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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间空荡荡的屋子。

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

像世界末日,像审讯室。

薄郁坐在椅子上,双手放在桌上,面瘫脸毫无表情,只有眼眸半敛。

“阿纸,不知道你看不看得到,嗯,我正在通关呢,也没什么事,就是想告诉你,我想起来了,以及,终于明白,你为什么当时会这么说……”

回忆一下当初分手时候a4纸说的话——

a4纸缓缓抬眼:【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你要记得,这只是游戏而已。】

“嗯?”

【不要难过。】

薄郁困惑地睁大眼睛:“怎么突然这么说?”

a4纸有些恹恹的:【没什么,你知道的,牧星昼有病,他隐藏起来的核就是病变最重的。】

——回忆结束。

薄郁无声叹息,眼眸无神地看着屏幕:“好,现在我们梳理一下,都发生了什么。”

“你说得对,那家伙真的是个神经病。”他刷刷在纸上写上东西,展示给镜头以后会看到的a4纸。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抬眉:“上面那些经历,有一半都是他幻想出来的。真实的部分是,我小学时候的确在那个小镇住过,也遇到了一个好朋友,但很可惜,我已经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了,也不记得他的脸。更没有在转学之后,和他每年夏天相约在那个小镇相见。后半段发展都是他幻想出来的。”

说完,他垂了一下眼眸,再次叹息:“当然,现在我已经知道了,这个人就是游戏架构师,而且,已经想起他了。”

“留学的时候,我的确有过一个奇奇怪怪的舍友,这部分可能是真的吧。说可能,因为我那段时间严重脸盲,能记得学校回公寓的路就好得很了,而且天天泡在学校的实验室,很少回去,也很少见到那个同居的房东。”

他顿了顿:“而且,只住了一个夏天。本来房租就是半年付的,那时候学校恰好有个项目要去另一个地方实习,差不多一个月后,我的行李被偷了,通讯录全丢,导致房租到期后因为不知道房东的电话无法打电话给他。之后实习期延长,大概率也没法继续租住了,就请了人上门收行礼。”

沉默了一会儿。

薄郁抬眼看着镜头:“说实话,如果当时那个合租的人就是他,看到我突然不说一声就搬走,心情应该很糟糕吧。我不是故意的,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他,只是觉得,本来就不熟悉,到期后尽快搬走,不影响对方租出房子才是最好的。”

他笑了一下,有一点歉意和复杂的心绪:“关于老板的那部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的毕业作品一经展示就很受欢迎,有很多人伸出合作邀请,后来的老板的确是最慷慨,条件最宽松的一个。我一直是他们公司首席调香师。我好像没见过他,也许某些场合见过,但我没有认出来。听人说大老板喜欢静养,有很多产业,那个公司只是其中一个而已。”

沉默,无声叹息,薄郁望向镜头:“你看过茨威格的《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吗?我现在沉重的心情,就像是那个收到信的作家。有一个人像是悄然开在身边的绿玫瑰一样,一直时隐时现出现在我的生活中,在他的眼里我是特别的人,但我却对他没有丝毫印象,直到看到他的幻想世界,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我的人生有无数个瞬间和他交错重叠过,对于他是浓墨重彩的一笔,对于我自己,却是寻常的一天。”

他轻轻笑了一下:“我很高兴,能因为这个游戏想起这么一个人,把我放在重要的位置上,一直追逐着。某种意义上,甚至希望早些认识就好了。如果能早一点认识,这些就可以不是幻想。我可能没有告诉过你,但脸盲症,从小无法记住一个人,我对于别人,别人对于我,都是可有可无的,看到普通人之间亲密的联系,感到过羡慕。但我没有这样一个人。如果能早些认识,或者,一开始能记住他的脸……”

虽然薄郁没有说过,但那个疯狂的小镇,坐在窗边的酷酷的小孩,和他隔着整间教室,眼神桀骜,皮肤雪一样的白,又酷又脆弱,最接近想象中的白雪公主,是他记忆里记得最深刻的人了。

想着,要是能说话就好了,想着要是能成为朋友就好了。

明明差一点可以成为朋友的,已经约好了明天要一起玩的……

可是却,再也没有见过。

长大后,他其实也回去过那个小镇好几次,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但一次也没有碰到那个人,也没有任何人提起过那个人,好像只是薄郁自己一个人的幻想。

薄郁望向镜头,淡淡的伤感,但温和安慰:“这就是阿纸你说的,让我不要难过的原因吗?没关系的,我能理解,他毕竟是牧星昼隐藏起来的病变最严重的核。我想游戏很快就会通关了,到时候我会找到游戏架构师……”

这段视频是薄郁接受昭衍的邀请,成为第二虚拟宇宙的管理员,在虚拟宇宙的管理员办公室录制的。

但,几分钟后,薄郁只想推翻之前说过的话。

镜头结束的时候,薄郁再次回来,面无表情,生无可恋:“你说得对,游戏架构师真的是神经病。病入膏肓,已经没救了。抱歉,我没法做到理解。”

……

当薄郁登出界面,再次回到昭衍身边,世界天翻地覆。

原本在幻想世界好歹是本职职业首席一级调香师的他,现在的身份是,黑客昭衍身边的首席临终关怀ai。

薄郁作为虚拟ai,陪伴在这位孤独自闭的黑客身边,送他最后一程。

听听,这是人话吗?

