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辽东火炮营的两名士兵拖着身戴镣铐的太子近侍王益,走进宋府大门。

岳停云将此人一把抓过,粗暴地踹到曲璟言面前跪着。

“太子妃娘娘。”王益望向曲璟言,眼神复杂,不知是寻求帮助,还是暗中求救。

可曲璟言如何顾得上他呢?

红裙摇曳、浓妆艳抹的太子妃娘娘不自觉地后退一步,离那不中用的东西远了些,以便划清界限。她眉头微蹙,故作疑惑道:

“陇西王大人,您这是何意?太子殿下身边的人如何会为你所擒拿?”

曲璟言演戏,比不上镇定自若的宋青时。她虽是这么说着,但额上的冷汗、中气不足的声音、畏缩的脚步,无一不预示着她的底气不足。

岳停云懒得拆穿她,权当解释给宋青时听,开口道:

“昨日夜里,本王率辽东火炮诸位将士经过长亭关的悬崖处,正好撞见此人胆大包天,带领东宫近卫营一百余名侍卫妄图暗害内阁首辅宋国忠。亏得本王碰巧路过,将其拦下,未免酿成大祸。”

竟是岳停云?曲璟言朱唇紧闭,一双杏眼在宋青时与岳停云二人间游离,仿佛想看透真相一般。是岳停云采取了什么肮脏手段探听了他们的计划,还是这二人早有勾结故意设计推他们下水。

可无论真相为何,这一局,是他们输了。

岳停云没给她喘息的机会,接二连三地发问道:

“擅自动兵,敢问太子哥哥可曾问过父皇的意思?谋害有功之臣,王益是受何人指使?太子妃娘娘您满口‘宋阁老贪污受贿’,又可与此事有关?还请娘娘随本王一同回宫,给父皇和朝中众人一个交代。”

荒唐!老皇帝都病入膏肓半死不活了,还有什么可交代的?如今京中大小事宜皆由岳停风经手,谁敢拦她曲璟言?谁敢动她!

“陛下一病不起,尚无力听本宫申辩。父皇一向颇喜本宫与皇孙,陇西王大人若是擅自惩处了本宫,就不怕陛下醒后怪罪吗?”

岳停云瞧着她这副狗急跳墙的样子,非旦毫无畏惧,反而不住冷笑,他冷语道:

“太子妃娘娘这般急于自保,是决意把昨晚的罪都认了?”

曲璟言噤了声,整个宋府大堂一片死寂,众人的目光皆望向曲璟言,有的捏起一把汗,有的则持着看戏的态度。

如此愚笨,当真无可救药。

曲璟言低下头,瞥了一眼带着镣铐的王益。

岳停云对王益用了刑,昔日拜高踩低态度嚣张的太子近侍此刻浑身是血,两条腿伤可见骨,模样狰狞,恐怕以后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了。

不中用了。

曲璟言咬咬牙,狠下心来。

她忽地和变了个人一般,抽噎两声,杏眼湿润,声泪俱下,好一个梨花带雨我见犹怜。

“王侍卫,太子殿下平日里待您不薄,您为何要如此恩将仇报,擅作主张,往殿下身上泼脏水啊。”

岳停云不耐烦地皱起了眉头,一阵反胃,才听了两个字便知道这女人又要开始做戏了。

“王侍卫,殿下一向待宋阁老恭敬有加,从来都欣赏他的正直清廉,您怎能因为一己私欲苛待殿下的恩师呢?您这让殿下还有何脸面见宋阁老啊。”

曲璟言捻着红底双鲤鸳鸯手帕,眼角的淡粉色胭脂尽数晕开了,她哽咽着,一顿一顿,仿佛已是心灰意冷:

“殿下如此信任您……呜……殿下他把东宫近卫的调令符都交给了您,王侍卫,您竟、您竟……你好狠的心啊!”

