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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听徐行之的声音,九枝灯双唇便微微发起抖来。

他扶着墙站起,连看也不敢看徐行之:“……师兄。”

“怎么不进去?”徐行之问。

“我不应该进去。”九枝灯答,“是我对不起师兄。”

徐行之肩靠在廊柱上,好奇挑眉:“你哪里对不起我?”

九枝灯:“师兄的伤……”

徐行之摆手道:“我徐行之做事向来只有一个原则,就是我乐意,我高兴。师兄挺高兴能为你挡那一下的。不然我这个师兄还像话吗?”

九枝灯猛然抬起头来:“我不想这样。我宁愿是……”

话说一半,他便哽住了,只好咬唇凝眉,把脸别到一边去。

徐行之往往对这副模样的九枝灯最没办法,发声劝道:“小灯,有事不要憋在心里,想说就说出来。”

隐忍半晌,九枝灯闷声道:“……师兄,我心里知道,你不愿将受伤一事告知别人,并不是怕周师兄他们嘲笑。”

徐行之挠挠侧脸,视线微转:“小灯,别说了。”

九枝灯眸色阴沉:“……是因为我。因为我的身份。”

徐行之不愿他再说下去:“……小灯。”

九枝灯固执道:“……若是师兄因为护着孟重光受伤,师兄定然不会这般隐瞒掩藏。因为孟重光是凡人,身世干净清白,不像我,如果师父师叔知晓你是因为我受伤,定然会恼怒至极,相较之下,孟重光就和我不同……”

“九枝灯!”

徐行之厉声打断了九枝灯的话:“这些混账话你是听旁人瞎说的,还是你自己心中这么想的?”

既已说出了口,九枝灯也不再对心事加以掩饰,抱着破罐子破摔的心情,咬牙道:“这些事情不是再分明不过的吗?不需旁人嚼舌根……”

他话音刚刚落下,徐行之便疾步走来,扬起手照着他的脑袋就是一下。

这一下打得虽响,但九枝灯却分毫没觉得疼痛,而下一个瞬间,他便被纳入一个寒凉的怀抱。

徐行之把他箍在怀中,所说出的一字一句均是咬在齿根上,掷地有声:“九枝灯,你给我记住,不管你出身如何,现在你是我徐行之的师弟。这种自轻自贱的话以后不准再说,听见没有?”

怔愣片刻后,九枝灯更加用力地把徐行之圈紧,双臂收束力道之大,差点将徐行之的五脏六腑挤到移位。

“……师兄。”九枝灯哑着嗓子,“师兄。”

徐行之总算是笑了,他低头抱住九枝灯的脑袋,摸摸他发上系着的缥色发带,自夸道:“能做我徐行之的师弟还不好?旁人想求我这么个好师兄还求不来呢。”

九枝灯:“……嗯。”

徐行之又说:“成日里板着一张脸,像重光那样多笑笑不好么?”

听到“重光”二字,原本安心抱着徐行之的九枝灯神色微变。

他放开紧搂住徐行之的手臂,声音里满是不快:“是。我知道了。”

徐行之顺手刮了刮他的鼻子:“是什么是?多少年了,在我面前还是绷得这么紧。”

情绪发泄过后,九枝灯仍旧是那个行事横平竖直的九枝灯。

他把摆在地上的丹药一一拿起,塞进徐行之怀里。

徐行之也不加推搪地领受了。他恰好需要这些药,也不想拂了九枝灯的好意。

手指交接时,徐行之指尖的冷意令九枝灯神情一凝。

将药尽数递给徐行之后,九枝灯解开外袍,把仍带有体温的衣物披至徐行之肩膀,又细心地替徐行之掖好:“师兄,你才受伤,更深露重,小心身体。”

徐行之双手尽被占满,也无法推拒,索性一并收了,并拿脚踹了一下九枝灯的后腰:“去去去,赶快回去休息,我还有事要忙。”

九枝灯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师兄还要去何处?”

徐行之说:“重光要搬进来与我同住,我去跟师叔交代一声。”

九枝灯眸间顿时更见阴暗,冷雾翻腾:“……是吗?”

