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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人能向曲驰解释,也无人愿给曲驰解释。

……你不能向一个五岁的孩子解释他将永远失去一件东西。因为他不会懂,却知道痛。

更何况,大家的确不知道陶闲去哪里了,就连孟重光都难免疑心,陶闲只是在碎片脱体后去到了现世之中,或许在光门那边,陶闲正坐在路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等待他们。

于是曲驰问过的所有人都在摇头,有的是因为茫然,有的则是因为饱含希望。

问不到答案,曲驰茫然了片刻,缓步走上前去拎起了那只空荡荡的小桶,把手上甚至还有陶闲握过的余温。

曲驰愣愣地发力握紧了把手,想要留住那点细微的温度,但又怕自己掌心的热力把这温度夺了去,就换了姿势,用双手捧紧桶底,揽进怀间,珍之重之地走到簌簌落泪的周望身前。

他腾不出手来,只能温和地用额头去碰她的:“哭什么呀。”

周望啜泣着拼命摇头,想通过这个动作否定些什么。

曲驰安慰她:“不哭。”

周望当真止了眼泪。

陶闲化作一蓬旋光之前的眼神还在她眼前晃动,让她立刻记起了自己的责任。

自己牙牙学语时,曲驰在她看来是干爹,是兄长,但是,她在慢慢长大,懂得的东西愈来愈多,曲驰却始终停留在原地,很多事情学过就忘,青鹤一般的人物,却生了一颗稚拙天然的混沌心。她很快发芽抽条,长过了曲驰的年纪,便自然地跟陶闲学着,像姐姐一般带着曲驰嬉玩。

现在也是这样。她得照顾曲驰,就像陶闲要求的那样。

周望咽下口中酸楚,一袖抹去颊上残泪,作出一副笑脸来:“雨后起风,雾气迷了眼了。”

再简单的谎言都能骗得过曲驰,他窝下·身,谨慎地吹着周望染着泪意的眼睛,每一口都带着暖香:“吹吹,不难受了。”

孩子模样的大人周望,牵着大人模样的小孩曲驰往塔里走去,曲驰眸光纯稚,只顾专心盯望着小桶,探询他自己的物外之趣,丝毫不顾旁人眼光。

周望负责守着曲驰,安抚于他,其他所有人均聚至溪边,心中种种惶惶不安,随着孟重光冷声的解释,逐渐落地生根,脚踏实地地化成狂喜与悲伤相掺的酸涩情绪,撬开每个人的唇舌,缓慢地钻进去。

陶闲实在是个没有重量的人,字面意义上的。他的一条命像充盈了热气的孔明灯一般轻飘飘的,就像周北南,总疑心他进蛮荒第一年就会病死,他也不负众望,的确是大小病不断,每一次都像是挂在要死的悬崖边上,摇摇荡荡,但每次他都能双臂一撑,把自己甩上崖来,苟延残喘一阵,又滑跌下去。

重复得多了,当那人真的纸片似的飘远了,大家反倒觉得他还在,还随时会从塔中走出,期期艾艾地询问自己能为他们做些什么。

陆御九含着眼泪,不死心地追问:“陶闲是真的……真的不在了?”

孟重光没有说话,他旁边的徐行之亦是默然。

这样的沉默反倒让陆御九燃起了些希望,他攥紧衣角,鬼面后掩藏的双目闪出动人的微光:“不一定,不一定的

,这神器碎片总该有些灵性,没有平白要人性命的道理……”

他竭力避免提及那碎片是生长在陶闲心脏中的,他拉拉杂杂地分析了许多,最终得出的结论是,我们快些过去吧,别叫那头的陶闲等急了。

不必他说,大家均是心知肚明:蛮荒之门已开,该是他们离开的时候了。

谁也不知耽搁的时间久了,这蛮荒之门是否会重新关闭。

经过商议之后,那些无牵无挂、与陶闲也并不相熟的弟子在前开路,鱼贯消失在了光门一侧。

谁想,大家在曲驰这里又撞上了瓶颈。

曲驰固执地抱着盛满黄泥的小桶,蹲在塔内小溪边,清凌凌地凝望着水光,仿佛水里随时会钻出一个陶闲来:“我哪里都不去。陶闲说过他要出门久一些,让我好好等他。”

周望毕竟只有十三四岁,能忍住眼泪已是拼尽了一身气力,因此安慰的话听来简直是气若游丝:“干爹,走吧。干娘已经……他在我们要去的地方等我们呢。”

曲驰抬了眼睛问:“他去哪里了?”

周望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若是现在开了口定然会哭出声来,只能汪着一渠泪,笑着看曲驰。

曲驰催她:“阿望,说呀。”

小孩子没心没肺的逼迫最容易叫大孩子手足无措,周望垂下头,而徐行之自外走来,蹲在他身前,将“闲笔”置于膝上,缓声哄他:“陶闲他打开了蛮荒之门,现在可能已经到现世去了。”

曲驰眼睛亮了亮,继而又隐隐现出受伤之色。

他喃喃地问:“为什么你们都知道他去哪里了?为什么他不告诉我?”