岳停云勉强拨弄着腰间的剑鞘听了半晌,后来实在挺烦了,挥挥手,对曲璟言道:

“奴才不中用,杀了便是,太子妃娘娘若不愿亲自动手,那便交给本王吧。”

跪在地上的王益蓦地愣住,最后痴痴地看了曲璟言一眼,见曲璟言面色冷淡,也无开口求情之意,便知晓他已成弃子,再无转还之地,黯然死了心。

东宫近卫营皆是对岳停风忠心耿耿的死士,哪怕千刀万剐、受凌迟之刑亦不会出卖主子。自知命数已绝的王益冷笑一声,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挣脱了两名拽着他的侍卫,向宋青时身后的珊瑚迎门柜撞去。

霎那间,血溅三尺,白浆崩裂,王益自撞柜角,一命呜呼。

宋青时从未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她站的位置离王益极近,几乎吓得失了魂。好在尚未等她的裙角被鲜血沾湿,一双大手温和地捂上她的双眸,另一只手搂住她的腰,带她避开那处。

那是一只舞刀弄剑的手,手掌很大,皮肤粗糙,布满老茧,五指却十分细长。他的掌中带着热气,动作极尽温柔。

是岳停云。

他俯身在她耳边温声道了句:

“莫怕。”

昔日与她个头差不多的少年,如今已比她高出一大截,岳停云声音低沉,带着温热的气息,吹得宋青时不自觉发软。

亏得他还有分寸。

岳停云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冒犯宋青时太久,他很快松开了她,将她拦在身后,避免撞见那尸体血肉模糊的惨状。

同样呆若木鸡的,还有方才哭得梨花带雨的曲璟言,太子妃娘娘惊叫一声,几欲昏厥。

岳停云见多了此等场面,毫不惊慌,淡然挥手示意近侍们收拾好宋家的大堂,又下了令:

“既是不中用之人,昨日活捉的东宫近卫营三十余人,都给本王拖去刑部大牢处置了。”

曲璟言故梦初醒般地想出声阻止,奈何岳停云压根没打算给她机会,他先是喊手下将抓来的太子近卫们一一拖到曲璟言面前过目,再当着她的面下令将他们用刑盘问后,全部处死。

“赶快带走。”岳停云毫无感情道:“莫要在这里动手,脏了宋姑娘的眼睛。”

一百位东宫近侍,死的死,杀的杀,全军覆没。岳停风多年来培养的心腹,一朝遇难,损失惨重。

曲璟言,连同她带来挑事的那帮人,皆后感到怕不已,无人敢再出言放肆半句。

陇西王岳停云,杀人如麻,嗜血成性,手段残忍,阴鸷可怖,当真是名不虚传。

可曲璟言终归是太子妃,陇西王岳停云再怎么身居高位,也无力伤她分毫。

宋青时又何尝不知晓这个道理呢?

首犯王益以死顶罪,东宫近卫营的死士们纵使经过严刑拷打,也定是吐不出只言片语的,只要岳停风和曲璟言矢口否认,王侯天家,谁又敢再疑心他们?

哪怕岳停云大伤了太子一/党的元气,终究还是难以动摇其根基。

她的父亲宋阁老,恐怕还是无处申冤了。

也罢,来日方长。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任由曲璟言乘着大红色镶金轿辇,离了宋府去。