九枝灯向来就是这副冷言冷语的模样,徐行之早便习惯了,也没多想:“回吧回吧。”

徐行之返身走出几步,突然听得背后的九枝灯唤了一声“师兄”。

徐行之回过头去,只见走廊对面的九枝灯沐浴在幻象一般的柔和月光中,努力牵动嘴角,似乎是想要做出什么表情。

徐行之挑眉,微有疑惑。

那头的九枝灯终于是察觉自己不善调控面部的事实,低头下了半刻决心,便用食指和中指抵在嘴角两端,把嘴角向斜上方拓开,做出了一个笑脸。

徐行之一下乐出声来,大踏步走回来,却又腾不出手来抱他,只好稍稍弯腰,往他发顶上亲吻了一记。

九枝灯霍然僵硬,唇齿小幅度碰撞起来,向来冷色的脸颊和双唇浮出了不正常的殷红,所幸在夜色之下瞧不分明。

亲下这一口,徐行之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他之前常与孟重光做类似的亲密动作,但与九枝灯还是第一回。

见九枝灯并无反感之色,徐行之才放下一颗心来:“小灯,若是不爱笑也不必勉强。师兄只愿你做你想做的事情,永远平安快乐便好。”

九枝灯攥紧拳头,兴奋到浑身发抖,好容易才压制住翻涌的心绪,稳声答:“是,谢谢师兄。”

徐行之从廊下离开,将药放至侧殿,再前往弟子殿。

九枝灯仍在原地目送,一动不动。

在徐行之的身影刚刚消失之时,殿侧窗户便被从内豁然推开。

孟重光伏在床沿边,眸光森冷地看向九枝灯,眉眼间早无和徐行之在一起的柔和温良,恨不得用目光缠绕上九枝灯的脖子,将他扼死当场。

九枝灯对上那张艳丽的面容亦没有好脸色,他回望回去,满面冷淡之色。

孟重光挑衅似的指了指烛光满绕的殿内,又指了指自己。

九枝灯朝向孟重光,摸了摸刚才被徐行之亲过的发顶,唇角朝一侧挑去。

孟重光登时气怒难当,啪的一声关了窗户。

而待孟重光消失身影,九枝灯也收敛了得色,深深地看了一眼那紧闭的门扉,嫉妒的暗火在眼中烧了许久仍未散去。

他又在廊下站了一会儿,才旋身走去,将单薄萧肃的身影没入夜色之间。

徐行之再抱着被褥回来时,孟重光仍没睡着,在床上滚来滚去的,像是撒疯的小狗。

一瞧到徐行之,他直接扑了上去,隔着一床被褥就拥紧了徐行之:“怎得去了这么久?重光好想师兄。”

徐行之作势批评他:“想什么想?以往师兄不在你身边,你在弟子殿里也是这般无状吗?”

孟重光大言不惭道:“那时候梦里都是师兄。睡醒了,想极了,我还会跑到师兄殿门前偷偷睡上一夜。”

徐行之自然是不信:“……你就瞎说吧。上床上床,外头是真冷。”

孟重光拦住徐行之:“师兄带着寒气回来,不用沐浴吗?”

徐行之想想也是,放下被褥,正准备宽衣解带时,却见孟重光也开始解衣带。

徐行之:“……你作甚?”

孟重光的目光小动物似的澄净,咬唇嘟囔:“我自白马尖回来后还没有沐浴过呢。”

两个男人沐浴,想来也没什么大碍。徐行之没多想,自顾自解了衣袍,朝温泉池走去。

孟重光欢欣鼓舞,尾随在徐行之身后,跳入温泉池中,把下半张脸埋在已经重归清澈的池子里,咕噜噜吐了好一会儿泡泡,才游至徐行之身边,从身后环紧了徐行之的脊背。

徐行之向来独浴惯了,正闭目养神间,突然被一团温热圈紧,肩膀一僵,这才想起还有一个人在池中。他转过身来:“不必和其他弟子一起排队沐浴,感觉还可以吧?”

