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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时的周衡,只觉无比的心满意足。
却不料,还未等到来年春暖花开,在江南橙黄橘绿的秋日里,沈复忽然染上了咳疾。
且一发不可收,一开始还只是断断续续的咳嗽,那会儿周衡还笑他:
“哎哟,到了江南,我还没来得及学那些水做的美人儿呢,你倒是要开始蹙眉捧心了!”
沈复喝口水缓一缓,一如既往地温声回答妻子:
“许是秋日干燥,多吃点秋梨就好了!”
周衡听了,便每日里从集市上挑了水分充足的鸭梨回来给他炖汤。
可吃了一阵子,咳嗽倒是止住了,沈复却变得不如往常那般精神,胃口也下去了。等到了冬日,更是卧床起不来了。
把个周衡给吓得,眼看他一日日消瘦下去,一边赶紧差遣跟着来的侍卫往京城皇帝那边送信求助、让他速速派几个太医过来,一边忙不迭地开始收拾行李打算带着沈复回京城。
最不济,这边小镇上没什么好的大夫,往江南道的主城去也好,那边的大夫技术肯定好很多。
沈复见状却制止了她,在她耳边轻声表示:
“江南冬日湿冷,你在屋里多备个火盆便好。阿衡,别担心,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嘛,我又不是七八十的老头子。”
周衡点头应下,心里却更害怕。屋里火盆放了好几个,床前都放了足足三个,别说几个侍卫,便是自己,穿着夹衣也是一身的汗,可沈复却依旧觉得冷…
不敢再想下去,只暗下决心,也别收拾什么行李了,等到侍卫们找到舒适又能适应长途的马车就走。唉,说起来,当初就不该贪图原生态风景而找这么个江边的冷僻小镇,路远不说,连像样的马车也一时找不到。
就这么又眼巴巴地等了两日,侍卫们终于从外头不知何处高价买了辆豪华马车来。本想着即刻就出发,可惜天公不作美,本来就是阴雨连绵的天气,午后竟然下起了雪籽。连过来开方子的大夫也摇摇头劝她:
“看样子晚上要下雪了,要么就是雨夹雪。沈夫人,我们江南这边的雪,虽则没有京城那边大,也不一定积起来。可一旦下了雪,最受影响的便是出行了,道路泥泞,湿滑难走。对病人更是不利,要是再刮风,马车再舒适,终归不如家中。唉,要么你就再等两天?”
周衡咬牙不做声,心里一团乱麻。旁边的侍卫见状,便也犹豫着劝她:
“夫人,要么等过了今晚再看看?属下们也好去外头探探路况。”
行吧,周衡叹口气,这般恶劣寒冷的天气,也不知沈复如今的身子骨经不经得起。
好在回屋后见沈复的精神倒是不错,还意外地让周衡撤走了床前的两个火盆,晚饭也多喝了小半碗粥,把个周衡给高兴得,连带俏皮话也敢再次当他面说了:
“哎呀呀,看来是知道下雪了,明儿咱俩出门赏雪去?”
“好。”沈复虽然声音微弱,却依旧如往日那般一口答应妻子。
待到半夜,周衡忽然从梦中惊醒,眼睛还闭着,嘴里已经下意识地问了句:
“怎么了阿复?”
手则往他那边自动摸去,想给他掖被子。
“阿衡、阿衡…”耳边是沈复轻声的呼唤,犹如无数个夜晚缠绵时的呢喃。
哪怕已经做了这么多年的夫妻,周衡依旧觉得脸红心跳,干脆依旧闭着眼睛往他那边靠过去,只嘴里的声音不自觉地黏糊起来:
“怎么啦?”
“回去…阿衡…回去!”沈复喘息着说了句。
听到这话周衡霍然睁眼。因着这些日子沈复生病,为了方便照顾他,夜里屋里也是留了盏灯的。这会儿灯光隔着帐子透进来,周衡侧身看去,却见沈复本来蜡黄的脸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眼睛则亮得出奇。
再一摸他被面上的手,更是热得很。
“好,等过了今夜,咱们明早就动身回去!”周衡一边捉了他的手想放回被子里,一边轻声应他,心里暗自决定,无论如何明早也要动身。
“不,阿衡,回去…你回去!”沈复却依旧喘着粗气很是坚持,又一把反手抓住了她的手。
“哎呀,我回去干什么?阿蛮她们都好好的,”周衡见状干脆半坐起身,故作轻松地笑着俯身亲他一口:
“如今你身子好转了,咱俩就在这江南过年得了,管他们干嘛!”
“阿衡,”沈复的眼里忽的涌出了一大颗泪,喉结滚动两下,才努力迸出一句:
“我…好舍不得你!”
这话一说,犹如一道闪电伴着惊雷,周衡只觉周身发冷,整个人都颤抖起来,眼泪更是控制不住地滚落:
“阿复,你、你在说什么?”