气势汹汹而来,夹着尾巴而去,太子妃娘娘此番出宫,算是颜面失尽了。

宋府的流云飞鹤大门悄然关上,大堂内,宋青时与岳停云比肩站着。

三年了。

曾经他出兵西北,一去半年,归来便已经成熟稳重,不似昔日模样。

而如今,已过三载。

此刻再无旁人,宋青时终于能抬眼,好好看看三年不见的岳停云。

一身墨色镶金蟒袍,墨色的长发上,紫金色的发冠高高挽起,雕刻般的五官比起太子岳停风更为深邃,显得威严而不可侵犯。

岳停云的瞳孔极黑,仿佛融入了数不清的浑浊,他的目光亦是十分阴冷,下人们与之对视皆能吓得胆战心惊。

宋青时记得她年幼时,娘亲总告诉她说,从一个人的瞳孔能看清此人的内心,正如她宋青时桃花眼里温润如水,眉目含情,便一眼能瞧出来她是个柔软性子。

若是说几年前的岳停云,待人戒备疏离中还有那么一丝丝亲和乖训,此刻那双眼里,便已是彻底黯然无光了。

儿时的苛待,万人的唾弃,沙场的艰辛,敌人的残暴……他终究是经历了太多,那双眼沉寂的像一潭死水,唯有看见宋青时,才能泛起一丝涟漪。

哪怕她也想要离开他。

这个让陇西王岳停云心心念念三年的姑娘就站在他面前,眼角微红,眉目依旧。

三年的时光不曾在京中大小姐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她还是熟悉的模样。若不是脸上的伤痕和狼狈凌乱的衣衫坏了风度,她便会如三年前那般端庄沉静、云淡风轻。

他在外面吃了三年的苦,无时无刻不想着宋青时。

哪怕她心里根本没有他,哪怕她是许牧的未婚妻。

可那又如何,岳停云没法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她。

朔风凌冽,他想到那日雪地相识,她递给他一件斗篷,温暖如春。利剑穿胸,他想她亲手替他换上伤药,言语温柔。敌寇难当,他想她身在京城平安喜乐,笑魇如花……她依旧是他的光,让他即便深陷泥潭,也依旧能为了她宋青时拼了命爬出来。

此番回京风险有多大,岳停云又怎会不清楚?

岳停风虎视眈眈,朝中之人不服者众多,想取他陇西王性命者也多如牛毛。可即便如此,岳停云仍是把最得力的副将许牧留在了辽东。

他不能让许牧回京。

三年了,他从未放许牧接近京城半步。

他害怕许牧一回京城,那场婚事便要成了,他自私地、病态地,阻拦着这一切,他不许宋青时嫁与许牧。

哪怕他心里也清楚,除非宋青时彻底死心,这二人完婚,总归是早晚的事儿。

可岳停云就是如此偏执,他像个得了失心疯的怪物一般,擅自将别人的亲事随意阻拦,一推再推。

可她呢?她宋青时呢?一别三年,她可有半点思念过他?

岳停云有些急躁,他想迅速问出个答案来。他有些粗暴地一把抓过宋青时的胳膊,他瞪着她,两只眼睛黑的发紫。

他声音沙哑:

“宋青时。”

她不说话。

岳停云望向她。

她在哭。

她居然哭了。

这是岳停云印象里,宋青时第一次在他面前落泪。

岳停云惊慌失措地收了手。

宋青时的情绪确乎是糟糕到了极点。

她一夜未眠,辗转反侧,精神状况本就糟糕。和曲璟言争锋相对了好几个回合,还被扇了巴掌,转而又得知父亲出事,更看见王益血肉模糊死在她面前……还有岳停云,熟悉又陌生的岳停云……宋青时又累又痛,心里还堵得慌,不自觉地便掉了眼泪。

方才岳停云抓她胳膊的时候,她其实尚未反应过来,此时他一收手,宋青时这才察觉出自己的失态。她赶忙用袖口拭去泪水,俯身道:

“臣女失态,还请陇西王殿下见谅。”

岳停云脸色一下子暗了,气不打一处来。

时隔三年,她对他说的第一句话竟是叫他陇西王,让他见谅?