好端端的,设定自己有幻想症就算了,他都已经做好了准备好好扮演幻觉了,可是,设定又变了,这位忽然清醒了,清醒的结果是——昭衍要死了。

薄郁:神经病的程度有些过于严重。

脱离幻想世界的昭衍,住在漆黑的不见光的房间。

冷得像是太平间,或者直接一点,已经无限接近想象中的阴间了。

房间里是各种机器设备和一台光脑。

机器发出的幽冷的光是唯一的光源,昭衍看上去比起薄郁更像是一个虚拟ai。

他的皮肤更加苍白透明,像一朵黑暗里颓后的夜昙,脸上没有一丝生机,死寂的平静。

作为临终关怀ai,薄郁无声叹息,试图跟他搭话。

“你在做什么?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服务吗?”

昭衍的脸上没有任何感情,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看着光脑屏幕。

薄郁看了眼,那里正是第二虚拟宇宙,只是似乎还是一片虚无,等待着神明给予光和生命存续的法则。

昭衍自顾自地说话:“我离开之后,得有人继续维护这个世界。”

薄郁眼睁睁看到,第二虚拟宇宙中出现了另一个昭衍,虚拟复刻的昭衍对着屏幕外真正的昭衍轻轻点头。

昭衍:“你叫昭衍,你是另一个我,等我死后,这个世界的最终管理权就会给你。”

一模一样,连那种时刻想死的神情都如出一辙的虚拟昭衍,静静地看着他:【我明白。】

薄郁不明白:“所以,在虚拟世界留下另一个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

昭衍看着屏幕:“我爱的人,在那个世界。”

薄郁悚然一惊:所以,幻想症之后,更加严重的是,爱上了第二宇宙的虚拟人物了吗?或者,他是不满足幻想了,直接把幻想构架成了虚拟世界。

昭衍安静地望着屏幕:“我去不了那个世界。”

薄郁:“你不是已经构建了一个虚拟自己替代了吗?”

昭衍:“但那,并不真的是我。”

他一片虚无的第二虚拟宇宙开始输入指令设定。

不只是这里的黑客昭衍,屏幕里的虚拟昭衍也在同步做着相同的事。

【科技发展的太慢了——】

“——人的寿命又太过短暂。”

【在遥远的宇宙深处,看见了一颗星星——】

“——你试图走向他……”

【——你向着那颗星星走去……】

“——发现,在很多年前……”

【——被你看见的时候……】

“——这颗星星就早已经陨落了。”

【——在宇宙漫长无垠的黑暗里。】

“人或者星星,存在的时间都极其短暂,孤独漫长。唯有死亡和孤独永恒。”

【你所看见的,是这漫长的岁月认识的,那颗星星在千百年前发出的光,经过漫长的时间旅行,终于进入了你的眼中。】

昭衍平静得毫无感情的脸,无神的眼里被屏幕的光映照出一星水光,像是漫不见底孤独凝聚的冰山,唯一沁出海面的一滴泪。

薄郁的心忽然抽疼了一下,明知道这神经病是自己折腾自己。

“幻想里那样不是挺好的吗,为什么要延伸出这样一个现实版本?或者不是你,是游戏架构师干的。”

这样一想更神经病了,他干嘛要跟他自己过不去?

就像是自我设置的报应循环,游戏架构师不高兴黑客昭衍和薄郁在一起,就算是幻想世界也要打破,因为再怎么代入,也不是他自己。

黑客昭衍,不愿意第二宇宙虚拟昭衍跟薄郁在一起,所以设定虚拟昭衍只是一个世界幕后的维护者。

昭衍面无表情,自顾自地搭建着为那个人准备的世界。

他架构出了牧星昼,代表着最真实的他本人,那个保持着平行的距离远远观望的自己,暗地里看着阿郁,想要不着痕迹地给他资助,但却从未靠近。

“应该主动一点的,应该早一点告白。”

在牧星昼之后,他构架出了另一个自己,不再自我压抑克制,主动掠夺的简蓦。

薄郁看着在自己眼前一点点浮现的那个世界,原来,这些自我代入,是出于这样的想法产生的吗?

简蓦过分偏执的行动力,是因为昭衍缄默压抑下触底反弹的放纵。

“那么,牧文原呢?”

