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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头很黑。

孔让叼着应急小手电往下摸,摸了一段路,手电筒忽闪几下恹恹地灭了。他拿在手里晃几下,还是不亮。对墙磕了磕,还是没反应。

“妈的,还美国货。”

把手电往身后背包一塞,眼前真是伸手不见五指了。

这墓不常见,窄窄一截地下通道又闷又滑,空气里的味儿有点怪,像是什么开始腐败的香料,淡薄香气里带着些霉味儿。孔让这会儿有点后悔在火车上浪费了那两条帕子——全用来垫在床单上了,他嫌脏。

要是有这两条帕子,兴许能挡挡霉味儿。

他倒是不担心这味儿有毒,顶不齐倒在这里,也算是因公殉职,为党为社会——话说回来这回又没等上头批示,党能理解自个儿吗?

孔让又想,去他妈的,理解算什么,这事儿除了他孔让,谁还敢做?等吧,文件一层一层批,再等业内同志的指导意见,上海批完等哈尔滨,哈尔滨批完等河北,河北批完等北京……没个完!有些人天生就是要走在众人前头、干出点什么事儿来才行。不管好的、坏的,只有他敢做。

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摸索着拐过弯,眼前光芒大盛,孔让条件反射地遮起眼睛。

————————

副院长骑着叮当作响的破自行车到胡同口,胡同挺窄,连精巧的丰田车都进不去。

他揩揩脑门上的汗,抬头瞧了瞧,急着步子往一户人家走去。

“林教授?林教授在不在?”副院咣咣拍着门,里头有人咳了一声,不紧不慢趿拉着鞋,问:“谁啊?”

“我。”副院趴在门缝,也知道里头准不给开门,猫着腰扶着眼镜问:“林教授,您现在跟孔教授联系得上吧?你们不是老拿那个……你们自己捣鼓的美国货,叫什么移动电话……”

林教授耷拉着眼往门外一看,扭头就往回走。

“哎哎!林教授!”副院急了,拍得那木门更响:“孔教授一人往山西工地去了,您知道这事儿吧?上头还没批,出了事儿算谁的这……”

林教授顿了顿步子:“他去啦?”

“可不是吗。”

“……”林教授也没吱声,直着步子往回走。

副院碰了一鼻子灰。

再回院里时,院长也回来了。

副院心里一边敲着鼓一边去跟院长汇报情况。

院长岁数大了,接受不了太有冲击力的消息,副院与他寒暄一番,先试探着问:“……您觉着孔让同志怎么样?”

老院长摘了老花镜揉揉眉心,皱起满脸褶子:“孔让这娃儿,是文曲星。可惜太有个性,太有脾气。他办事太别出心裁,不合常规——也不晓得啷个做着教授。不容易控命,办事不容易四平八稳办到头。也许投了啥子机缘,但要不晓得收都点,迟早跌得惨……”

老院长懂一些风水,合着乾坤运道说了半个钟头,中间提起杯子喝茶水这当儿,副院才惴惴地说:“跟您说,您可千万别激动。咱院这文曲星一人跑山西去了,没等上头批,自个儿,一人,搭火车去的。”

老院长倒是沉得住气,呷一口茶水,一只手颤巍巍举起来:“要的!”

说完两眼一翻,气厥了。

院里头人仰马翻,又送老院长到解/放/军/总医院去,回来又急吼吼开会;这时候上头的电话也打来了,副院跟几个助理拍着胸脯保证把孔让同志逮回来。

保证完又开会,开会内容是关于批判孔让同志以及事态补救的。

会开到一半,有人形式性地敲了敲门,直接推门就进,边进边说:“都先出去,我跟副院同志有机密事件要谈。”研究员们一瞧是林教授,忙收拾本子出门去了。

屋里只剩林教授跟副院长。

副院此时正在气头上,拍着桌子说:“林水同志,我们正在解决最紧要的事情,无论是什么,都不如孔让同志——”话说到一半,憋回去了。

林教授把胳膊里夹着的资料往桌上一甩,拉过张凳子指着其中一张,说:“这是美国那边,你我都知道的那个研究所出的报告。”

副院眼睛直了,张了张嘴,愣是没说出话来。

林教授拿根红笔在地图上圈出个地名,抬头看副院:“孔让是全才,也是疯子。理论上行得通的事,他不顾一切也得去做。美国已经知道这事儿了,要咱们这边再等上头一层一层上报、审批,来不及。穿越时空这事儿听起来荒谬,可您瞧这——”他拿笔点了点圈出来的地:“这经纬您可不能说不眼熟。春秋墓,磁场大动,您说悬不悬?”