一旁的贴身侍卫都察觉出陇西王大人状况极差,可宋青时却毫无自觉,边擦眼泪边与岳停云保持着恰当的距离。

岳停云终究还是不忍心斥责她一句重话。

特别是此刻的宋青时,分明是无比难过的,却仍不忘她作为大臣之女在王爷面前应有的礼义廉耻。她眼角微红,睫毛微湿,更让岳停云面红耳赤的是,宋青时刚在争斗中被曲璟言扯坏了轻纱做的衣袖,洁白的手臂露在外面,当真是十分的……仪态有失。

堂堂陇西王岳停云,竟别过头去,闹了个红脸。

“许展诗。”岳停云烦躁道:“去给宋姑娘寻一件披风来。”

许展诗不知何人得罪了陇西王,以为他尚在为太子妃的无理之举而震怒,只得老实听命,替宋青时寻了件藕粉色披肩。

难得重逢,万语千言,竟就这般不了了之。

那日岳停云终究没能和宋青时言语太多。一是宋阁老受了重伤,宋青时急需照料父亲,二是宋府人多口杂,宋青时与许牧的婚约尚未取消,他若是过多逾越,未免坏了宋青时的名声。

陇西王大人派了几个人去查古董花瓶一事,将满口胡言的店小二狗蛋一并下了大狱,替宋府收拾干净乱哄哄的大堂,回宫去了。

老皇帝昔日给他指的红枫殿还尚无旁人居住,岳停云有心回宫待上几日,也好探探宫里那些人的态度。他与岳停风不同,岳停云起码有皇后在背后撑腰,而他岳停云出身低贱且生母早逝,相比那些有高位嫔妃支撑着的皇子,他总是少了个助力。

岳停云离开宋府院落,那棵杏树仍亭亭立在角落,长势极好,只可惜此时非仲春时节,不见杏花如雪,只见黄杏一二。

宋青时一直目送着他,直到院门深掩。

杏花已落,先生归矣。

……

接连着一个月,宋青时未踏出宋府半步。

宋阁老年事已高,此番受惊又伤得很重,宋青时精通医理,自然得亲自照顾父亲,日夜守于榻前,整个人都消瘦了不少。

岳停风的诡计败落,对外皆用的曲璟言在宋府的说辞,宣称手下王益与宋阁老有私人恩怨,辜负太子大人的一片信任,贸然带兵谋害有功之臣,罪不容诛,死不足惜。

说辞倒是滴水不漏,有无人相信便是另当别论了。

朝中众人皆是心机深重的老狐狸,宋阁老因何而伤,王益因何而死,朝臣们心中也能摸出个大概来。狡兔死、走狗烹,王益为岳停风呕心沥血卖命了数十年,却落得如此凄惨的下场,恐怕岳停风其他的同党,也会感到脊背发凉,为自己的脑袋和前途担忧起来。

即便如此,依旧不见有人站出来当面揭穿岳停风,可见他势力滔天、独大一方。

可宋青时不会因此而退缩半步。

宋青时守在府中这几日,也不时思量着,该如何助岳停云一臂之力,彻底扳倒岳停风。

奈何思来想去,头都急大了,却依旧想不出一个万全的法子来。

岳停云虽兵权在握,但终究只是个普通王爷,而“太子”的储君名号却在岳停风头上。如今老皇帝病重,顺理成章摄政的便是岳停风,如若老皇帝不幸驾崩,继位的也理应是太子,总也轮不到陇西王。

除非老皇帝能突然恢复神识,改变成命,废了岳停风的太子之位。

可这难度简直堪比登天,宋青时叹了口气,心如死灰。

岳停云在深宫中反复试探,宋青时在府邸里劳心费神,二人便这样怀着同样的心思,直到八月十五中秋节。

秋风送爽,花好月圆,金桂飘香,中秋佳节一向是宣宁国人民最为期盼的节庆。月下饮酒,阖家团圆,宫内宫外皆是一副喜气洋洋的气氛。

恰好老皇帝病重,苏皇后欲图借着节日的欢快氛围,宴请些京城世家大族的公子小姐们入宫赴宴观月,以示“冲喜”,心道兴许有了欢声笑语,老皇帝的病情便能好转起来。

宋青时已订了婚事,又在京城中是个不太光彩的笑柄,原本是想推脱掉此事的。但一是因为宋阁老病已有所好转,她实在找不出不赴宴的理由;二是因为宴会毕竟打着“为陛下冲喜”的名号,执意不去未免惹人诟病,再加上苏皇后与宋家尚未翻脸,宋青时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接了邀请。