孟重光乖乖点头,目光却停留在徐行之刚才亲过九枝灯头发的双唇上。

二人之间距离本就很小,又是第一次裸裎相对,徐行之被他看得有些头皮发麻:“……怎么?”

孟重光说:“师兄,你嘴上有脏东西。”

说着他抬起手来,一遍遍擦着徐行之被热气熏蒸得柔软异常的嘴唇,每一遍都极其用力,仿佛那里附着着世上顶脏的秽物。

徐行之倒抽一口冷气,伸手去捂嘴,再将手摊开一看,已经有血丝从掌心晕开。

……他的嘴唇被牙齿磨破了。

徐行之好气又好笑:“那么用力做什么?当师兄是丝瓜篓子吗?”

孟重光看着徐行之嘴角未擦净的一痕薄薄的血迹,小心舔了一下唇,控制着别开视线:“师兄,嘴角有血。”

徐行之感觉蛮好笑的,一边撩水擦拭一边道:“你倒是帮师兄连血一块儿擦干净啊。”

孟重光脸颊滚烫滚烫的:“……我怕吓着师兄。”

徐行之莫名其妙,不过也没往心里去。

共浴完后,二人一道铺床就寝。

徐行之和师叔广府君说,他要接孟重光到身侧侍候。

所谓侍候,自然是一个在床上安寝,另一个在旁守夜。

其他三派都是这样的规矩。

但徐行之的出身叫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种规矩,他又不舍得叫孟重光睡地下,索性阳奉阴违地让他和自己睡一张床。

……左右他的床足够宽敞。

身上的伤痛仍未消去,不过看到孟重光,徐行之的心情都明亮了几分,又睡不大着,干脆同孟重光说起夜话来。

徐行之捏着孟重光的鼻子晃了晃:“当初接你回来的时候,你的灵根尚可,师父都认可过,说你前途不可限量。这么多年过去,怎么在结过丹后就再也没有进益了,嗯?”

孟重光从自己的被窝里爬出,爬到徐行之身上,眼巴巴地撒娇:“没有进益,师兄便不要重光了么?”

徐行之枕着单手、微微低头看向孟重光时,他双眸最亮最圆,小奶狗似的扒着他的胸口看他。

徐行之顿时心软得跟什么似的:“要,当然是要的。”

孟重光蜷起身子来,靠在徐行之胸口:“重光愚笨,这些年来修炼良久,一无是处,要不是有师兄照拂,常拿师父赠给你修炼的天才地宝给我用,我怕是连结丹都做不到呢。”

徐行之捏捏孟重光软乎乎的脸:“这不是师兄该做的事情吗?师兄若是不护着你们,还能护着谁?”

那个“们”字略略叫孟重光黑了脸,但他很快缓过神来:“师兄,若是要在我和九枝灯师兄之间选一个的话,你更愿意和谁呆在一起?”

徐行之不禁失笑:“什么鬼问题。”

孟重光不依不饶,掐住他的前襟摇晃:“师兄快说。”

有这么一只暖融融的小暖炉靠在怀里,徐行之身上寒意略解,困意也渐渐涌了上来:“……你吧。”

孟重光双眼晶亮,追问:“为什么?”

“小灯从小稳重,就算一个人也能照顾好自己。你嘛……”徐行之伸手拍一拍孟重光的脑袋,“……傻小子一个。”

“我才不傻呢。”孟重光抗议过后,又把唇贴靠在徐行之耳边,细声耳语,“……师兄,我有一个愿望。”

热风吹着耳朵,徐行之愈加迷糊:“……嗯?”

“……我想把你关起来。”孟重光胆大包天地翻过身来,一只手臂横在徐行之头顶,另一臂抵在徐行之胸口,“……只有我能看到你,只准我看到你。我有时候一想到师兄会对别人笑,跟别人说话,抱住别人,我就觉得我要发疯了。……我想打造一条上好的锁链,把师兄锁起来。”

徐行之今日虚耗良多,已是疲乏至极,落到耳里的声音都带了一圈圈的回音,他根本听不出孟重光话中的意味来,反倒有些哭笑不得:“……好小子,当你师兄是狗啊。不过若是有一日重光功力大进,能打得过师兄了,师兄就由得你关去。”

孟重光笑得露出了小白牙:“嗯,师兄,我们就这么说定了。”

哄完熊孩子,徐行之正欲入眠,突然听得一个师弟从外面喊:“徐师兄睡下了吗?”