说完他怏怏地垂下头,玩了一会儿玉柄拂尘,方才下定决心这回要闹些小脾气:“我不去什么现世。行之,你去告诉他,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等他。”

周北南难得开了灵窍,上前来同徐行之一起真心实意地欺骗他:“曲驰,陶闲就在门那边。你也知道他身体不好,离了你就是只软脚虾,你真放心他一个人……一个人……”

周北南一席话倒是把自己说难受了,喉结升降数下,方勉强咽去一口酸气。

“是呀。”周望将抑在胸口的长长一口郁气尽皆吐出后,灵犀一动,想到了一个绝妙的理由,“……干娘跟我说,他去现世给你买糖葫芦了。”

曲驰立刻就不难过了:“……真的?”

陆御九把自己镶嵌在塔门处,不肯靠近,只敢远远地附和:“……是啊,他不让我们告诉你,说要给你个惊喜。”

周北南想起今早自己与陶闲的最后一番对话,心中生憷:“是,他今早还跟我说,要给你弄糖葫芦来。”

大家齐心协力地为曲驰编织了一个糖稀色的金黄梦境,也都在极力哄骗着自己。

曲驰认真地将目光转过每一张脸,他辨不出这些脸背后隐藏的悲欢,只觉得他们都在笑,一颗莫名悬着的心才端端正正搁回了原位。

他搂着小桶,快乐地站起身来:“那我不生气了。我去找他。”

曲驰轻而易举地得回了他的快乐,然而,就连向来冷情萧疏的孟重光都别开了视线,不敢直视他的这份纯真的欢喜。

他跑回了自己的房间,带走了他的剑和拂尘,提走了陶闲的针线小篮。陶闲为他新做的衣裳,他一件都未曾带。

在曲驰看来,小篮子就是一枚取之不尽的泉眼,只要小篮子在,就会有源源不断的新衣服从篮中冒出。

光门并无要消失的打算,月亮似的横亘在小河边,曲驰满心欢喜地来到它跟前,不加任何犹豫便钻了进去。

一脚踏入那光波潋滟中时,曲驰突觉灵台一震,从他识海深处蜂鸣似的传来声声人语。那声音颤抖、虚弱又卑微,并不壮阔,也不豪迈。

“……求你让我,陪曲师兄,同去。”

……是谁与他约好同去?

……但他为何又是一人归来?

恍然间,曲驰只觉跌入了一道温暖的怀抱,在他踏入门间时,光门似乎衍生出了无尽的温暖,化出了两只手,谨慎又胆怯地将他拥住片刻,又轻轻放开了手,把他缓慢且坚定地推向现世之中。

送走不肯离去的曲驰,大家相继踏入光门之中,井然有序,相携相伴。

徐行之将自己留在倒数第二个,之所以不是倒数第一,是因为有个片言不语的孟重光一直缀在自己身后。

徐行之没有理会他。

他心中自有一镜,照人照己。事情发展至此,他已想通此事本该是陶闲主张的,但其后种种,包括试验碎片一事,孟重光动了多少花花心肠,徐行之详思一番,便有了分晓。

孟重光也不傻,徐行之一直不理会他,他直觉不妙,只好惴惴怏怏地跟着,霜打了的茄子似的,待人走尽了,他才讪讪走上前,自背后小心翼翼地探出手,想要拥抱徐行之,却被徐行之反手一把拖住衣领,拽靠在自己后背上,把他拽成了个踮着脚尖、踉踉跄跄站不稳的狼狈姿势。

徐行之从刚才起便直视着光门,现在也还是直勾勾盯视光门,头也不回:“你一早未曾出门,房门又施加了隔音的灵术,因此你应该并不知陶闲出塔去的事情。在陶闲还在塔中的前提之下,你提出试验碎片,打的什么主意,还用我再多说吗?”

孟重光趴在徐行之背上,修长脖颈被衣领勒得通红,但他呼吸不畅,却更多是因为脏腑闷痛。

他喃喃道:“我是为了师兄……”

“莫说是为了我。我为人做事自有主张,无需你替我筹谋。”

这话说得太重,孟重光眼泪都要下来了。

他无法向徐行之解释自己在畏惧些什么:他怕他因为自残出事,他怕一着不慎,所有的事情就会像牌桌上被不慎推倒的牌九,还要清洗重来一次。

孟重光不怕焚身之苦,他怕的是师兄的血,怕得他想一想都要打颤。

徐行之明显感到身后的青年在哆嗦,指间不由得放小了些力道,低叹一声:“……我们都欠小陶的。”

孟重光生怕他翻前账,哪里敢违逆徐行之,含着眼泪把脑袋点成了个小孩玩的拨浪鼓。

徐行之向来不是空发议论之人。他撒开手,反身握住孟重光肩膀,认真道:“……如果陶闲真的已化为光门一角,肉身陨灭,那他失落的魂核,可还能找到?”

