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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番话明里像是规劝,实则却刀斧暗藏,众人只觉一阵凉风拂过后颈,心头无不凛然,当即都收声住了口。
萧靖眸光眇过那一张张噤若寒蝉的脸,掩着眼底的笑意,低声道:“这样不是个法儿,本督是内臣,有些话实在不便多言,稍时还请阁老多看顾些,要不然本督可没法子在陛下那里交待了。”
姜鼐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点头道:“我等不过是情之关切,绝无他念,更不会存心妄议,萧公公但请放心。”
他眼中虽然忧色不减,却没那么凝重了,言罢也是一叹:“原来出了这样的事,怪不得了……”
“那倒也不尽然。”萧靖接着话头一撇唇。
姜鼐不由一愣,微张着口惊疑不定地望向他。
萧靖啧声轻叹,像是下定了决心:“也罢,本督索性就交个底儿,阁老也好心里有数,其实昨儿陛下已经定了,决意这回亲往致祭了,只是没下明旨而已。”
姜鼐张口结舌,面色大变,不由自主地期艾起来。
太子称病,再加上和宫妃有染的传闻,皇帝下这样的旨意,是什么心思?
莫非,该不是要废储再立吧?
“萧公公,陛下这……”姜鼐倒吸了一口凉气,抽着唇角,眼中的沉色渐渐已转为惊恐。
萧靖狭眸凑近:“阁老这话可叫本督不好回了,陛下的心意岂是咱们臣子能揣测的?本督劝阁老也不要多想,一切只照陛下的意思就成了。”
他说着,眸色微扬,斜望向半空里攒聚不散的乌云,那几缕透射下来的光这时也不见了,天色比之前还显得暗淡了些。
“阁老先前说这雨是上苍有感,以慰我大周,可本督怎么瞧这天时老觉得不踏实呢?”
萧靖纠着眉摇头,随即干咳道:“罢了,罢了,大祭在即,时辰也差不多了,本督还要去迎陛下,这便告辞,阁老稍候。”
他拱手转身,领着人从旁边的侧门出去,一路回入禁中,直到华盖殿。
延和帝早已换了玄衣冕服,于殿中升座,几个内侍陪在一旁,鸿胪寺一众执事官正大礼参拜,萧靖不动声色,依着规矩也在近处侍立。
须臾礼毕,延和帝在宫人搀扶下出殿,乘抬舆起驾,沿奉天门、五凤楼、端门正道前往太庙,文武百官这时早已分班而立,行五拜四叩的大礼。
延和帝下了乘舆,仍由人搀扶着,勉强走上台阶,到享殿中叩拜历代祖先神位,近册用宝,韶乐齐鸣,当众由执事官宣读祝文。
大祭直到午间才告结束,延和帝已是面色苍白,摇摇起身,萧靖故意上前扶着,凑近低语:“主子累了,不如先回神霄宫歇歇。”
“为什么?”延和帝问得淡然,斜觑他的目光却带着逼视的意味。
萧靖四平八稳地回答:“反正午后才要上无逸殿赐飨,不如便先起驾西苑,等姜阁老他们回宫完了大礼,再同主子一块赴宴,也省得来回奔波劳神。”
延和帝睨着他,眼中看不出喜怒,仍旧淡声道:“祭祀大典的成法是祖宗定下的,改之不宜,朕这些年坏了太多的规矩,现下要是连这点疲累都受不得,是当真不想让上天原宥了么?”
说完便挣着袖子脱开他手,也不用人搀扶就向外走。
萧靖没再多言,抬步跟了出去。
外面依旧阴沉沉的,正午时分也觉不出多少暖意,云倒是稍稍散了些,漫天都是斑驳杂乱,深浅不一的灰,仿佛怎么也洗刷不尽的污秽,却偏偏就这么没遮没拦地叫人瞧着。
群臣早已恭候在享殿外,见皇帝虽有倦容,但行走间却比方才还略显有力了,面色中微露不豫,心下都不由暗奇,却谁也不敢动问。
延和帝重登抬舆,在鼓乐声中起驾,穿过琉璃门,沿原路折返,文武百官随卤簿仪仗伴驾于后。
出太庙,一路过了端门,御街上空空荡荡的,两旁朱墙高耸,本就昏昏的天光也被笼去了大半,却把驳杂的脚步声回衬得愈加纷乱无章,倒好像是这些“闯入”的人惊破了原来的宁静。
萧靖暗中瞥觑了一眼,抬舆上的延和帝双目微阖,手上捻转着流珠,面上瞧不出半点情绪。
他稍稍缓下步子,不动声色地慢慢靠到近处。
队伍过了御街的阙塔,不见前方五凤楼下有执事接引的鸿胪寺官员恭候,券门却正左右相掩,从中闭合。
正觉奇怪,背后“隆隆”声又响,众人不约回头,便见刚才进来的端门也已重重关上了。
皇帝圣驾尚未回銮,前后却封了门,进退不得,这是怎么回事?