好歹是宫中盛宴,曲璟言不至于不顾皇后脸面当着众人的面拿她开涮,宋青时一边这般解释着,一边同满面愁云的父亲母亲道了别,带着芙蕖踏上了离府的马车。

宫宴设在月华宫,极尽奢华。

大体的流程还是老样子,先是歌舞表演再是集体用膳,最后各家公子小姐们对月饮食、把酒言欢,宋青时听着便觉繁琐又无趣,想找个机会偷摸溜了去。

苏皇后一袭金色华服高高在上说着客套话,带着一群刚及笄的千金小姐们拘着礼赏着戏曲歌舞。宋青时于年纪上已是最长,外加有关宋家的传闻被传得满城风雨,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她便感觉自己被四周传来的目光盯了许多次了,简直比皇后娘娘还惹眼。

宋青时哭笑不得,又觉闷得慌,不过半个时辰就借口不胜酒力,拽着芙蕖出去透气了。

不料她前脚刚踏出月华宫大门,岳停云后脚便跟了出来。

宋青时若装作没看见,岳停云便一直跟着她,宋青时若拔腿就跑,又未免太不合规矩。

宋青时无奈,只得快步寻了片僻静的竹林,宫里人多口杂,她好歹不能叫旁人瞧见“许将军的未婚妻子与陇西王深夜单独幽会”。

树影婆娑,清冷的月光透过斑驳的竹叶照在竹林深处的大理石桌上,若是宋青时能有兴致在此林中抚琴清歌一曲,倒是能映了古诗中那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幽景。

宋青时低眉,望向一地月光。

她犹记得三年前,百花宴那次,她被曲璟言挤兑,岳停云替她蒙眼投壶出了气。尔后也是悄悄摸摸跟着她,溜到竹林深处,故意调皮地偷她的点心吃,死皮赖脸地迫她叫他“停云”。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

远处笙歌阵阵,耳畔蝉鸣嘒嘒。

宋青时抬眼,微笑道:

“陇西王大人何事?”

三年未正面交流,上次在宋府相见,宋青时还哭着鼻子失了仪态,如今再如昔日年少时一般私会竹林,难免气氛有些尴尬。

岳停云却淡定地有些非同寻常,一举一动不见丝毫逾越,也不问宋青时近况,仅是关切道:

“宋伯父的伤势可有好转?”

“回陇西王大人,家父无恙。只是成年累月积劳成疾,身子本就弱了些,想必还需再修养几月才能上朝。”

岳停云点点头道:

“宋阁老为国效忠,乃是忠义之臣,本王佩服。若是令尊病中有何所需,皆可告知本王,本王自当尽力满足。”

“多谢陇西王大人挂念。臣女也替父亲谢过大人救命之恩,大人恩情,臣女没齿难忘。”

岳停云似乎被宋青时这句“没齿难忘”逗得有些想笑,可终究是守住了规矩,客套道:

“令尊为何而伤,想必聪慧如宋姑娘,心里应当有数。天子病重,朝中奸人当道,本王望宋阁老能慧眼识珠,认清局势,莫要站错了队,误了数十年来的荣华威名。”

宋青时莞尔一笑,她父亲宋阁老早就对岳停风有了疏远之心,更何况出了山崖被害一事。她们宋家有意依附陇西王,岳停云也有心拉拢,岂不正是两情皆愿,一拍即合。

“绕树三匝,有枝可依。”宋青时俯身跪下,向岳停云行了个大礼。

岳停云将她扶起,清了清嗓子,继续道:

“既然宋姑娘有心与本王一道,本王也自然愿意相信姑娘。本王这里有一样东西,想交给宋姑娘帮忙瞧瞧。”

“王爷请讲,臣女愿为王爷效劳。”

岳停云从腰间的箭囊里取出一副包裹起来手帕,缓缓将其打开,递给了宋青时。

手帕一凑近,宋青时便能闻出一股浓浓的中药味,她借着皎洁的月光细看轻嗅辩识了片刻,疑惑问道:

“这是何物?”