“孔让就是奔着这个去的。”副院与林水同时说出这句话,副院立即蹦起来,在凳子边转着圈踱步。

过了两三分钟,副院才猛地一踹凳子:“这混小子,不要命了他!”

林水点点头:“他真没打算活着回来。”

————————

拐过个弯,是个宽阔地厅。

孔让着实愣了一愣,这地厅竟上上下下灯火通明,难不成盗墓贼还在这里头?

他倒不是没真这行的正面对上过,南贼鬼北贼莽,上回在大别山跟端冲/锋/枪的走个死定头,孔让硬是全胳膊全腿的回来了。

可这回在地下,环境太封闭。

这么琢磨着,孔让索性把背包往地下一扔,清清嗓子说道:“哥们儿,也算半个同行,都是刨坟的,给点面子?”

没人应。

孔让又往前走了两步:“是个爷们儿吗,是爷们儿就出来亮亮堂堂地说。”

依旧没人应。

孔让屏住呼吸,这墓里似乎确实再也没有其它声响。

只有他一个人。

这就真有点见鬼了,刚开的墓,上下都点着蜡,却没人。

他四处瞧了瞧,厅里倒是没棺材,四下里堆着些破铜片,想来也是没剩下什么东西。

到此为止,在此后的十年、百年、千年、万年、十万年里,在轮回与转生的罪孽里,在拾起全部记忆后的无休止的折磨与渴求里,孔让——现在该叫冷融了——冷融常常会想,如果自己当初没有执着于那个近乎神话的磁场,如果自己没有无意间触动那个机关,自己是否会在那个年代安稳生活下去,安心过几十年,结婚、生子、退休、子孙绕膝,终生笃信唯物论,而后像几十亿人一般普通死去。

他抬头看见了那副画。

女子巧笑倩兮美目流转,赤衣雪肤,不似凡间物。

就那一眼,叫他失了魂、丢了魄,他的头剧烈疼痛,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因此向后跌去。

机关启,风云动。

雷雨忽至,大半个华北笼在阴云之下。林水看着外头的天,他知道孔教授兴许是永远回不来了。

孔让一睁眼,眼前是累累的白骨。都白厉厉地在眼前叠着,断颅折肢,说不清是畜生的还是人的;鼻腔充斥着腐尸和粪便的恶臭,他抽搐着胃,吐出两口酸水来。

自己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被绑架了?可抬头一瞧,背包竟然还在。不知道院里党支知道这回事没有,回去肯定又是没完没了的批评、检讨、对党保证…….

他早已饿得没了力气,用力支着身子直起身,刚拾起背包来,便听身后有人怪异地叫了一声。

回头看去,一个——人。

是人,但穿着打扮十分奇怪。这人披散着头发,浑身上下跟在泥浆里滚了一圈似的,因此也看不清衣服的颜色,但显然穿的是类似古装的短衣。手里拄着个木棍,木棍顶端系个同样看不出颜色的包袱。

那人显而易见带着惊恐和诧异,孔让忍着头痛,努力想起自己是来了山西。山西,有这种打扮的风俗?更何况这尸坑是怎么回事……

他试探着问了句:“同志,这里是什么地方?”

那人摇头瞪眼说了句话,孔让只觉得一股热血往脑袋里撞。

这人说的不是普通话。

是古汉语。

孔让是全才,可他的大脑一旦停止研究和思考,便会陷入无休无止地疼痛。为此他给自己找了许多事情来做,演算某卫星的运行轨迹、思考充足理由律四重根、重新构建每个墓室的模型……以及推演古汉语。

这人吐出口的音调,与他推演的每个颤音都完美契合。

那人激动地指着头顶上方,他们似乎在城墙根底下。

他抬头看去,半截城墙上伸出一张黄旗,随风猎猎抖动。

旗子随风一展,偌大一个“绛”字映在孔让眸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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