稳一稳神,一边大声喊叫外头值夜的侍卫赶紧去叫大夫,一边泣不成声地把沈复抱起来不断地亲他:
“阿复,你会好起来的,咱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一起过呢,你不能抛下我一个人…”
“阿衡,”沈复费力地抬头伸手抚摸她的脸,一一抚过她的眉眼:“对不起,没让你过…什么好日子…回去吧,忘了我…继续过你…原来的生活吧…”
…漫长的一个夜晚,周衡呆呆地抱着怀里已然无声无息的沈复,看着窗户纸渐渐地泛白。
第二日果然是雨雪天气,在侍卫们的跪请之下,周衡终于亲手给沈复净身更衣,夜晚却又依旧与他一道同床入眠。
之后三日风雪交加,侍卫们眼看她水米未进只一直与已过世的靖王爷待在一起,束手无策之余,只得焦急地盼着那些收信之人能早日到来。
好在等到风雪过后太阳出来,还未等到各路人马过来,靖王妃便自己下了地,神色如常地指挥着众人祭拜之后把靖王爷给火化了。
等到后来某日匆匆赶到的原王府侍卫队长暮云疲惫不堪地从马背上摔落下来,靖王妃甚至还能及时迎上去扶一把:
“阿云,累到你啦!”
之后便是漫漫回京路,连带除夕那日也是在路上过的。鞭炮声铺天盖地,侍卫们想着马车里一直怀抱着靖王爷骨灰坛子不撒手枯坐着的靖王妃,一时间也是你看我我看你心里只觉说不出的难受。
途中倒是在中南道稍作了停留。
靖王妃抱着骨灰坛子说是要去桃花江边走走。
侍卫们怕有什么不测,亦步亦趋地跟着,等到看到暮云去雇船,更是吓得全体跪下劝阻。靖王妃却微笑着说自己只是想要去吹个江风,中午便回来找家酒楼吃顿桃花鱼。
虽说彼时也已经快要立夏了,但没事吹什么江风啊!侍卫们惶恐不安,最后还是无可奈何地被再三保证的暮云给说服了。
好在之后靖王妃按时无虞地回来了,且下船后真的让暮云陪着去吃了顿桃花鱼。
午后又去了江边某处宅子,在宅子后门江边处默然站了半晌。
之后再无停留,往京城去。
到了京畿道时,靖王妃所出的大长公主沈凤馨和驸马虎贲卫指挥使谢倞已经在那里一身孝服、跪地泣迎;等到了京城外头三十里处,更是有皇帝亲自带着皇后和谢贵妃及诸皇子并文武百官迎候。此等哀荣,让一路跟随的侍卫们也觉得与有荣焉,心痛靖王早逝之余,又暗自替靖王妃觉得可惜。
靖王妃先是抱着骨灰坛子下了马车,不顾皇帝劝阻坚持下跪叩谢皇恩。皇帝见此泣涕几不能语,一边当众喊着“娘”,一边请求她住进宫里以便让人好好照顾。
大长公主、贺皇后、谢贵妃等人也在旁边请求,说如今靖王妃形单影只,又经了长途跋涉,她们不放心。靖王妃却摇头坚拒了,说自己以后还是住在靖王府里,又当众口述了据说是靖王爷的遗嘱,说是丧事简办,回头等自己身体好一些了,便会带着王爷的骨灰去西北把它洒在那里。
因着是在城外,最后大家都没再坚持,一道回了城。中间侍卫们还听了几耳朵闲言碎语,大意是靖王妃看着并没有想象中的哀痛。
男人家不好为此跟人争辩,何况暮云老队长也听到了,却也只对着那些人淡淡地说了句:
“难道只有捶胸顿足方能显出足够哀痛么?”
侍卫们深以为然。别的不说,靖王妃跟王爷的感情至深,他们可是实打实看到的。靖王妃在王府里休整了不过半个月,便再次不远千里地抱着靖王爷的骨灰去了西北。
一路马车颠簸,出发时先是酷暑,之后却是一路渐行渐冷,到了西北更是风雪漫天,老实说,比江南那等雨雪可是要冷百倍。
靖王妃却坦然受之似无所觉,只在见到宁国夫人时忽然嚎啕大哭不已直至昏阙,之后便病倒了。撒骨灰那天也是强撑着病体由承继了靖王爵位的宁国夫人儿子给背上山的。
说起来,靖王妃与宁国夫人也是姑嫂情深,那位承继爵位的原威远侯之子沈凤荣也是颇为孝顺,让侍卫们不得不再次惋惜,靖王爷一生只留了大长公主这么点血脉。毕竟是娇养的女儿家,连带护送母妃和父王骨灰往西北来这件事,也终是因为天高路远、家有幼子而不得不作罢。
侍卫们一边惋惜着一边又再次护送靖王妃回了京城,这是皇帝之前给他们的口谕,说无论如何都得把靖王妃毫发无损地接回京城,想到此,侍卫们又再次替早逝的靖王爷感到遗憾。
好在靖王妃自完成王爷的遗愿后又在西北休养了一阵,中间虽然因着宁国夫人的过世又病了一场,后来却很快就好了起来。
如此,在经过了又快要一年的时间后,侍卫们无比感慨地再次看到了巍峨的京城门,觉得自己和靖王妃的长途奔波总算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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