“是父皇用过的药渣,是本王昨日去父皇宫中探望,偶然在枕边拾得的。宫中太医皆唯太子之命是从,本王怕他们起了疑心,走漏了风声,故此才找来熟悉草药的宋姑娘询问一二。”岳停云回答道。

“蜜丸、薄荷、梧子、苦参……应当是祛热的药物,并无不妥。”宋青时轻捻手中的药渣,仔细道。

“仅是祛热的药物?”岳停云似乎有些失望,眉头紧锁。

蜜丸、薄荷、梧子、苦参……苦参!宋青时闭眼悉心回想医书中的只言片语,忽地一惊。

“陇西王殿下,臣女冒昧问一句,陛下久病不起,可是因为传闻中的江南歌妓,狐媚惑主……”

岳停云皱眉,无奈说:“事发当时我身在辽东,对京城之事知之甚少。父皇之事乃是御前的姑姑们传出的消息,说太子殿下不知收敛,送去多名美妾纵容陛下纵欲过度,从而在寻欢作乐时因力尽而一病不起……宋姑娘可觉得有所蹊跷?”

宋青时犹豫地点点头,答道:“苦参乃是抑精之物,如若陛下之病当真是脱阳所致,服用苦参,非旦无益,反倒会越发严重。”

岳停云听到此言便更纳闷了,老皇帝所用的御前太医在宫中当差多年,乃是忠贞之士,一向只听陛下本人吩咐,与岳停风并无勾结,应当不至于冒着被株连九族的风险谋害天子。

如此看来,便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宋青时判断有误,此药物并无抑精之效,乃是治疗老皇帝病情的绝佳方子。

要么便是老皇帝此病,并非是纵欲过度脱阳所致,或者说……

宋青时不由得脊背发凉,回忆起重生前的点滴来。

上一世,宋青时十九岁这年,老皇帝的身体日渐衰弱,但尚未到卧床不起神志不清的地步。纵使重生以来她的所作所为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事情发展的走向,但不至于连老皇帝的寿命也有所波及。

按理说,前一世的宋青时被赐婚给了岳停云,而许牧只是岳停云手下的一名良将,岳停云与许牧之间并无过节,岳停云回京应当也是带了许牧一并。铁骑铿锵,良将辅佐,前世岳停云对岳停风的威胁也自然更大些。

而此时此刻,岳停云因为缺了许牧在侧,其权势还无法对岳停风呈完全碾压之态。朝中仍是岳停风风头最盛,最有可能心怀不轨甚至威胁到老皇帝的,只有岳停风一人而已。

老皇帝这般狡诈之人,怎会看不清岳停风的心思。

老皇帝身居天子之位二十余年,历经了多少奸人暗算、勾心斗角。天家父子本就请薄意浅、各怀鬼胎,他如何放心得下日渐放肆的岳停风?他如何能不担心这个羽翼丰满的儿子会为了他的皇位丧尽天良、做出杀父弑君的举动?

如果换作宋青时,她一定会在岳停风彻底得势之前,试探清楚此人,弄清他是否真能尽忠孝之道,为来日之君。

很明显,老皇帝思虑的不会不如宋青时周全。

因此,有没有可能,这位在朝中摸爬滚打二十余年的老狐狸压根并未一病不起,而是装作病重的样子,观察几位皇子的作态,伺机而动。

天子之心难测啊。

可纵然此事疑点颇多,宋青时和岳停云亦没有足够的证据。

老皇帝既然布下此局,就一定是步步精心设计,轻易不得露出破绽。而且即便他们二人有心查证,也只能暗中行动,避免让人察觉蹊跷。

宋青时的头更痛了。

“既然宋姑娘有所疑虑,本王自当多加小心,每日且毕恭毕敬尽孝于床前,在朝中也会低调行事,避免太过显眼。”