牧文原果然也出现了。

昭衍平静地说:“如果我是很棒的医生,阿郁生病后,就可以救他。”

薄郁失神,呼吸一顿:“你还真是设想周到。”

昭衍毫无反应,不吃不喝工作着。

昭衍有时候回答有时候不答,让薄郁错觉,他回答的时候或许只是在自言自语,恰好回应了薄郁的疑问,实际上他根本看不到听不到自己。

薄郁忽然一顿,指着屏幕:“等等,你干嘛给牧星昼设置成重病要死啊?”

昭衍面无表情,手下毫不迟疑:“他本来就有病。”

薄郁蹙眉:“因为我骂你神经病了吗?也没必要真的这么自暴自弃。”

昭衍毫无感情:“他本来就要死了。我也是。”

哈,中二得令人费解。

薄郁无声叹息:“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你,现在的心情非常复杂,生气得想干脆揍你一顿,能直接揍醒最好,也很想……很想温柔地拥抱你,我不是就在你身边吗?幻想或者虚拟ai,什么都好,你到底在执著些什么?”

昭衍不答,毫无反应,专注地工作着。

或许牧星昼代表了最真实他自己,不单只是黑客昭衍,也是游戏架构师本人。

牧星昼的病就是真实,和昭衍的幻想,和整个rpg游戏,和第二虚拟宇宙,全然不融合,隐藏在初始设定里,在他的基因世界刻着的,游戏架构师现实记忆的真实。

所以,在牧星昼的基因世界里,有代表过去的牧雪城和牧月森。

那是他们对彼此,对过去的美好,最真实的回忆。

是藏在牧星昼最里面的真实密码。

开启世界真相彩蛋的钥匙,就是虚拟昭衍。

薄郁:“我明白了,所以,阿纸希望我相信,文铮才是牧星昼的核。”

因为文铮,是昭衍为他层层筛选出的,最符合他审美的自己的倒影,是留给他通关的完美结局。

但薄郁却找到了代码背后的程序员,整个代码编写过程中丧心病狂的设计师的心路历程和彩蛋。

薄郁真是哭笑不得。

但昭衍也不是游戏架构师,他本不该在意对方的这点脑洞大开,自我虐待的。

但就是,有些心疼。

就算只是对方脑洞里的他自己,也觉得心疼。

薄郁抬起手,轻轻落在专注工作的昭衍的头上,这个人看上去苍白毫无生机,像是在静静燃烧最后的生命,倾注一切在构架这个虚拟世界。

现实里的游戏架构师,是出于什么样的心理,留下了这样一个无比真实的他自己的投影?

是有一天现实里他死去之后,也希望这个虚拟世界的他永远记得薄郁,于是悄悄埋了这个真相彩蛋吗?

他是想薄郁看见,还是不想?

“可我就在这里呢,不是幻觉,也不是虚拟ai。”他一下一下轻轻地抚摸着昭衍的头发。

昭衍像个自闭症患者一样,没有任何反应,但他手下的动作慢慢停了:“不是。”

昭衍轻轻地说:“他在那个世界。不在我的世界。”

薄郁笑了一下,却不是之前隐隐抓狂的被气笑,他耐心又温柔:“是在那个世界。但是,从那个世界,向你走来了。”

昭衍的眸光忽然颤了一下,但他仍旧没有抬眼看向薄郁。

薄郁:“你想来我的世界,我也是,想要走向你的世界。”

昭衍僵硬地缓缓抬起,看向和阿郁一模一样的虚拟ai,沁出眼波的那滴泪就那么滴落了。

薄郁垂眸看着他,对他微笑:“你不是邀请我成为你的另一个管理员吗?成为宇宙的太阳。你看,只有你一个是没有办法的。”

让昭衍不眠不休一直工作的是,这个世界一经搭建,明明一切正常,却不断的在崩溃毁灭,就像沙子搭建的城堡。

薄郁知道为什么,并不是阿纸最开始给他的理由,说什么是因为他的人设冲突导致的逻辑悖论,而是因为,架构这个游戏世界的管理员,没有活下去的想法。

所以牧星昼不想活下去,吸血鬼不想活下去,牧月森不想活下去。

所以,没有薄郁存在的世界,在不断的自毁。

失去了太阳的宇宙,无法抑制会走向毁灭。

薄郁轻轻地摩挲着他的头发,垂眸和他对视:“我不是来给你做什么临终关怀的,我只想让你活着。我不知道真正的你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什么这么悲观,为什么不能站在我面前告诉我,你爱我,但你得等着我,通关之后去见你。”

昭衍迟钝地抬起手,冰凉的手缓缓握住他的,看着他,像是不断在相信和否认之间搭建摧毁。

薄郁温柔地说:“我不喜欢只有一个人追着另一个人,喜欢是相互走去。”

他缓缓弯腰,在昭衍冰冷苍白的嘴唇上落下一个极轻的吻:“我们,现在,相互走去吧。”

作者有话要说:  a4纸:早告诉过你,他是神经病了。

薄郁:那不是先进去了幻想的完美世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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