凄风横过长街,众人心头都不禁一凛。
“停步,护驾!”
萧靖振臂高呼,已当先挡在抬舆前。
众人闻声一凛,还在怔愣之际,疾掠的风响便破空而来,十余个执钺擎斧的锦衣卫大汉将军几乎哼也没哼就应声而倒,横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一片骇声惊呼中,重重黑影鬼魅般从五凤楼两边翅楼的廊庑下冒出来,手持神臂弩,箭镞戟指而下,寒光星星点点,森然刺目。
眼见地上那些死尸中箭处全在胸口和面门,众人心头都不由打了个突,余下的仪銮卫士这才回过神来,纷纷拔出兵刃,围拢在抬舆四周,严阵以待。
“快退,快退!”
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本就慌乱的群臣更加像没头苍蝇一般失了方寸,走在末尾的几个人果真就往后跑。
可还没等跑出多远,数道寒光就从背后窜来,将那几人射倒在地。
然而这次箭却没射中要害,不偏不倚全都落在腿上,显然是有意而为。
众人望着那几个惨呼哀嚎的同僚,脸上都是一片死灰,当即都停了步,谁也不敢再动了。
萧靖稍稍走前几步,站在卫士之前,望着对面的五凤楼,唇角噙着笑意,却朗声问:“陛下圣驾在此,你等兵刃相袭,已是谋逆不臣的大罪,城上守将何在?现身说话!”
他声音并不甚响,却仿佛有股无形之气充盈在里面,顺着风势便送上了城楼。
然而话音未落,刺耳的尖声就从头顶掠过,又穿过层层叠围的卫士,“锵”的一声正钉在镂金镶嵌的莲座上,箭尾嗡嗡,兀自还在轻颤。
这意思便再明显不过了。
所有人心头都是一紧,不约而同地望向抬舆中。
延和帝面色苍白如纸,缓缓睁开眼,目光中交杂着伤痛和悲凉,脸上却全是木然,半晌才开口:“朕就在这里,不管什么人,有话出来回奏吧。”
百官闻声,自姜鼐以下赶忙都跪在地上,伏下头去,只有萧靖仍领着一众卫士护在抬舆周围。
头上两侧的强弓硬弩丝毫未动,对面的门楼间也半晌没见动静。
蓦地里忽然有人道:“臣是慈庆宫仪卫司佥事,奉令有要事向陛下陈奏。”
粗沉的声音在半空里回荡,犹如利剑悬在头顶,百官都是一震,身子不由俯得更低,暗地里却惊愕万分。
慈庆宫仪卫司是太子的侍卫亲军,却暗藏在五凤楼上,趁着祭祖大典的时机,伏击皇帝的銮驾,若不是谋反逼宫,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再想起之前萧厂公说太子被误落的幡杆砸伤,至今昏迷不醒,然而却还能暗中布置,密谋叛乱,那些不用说,定然都是假的,这等心思既闻之胆寒又令人不齿。
想到这里,群臣中那些正直不阿的已勃然变色,朝城楼上怒目而视,再无惧意。
“说吧,他想要什么?”延和帝淡着眼,根本没去看,流珠在指间如溪水潺动般轻转。
城楼上又寂了寂,那声音才又响起:“回禀陛下,我大周立国百余年,先头已历七帝,具是旷古难寻的英主,然而陛下御极二十年,朝政纷乱,国势倾颓,延和十年后更一意玄修,不问政事,朝政非议,天下骚然已非一日。太子殿下恭俭仁孝,才德兼备,应早正大位,臣伏请陛下即刻传位于太子殿下,不负万民所望。”
延和帝摇头轻叹了一声:“若是朕不允呢?”
话音刚落,左右两边翅楼上便攒声急响,箭如雨下,守御的卫士躲闪不及,纷纷中箭倒地,连前头几个抬辇的也未能幸免,抬舆一斜,登时向前倾倒。
斜刺里人影闪动,在飞蝗般的箭雨中格挡穿梭,欺到近处,仅以单手扣住横栏,顺势上抬。
半晌,声阑箭收,眼前早已横尸遍地,那架沉重的抬舆仍稳稳架在他手中。
萧靖眇着对面廊庑下的一扇窗口,唇角抽挑了两下,抬手作势向下按了按,几个侥幸未死的抬舆卫士立时会意,慢慢松手落杠,放下抬舆,仍旧护在周围。
“厂督大人果然好身手,末将甘拜下风,但大人武功再强,也生不出三头六臂,今日便是豁出性命也是无用,还是莫要白费力气了。”
城楼上的人话中略带讽意,却也隐隐存着一丝忌惮,忽然声音一高,又道:“臣请问,方才那些话,陛下圣意如何?”
延和帝目光瞥移,又垂向手上的流珠,仍没朝上面看:“朕不信太子会谋逆作乱,他人在哪里,你去传话,让他来见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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