韬光养晦、隐忍不发乃是岳停云最擅长之事,宋青时对此并不担心,她微微颔首,以表同意。

中秋夜宴,宋青时四处闲逛到无所谓,但岳停云身为王爷离席太久则有些不妥,两人商量完正事,岳停云也该起身回月华宫了。

“月色正好,宋姑娘可愿送本王走一段,也当陪本王共度这中秋佳节、良辰美景。”

宋青时有些无奈地看着岳停云,若是三年以前,他们共处一室、灯下闲读都尚且怡然自若,可如今向,比肩信步闲庭却满满都是疏离。宋青时轻叹一口气,应道:

“陇西王大人相邀,臣女不敢拒绝,但还请王爷三思。御花园夜深人静倒也无妨,到了月华宫,人多口杂,若让旁人瞧见了臣女与王爷私自离席赏月,难免留下话柄。”

“既然如此,那就烦请宋姑娘送本王到御花园门口罢。”岳停云起身,温和道。

宋青时跟在他身旁,不远不近,不至于失了分寸,也没流露出疏远的味道。

岳停云望向头顶的皎皎明月,幽然道:

“古人云:千里共婵娟。宋姑娘与郎君相隔千里,如此佳节良辰却无法团聚,可有满腹相思,托书相寄?”

岳停云自己都觉得自己这话酸溜溜的,许牧中秋佳节不能回京,皆因他陇西王寻了个“镇守辽东”的混账由头。如今作为“罪魁祸首”的他竟还厚着脸皮询问宋青时是否思念郎君,当真是又当又立,厚颜无耻。

可宋青时倒是泰然自若的样子,无波无澜道:

“臣女与许将军分隔两地,书信确实从来未断过。”

“本王知晓。”岳停云哼哼道:“宋姑娘非旦思念郎君,还分外关心本王的安危,每每托人送信过来,皆要问起本王是否安好,可有生病,可有受伤……读得本王甚是感动。”

宋青时哪里晓得许牧竟把她送去的书信老实“上交”给了陇西王大人,叫岳停云把她的担忧瞧了个真真切切、实实在在。

想到这些,脸皮薄的宋青时未免有些心急,狡辩道:

“臣女担心陇西王大人的安危,是在尽守为人臣子的本分。”

岳停云瞧她进了圈套,忍不住借着月色狡黠一笑:

“那父皇病重,本王怎得未见宋姑娘每日上一封请安折子,尽您应尽的本分?”

“陛下的身子自有家父尽力关心,轮不到臣女逾越。”

若问陇西王大人最喜欢怎样的宋青时,那定是她佯装镇定的时候。正如此刻,她分明又急又羞,脸颊上都不自觉渡上了一阵薄红,在月光下衬得楚楚可爱,惹人心动。可“端庄优雅”的宋姑娘又偏偏要揣着那副大小姐的架子,心里再焦急也故作镇定轻松,以为岳停云察觉不出,其实她早被自己的眼神和脸色给卖了。

岳停云笑了,这次他没有故意忍着,而是真正地笑出声来,快活道:

“好,宋姑娘说得对。本王多谢宋姑娘挂心,改日本王若得陛下欢心,定上书父皇为宋姑娘定个忠良的封号,不为别的,就为你三年来矜矜业业为本王尽‘臣子之道’。”

说着,岳停云便很不规矩地伸手去,掐了掐宋青时越发红润的脸颊,转身扬长而出御花园,回月华宫的宴会去了。

留宋青时独自一人站在花丛前、月光下,呆若木鸡。

岳停云……居然捏她的脸?

这小兔崽子,她可是长辈,她可是别人的未婚妻,岳停云身为堂堂正正的陇西王,居然会趁她不备捏她的脸?