不等徐行之醒神,孟重光便自作主张,翻身爬起,直接开门道:“师兄睡下了!”

徐行之听到“师父”二字,总归是脑袋清明了些,他披上衣服走至门边,把孟重光的脑袋按下:“还没睡着。什么事?”

那小师弟是清静君近侍,他向徐行之作下一揖,说:“徐师兄,师父师叔找你,有要事相商。”

徐行之:“这么晚了,何事?”

小师弟答:“是关于四门神器赏谈会的事宜。”他放低了些声音,“清静君又喝醉了,广府君正冲清静君发脾气呢,师兄快去劝一劝。”

徐行之深叹一口气:“你在外稍等,我换过衣服就去。”

所谓的“劝一劝”,不过是让广府君换一个发火对象罢了。

待徐行之回到房内后,孟重光好奇地问:“什么神器赏谈会?我入门六年都没有听说过呢。”

徐行之一边更衣一边答:“这赏谈会七年一度,在你来的前一年才办过。赏谈会上,四门会把各自珍藏的四样神器摆出来,来一番诗酒茶花的聚会。说白了,就是为了显示武力,叫那些妖道魔道不敢擅动,危害四方。”

孟重光问:“是哪四样神器?”

徐行之答:“咱们风陵山守戍的神器叫‘世界书’,应天川的叫‘离恨镜’,清凉谷的叫‘太虚弓’,丹阳峰的是‘澄明剑’。……这些不是都叫你们在做功课时背过吗?”

孟重光:“……”

徐行之了然:“你课业没有好好做吧?”

孟重光背着手忸怩了一会儿,马上岔开话题:“我都没见过神器发威是什么样子呢。”

徐行之也不愿多追究他,将衣扣一一系好:“……说得好像我见过似的。有神器镇在这里,各方妖魔不会轻易来犯,那些神器也没什么用武之地。”

说罢,他拉开房门,扭头对孟重光道:“守好家,我去去就回。”

他一脚踏出殿门,却一跤倒栽入了无边的深渊里。

徐行之从虚无的高空上直接跌摔上了蛮荒的床铺。

他一个打挺坐起身来,心跳重如擂鼓,再一低头,他的手脚均被银链绑住,身体一动便哗啦啦响成一片。

看到锁链,他不知怎的就想到了回忆中那句“师兄由得你关”,心中没来由地一慌。

再转过眼去,看到桌边坐着的孟重光时,徐行之更是一脸的不忍直视。

……以今比昔,原主简直是养了只纯种的狼崽子。

听到银链作响,孟重光便知道徐行之醒了。

他站起身来,将刚刚倒好的水送至徐行之身侧:“师兄,喝水。”

大抵是刚刚梦中所见的一切有些暧昧,徐行之口干舌燥,迟疑片刻才接过水来。

水杯刚挨着唇边,就听到孟重光问:“师兄近来觉格外多,为什么?”

徐行之捧着水杯喝水,不说话。

孟重光盯准他的眼睛追问:“……师兄的梦里都有谁?”

徐行之咽下一口水,答:“有你呗。”

孟重光一愣:“师兄说什么?”

话刚出口,徐行之自己也被水呛了一下。

这本来是句实话,但实在是不像是男人与男人之间该说的话,然而奇怪的是,徐行之却将这话说得无比自然,仿佛就该对眼前人说出这样的话似的。

……就像他昏睡过去前脱口而出的“温白毛”一样。

思来想去,徐行之只能把这一切归结为原主的记忆太过强大。

徐行之摆摆手,试图往回找补:“没什么,没什么。”

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一刻孟重光耳朵聋了。

可孟重光在沉默半晌后却没再有多余的动作。

他伸手接过徐行之手中的空杯,道:“师兄,我们去找钥匙碎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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