听什么?”萧靖这下倒微露诧异,又像饶有兴味。
吕承安也在外头轻笑了一声:“奴婢问过了,都是些闲话,但绕来绕去好像都是在打听督主。呵,看来也不是个颟顸糊涂的。”
可不是么,这么快就剖清利害,算是挺明白的人了,只不过这种喜欢瞎打听的毛病得好好改一改。
他搁下茶盏,伸手过去,把那盒子拿在手中。
“这是丽妃娘娘叫下头送来的,说是前儿晚上抱恙时,督主整夜未歇,诸般照顾,着实过意不去。”
过意不去的恐怕不是这个,但好歹还知道投桃报李,借故示好。
萧靖有意无意拿指腹轻触了下左颊,莫名生出一丝玩味的快意。
漆盒打开的一瞬便觉莹光耀眼,里面放的竟是串流珠,不长不短三十二阶,每一颗都如水滴般通透,日头下看又离散出彩虹似的七色光晕。
还真是难得一见的好东西,可他的眸色却沉了下来,连吕承安在旁看着也有点发愣,没敢再吱声。
“也罢,娘娘一番心意,本督就愧领了。”
他说着,真把那串流珠提溜起来,挂在虎口间,屈指盘弄:“明儿就进三月了,没几天就是寒食节,我下半晌得去西苑那瞧瞧点景,这边你看着,有什么信儿等我回来再看。”
“奴婢明白。”吕承安躬身答应,撩开帘子请他出来,又领着一帮人恭恭敬敬送到门外。
从司礼监到西苑,最近的路是经内官监外的长道出黄化门,但那里是宫里内侍处极刑和每年秋天查验身子的地方,历来遭人忌讳。
萧靖自是更不会走,改由小路绕了个弯,从贞顺门过白石桥,刚到西苑,远远就看液池岸边已经搭起了绵延里许的彩棚,五色垂幔迎风招展,蔚为壮观。
轿子来中门外,甫一下轿,立时就有管事的人上前拜见,迎着往里走,一众宫人内侍也整齐地呵腰行礼,等他进去了才继续干活。
宫里节庆都有明文载制的规矩,一切按部就班,只看用不用心,是否又快又好。
他面无表情地听着回报,目光扫过液池边已经初具规模的近水点景,供宗室后宫观戏的露台也建得差不多了。
“该打招呼的早就吩咐过,别出了纰漏就成,本督随便瞧瞧,没你们什么事儿。”
说话时,早瞧见一票奴婢拥着那个身着绯色团龙锦袍的人从南岸过来,于是挥手叫旁边的都退下,自个儿迎了上去。
太子澜建瑛也已经看到了他,眼眸登时一亮,等他近前见礼,便故作诧异问:“原来萧厂臣也在这儿,敢是陛下有旨意么?”
萧靖拱手微倾着身,回了个别有意味的眼色:“回殿下,臣从司礼监来,有几道疏奏请陛下圣裁,但想着大典这头的要紧事,便先过来瞧一眼。”
两人说着场面话,内里的意思却都心知肚明。
尤其是澜建瑛,听到那句“先过来瞧一眼”,眉梢不由轻挑了下,含笑点头:“那正好,我这里也有几句话,厂臣一并记着,稍时回奏请陛下定夺。”
萧靖心照不宣地应个“是”,比手做请,引着他走向露台,两人前后脚登上台阶,一直到顶层。
这里距地七八丈,几里长的水岸都尽览无余,颇有点高处不胜寒的意味。
“那事儿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四下无人,澜建瑛立时便耐不住了。
萧靖故作不解:“殿下指的什么?”
“装什么傻?那丽妃娘娘和英国公之女如此相像,事前你会一点不知道?”
那话里一股子诛心问责的味道,显然这几天都在犯嘀咕。
萧靖挪了半步,凭栏俯瞰着下面热火朝天的景象:“殿下这可错怪臣了,丽妃娘娘是陛下宫眷,臣做奴婢的,岂能多嘴置喙?”
这理由自是不能让人满意。
澜建瑛不以为然地横了他一眼:“知道你不好开口,可也不该……罢了,罢了,听说这几日人身子不大好?”
那关切溢于言表,丝毫没有伪饰。
“岂止不大好,差点赔上性命。”萧靖撇了下唇,望着满天纤尘不染的蓝,“人从坤宁宫出来之后就病得不成了,是臣半夜里入宫请旨,叫尚药局的奴婢调治了一宿才缓过来的,回想起来,当真是凶险。殿下放心,这几日已经大好了。”
澜建瑛双眉紧锁,轻吁了口气,仿佛自己劫后余生,唇齿间低低地咬嚼着“坤宁宫”三个字,鼻中嘁出冷哼。
萧靖目光垂在他窸窣轻颤的袖间,眸底闪过笑意:“依臣之见,殿下现在知道也不晚,反正颍川王殿下返京在即,倒是正是天赐良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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