宋青时又气又羞,还非常地急不可耐。她忿忿地拽紧衣角的布料,几乎想要跳起来狠狠地跺两下这御花园的青石板砖。

她生气,她怪许牧竟把信笺直接叫岳停云看了去,她也气岳停云,竟随意失礼于大臣之女,当真是纨绔放纵、无法无天。

宋青时捂着脸,心道她活了两世尚未这般失态过,只觉脸颊上火辣辣的,比被曲璟言打过还难受。

不知分寸的许牧、不识好歹的岳停云……宋青时在硕大的御花园内来回踱着步,思绪万千。

依稀是那些独守深闺的日子,轩窗明月,长夜灯枯,她一袭素衣白裙,望着窗外院内的杏花春水,提笔挥毫,工笔细楷,相思暗藏。她在信中写着“许将军亲启”,脑海里心心念念想着的,却皆是岳停云。

她想矢口否认,她想狡辩力争。

可内心那个声音却坚定地告诉她,她宋青时日思夜想的那个人,确实只有岳停云。

恐他夜长惊梦多,恐他天寒未添衣,恐他负伤不自顾,恐他病中无汤药。

红笺寄与添烦恼,细写相思多少。

宋青时骗得了父母,骗得了京城众人,甚至骗得过天子慧眼,却依旧骗不过她自己。

相隔千里,三年岁月,她从未担心过许牧身体是否有恙,却一次又一次梦到岳停云满身伤痕狰狞,心悸不已,觉来已湿了锦被。

许牧,她名义上的未婚夫,又何尝不知晓此事呢。许牧并未少在回信中提及“宋姑娘是枝头凤凰,当嫁与天家”,也有意无意道了许多次,若是宋姑娘心有他属,不妨上书陛下请求取消赐婚,各自安好。

是她宋青时自己太过想当然,以为寻得了最两全其美的法子,误了明月当时,误了三年光阴。

终归是她太执迷不悟,竟连自己的一片真心也参破不透。

是她太傻,重生以来,总把岳停云当做供她们宋家保全荣华富贵的参天大树,妄想着依附他、辅佐他,做他的臣子为他出谋划策。可她却未曾想过,岳停云也是凡人,他们二人相伴相依,又怎会只有利益之交,而毫无真心?

第一次在雪地里给他衣裳,也许是利用接近,第二次陪他罚抄《孝经》,也许是刻意讨好,但后来呢?她一次次的为他出头,他也无时不刻的护着她,谁说不是真心实意?怎会没有真心实意?

宋青时浑身颤抖,瘫靠在御花园的朱红色大门外,泪如雨下。

追悔莫及,追悔莫及。

事已至此,她已不知如何挽回。许牧也好,岳停云也好,皆因她一厢情愿的愚蠢无知被搅得一团糟,她不知该弥补这些大错,也不知如何开口去说与他们听,是不是一切都已经晚了,上天不再留给她后悔的余地。

又或许,等到他们势力稳固,等到岳停云顺利登基,等到岳停风再无能力陷害他们……她宋青时才还有机会,将未说出口的话说与岳停云听呢?

帘影碧桃人已去,屧痕苍藓径空留。

宋青时轻叹一口气,果然,当务之急还是得扳倒岳停风这只老狐狸。

宋青时的脑袋里一团浆糊,一会想着信笺,一会想着岳停云登基,直到远处的歌舞声息了,中秋夜宴到了尾声,她才缓慢起身,拂去身上的露水。

从御花园出去,左边是月华宫,而右边,是东宫的方向。

东宫……岳停风……信笺……

信笺!

昔日里,她也曾给太子岳停风,留下过不少信笺。

她曾仗着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向他预言过凌北的蝗灾,透露过老皇帝抽背的篇目……还有很多无关紧要但对岳停风有利的小事,岳停风也基本都按着她的指示去做了。

虽然与许牧定下亲事后,宋青时入宫次数少了,信笺也断了许久,可或许,岳停风尚未忘记曾有过这样一位“神助者”。

云开月明,宋青时豁然开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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