待徐行之一脚踏入现世时,除了红尘风味扑面而来之外,入目的尽皆是熟景熟物。

——他们来到了大悟山下的小镇茶楼,当年徐行之等人与陶闲邂逅之处。

小时相援之情,令陶闲怀璧也似的怀着无尽的报恩之心,宁愿耗尽十三年光阴与他一身凡胎骨血,来报答这萍水相逢之恩。

蛮荒里的时间计量毕竟与凡世有所出入,现世中恰是冬季的黎明,天色黑得浓稠,仿佛有了实体,能一把抓握住似的。

早出的几名弟子发出的动静惊动了茶楼老板,在徐行之踏出蛮荒时,伙计早已掌上了灯,打着哈欠守在炉前烹香煮茶,茶壶盖子被水蒸气顶得砰砰作响,那温暖的香味恍惚得像是从前世传来,惹得茶楼内几名弟子统一地怔愣着,由丝丝缕缕的茶香想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茶楼的伙计换了几茬,老板却还是那个老板,只是一生漫漫,如负鼎前行,将他原本高挺的腰背压得佝偻了下去。

他甚至还记得徐行之。徐行之当年便是卓然华彩的青年,足有令人过目不忘的气度,如今容颜未改,自是好认。

老板恭敬地对徐行之作揖,徐行之一揖回拜,又取出刚才孟重光交与他的储物戒指,将里面曾被周望拿来做抓子玩儿的银锭取出一枚来,递与老板,权作容留之资。

老板慌得直摆手:“使不得,使不得。”

徐行之也不欲与他推拒,揭开柜台上置放零钱用的玉蟾小罐儿,将银锞子当啷一声丢了进去。

现在的四门由九枝灯管辖,容留一群老四门的越狱之徒是要承担风险的,老板身处小镇,或许并不清楚道门变故,但能在此时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已是极大的恩惠了。

徐行之转身问道:“曲驰呢?”

一风陵山弟子拱手回道:“徐师兄,曲师兄自蛮荒出来就昏沉得很,被周师兄和陆……陆师兄,搀上楼去休息了。”

徐行之正欲转上楼去查看曲驰如何了,就见周望自楼上缓步下来。

她没下过楼梯,从高处下来向来是直通通地往下跳,现在铺了一条好端端的路在她面前,她反倒不会走了,就像第一次下楼的小奶猫,踮着脚尖,谨慎地一步一挪。

谁都不会嘲笑这孩子滑稽的姿势。

待她双脚重归地面,徐行之问她:“曲驰如何了?”

“干爹安置下了。”

提及此,周望默然了片刻。

回到现世之后,她第一时间向伙计打听有无见到一个秀气病弱的男人。伙计是个年轻人,一边好奇地打量她短褐穿结如同野人的打扮,一边大大咧咧地应道:“那门刚一打开我就给吵醒了,我以为这是啥凶像,就没敢过去细看,躲柜后一直盯着它呢。你说的那个人,第一个从里头出来的人已经向我打听过了。我没瞅见。”

周望尚怀揣着一分希望的心忽忽荡荡地沉入了深潭之中。

现在她衷心希望曲驰就这么一直安睡下去,不必醒来追问陶闲在何处:“舅舅和舅娘在看顾他,徐师兄尽可放心。”

言罢,她看遍小小茶楼,见光门犹在,不禁问道:“孟大哥呢?”

徐行之语焉不详:“他在找我们落下的重要之物。”

来不及问徐行之口中的重要之物所为何物,周望盯准了窗外,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惊叫。

徐行之循着她的目光望去,只见沉淀着一湾浓墨的天际不知何时已消却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模样,正如向盛满残墨的砚中冲入一股清水,黑淡了,化作了悠悠流动的液态。

先冲破黑暗、披洒而下的是一道澄红光芒,落在对面画楼琉璃瓦之上,随即,红光泼泼洒洒地穿过云层落下来了,积丘山,决昆仑,吞江海,少顷,一轮染了金色的圆日豁然跳出屋脊,其势滔滔,拥揽天下。

“……那是什么?”周望在梦呓和呻·吟。她哪怕在最美好的梦境里,也从未见过如此胜景。

徐行之将手搭在她肩膀之上,把她推到了清朗的晨光之下。

周望起初有些恐惧,她在阴暗之中摸索了太久,乍见到这浑圆的日头,就像第一次见到怪物的羊羔。但她还是充满勇气地走了出去,仰头视日,觉得眼睛灼痛,周身却奇异地温暖了起来。

“……是日出。”徐行之沉声道,“是现世的太阳,我们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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