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稷安元年,春,京城。

三月杏花白,街道熙熙攘攘。长门街的酒肆里、茶楼前人影绰绰,一副盛世安好的景象。

景宁皇帝最终没熬过去岁的寒冬,于腊月末,年关前驾崩于乾坤殿内,享年六十六岁。

两个月守孝期一满,陇西王岳停云登基称帝,时年十九。

谁也没想到,这个发家于战场,众人口中“生性暴虐,阴鸷可怖”的男人会选了“稷安”这么个象征着太平安好的年号。有些滑稽,也有些耐人寻味。

不过事已至此,再也无人敢指责嘲讽岳停云用什么年号,亦或者出身低微、生母早逝的过去种种。年纪轻轻平定四海之乱,一朝登基称帝,昔日里再怎么看不起他的,如今也只有艳羡臣服的份儿了。

只听闻去岁寒冬,陇西王与若羌国君联军围攻伊旬城,突厥王身陷困境。为保城内百姓与数名突厥精兵的安危,突厥王同意和谈,归顺于宣宁国朝廷。

突厥倒戈,叛军曲氏孤立无援,不出两月,便被辽东火炮营的副将许牧围攻于祁连山,遂饮鸩酒自尽。三万西北神策营残军群龙无首,亦归降于朝廷。

一个月前,陇西王岳停云登基,大赦天下,四海升平。如今到了三月,春光正好,新帝决意在安和宫设宴,邀万国来朝,一是彰显天下太平的景象,二是试探人心,探得各国归顺之意如何。

这么一来京城可就热闹了,普通百姓们鲜少看到此番盛景,各郡县、各属国的车马络绎不绝。今儿瞧见一群身着奇装异服的东瀛武士,明儿围观一车打扮稀奇古怪的天竺僧侣,那叫一个大开眼界。

当然,除了万国宴,百姓们另一个感兴趣的大事,便是新皇的立后之事了。

当今圣上岳停云年少时征战沙场,无心沉迷于男女情爱,因此尚未娶妻。如今登基称帝,京城的达官贵人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绝好的机会,纷纷张罗着把自家姑娘亦或沾亲带故的适龄小姐们往宫里送,皆道“哪怕做不成皇后,能入的了陛下的眼,当个妃子也是光宗耀祖”。

只可惜,貌美的姑娘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送进宫去,却又全都原封不动地被扔了回来。好端端的岳停云,年轻气盛的新皇陛下,竟跟个瞎了聋了一样,面不改色,无动于衷。

据说前些日子有个不懂事儿的姑娘胆大了些,自持美貌,信心十足,竟趁着陛下熬夜批折子的空当,主动脱了衣服往岳停云的寝殿里藏着,结果被岳停云一把揪了出来。皇帝老爷几个阴沉的眼神过去,吓得那可怜的姑娘屁滚尿流,磕头请了几个时辰的罪也没能得到宽恕,结果害得她父亲也跟着被贬了官。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民间的说法更是多种多样。有人怀疑陛下会不会有什么隐疾,有人说陛下或许是个龙阳……当然,更普遍的说法是,陛下早已心有所属。而那个人,正是已经“葬身于伊旬城之乱”的内阁首辅之女宋青时。

他在等她回来。

“伊旬城一战,陛下派许副将之妹许展诗,同几位御前侍卫一齐前去保护宋姑娘。不料城内暗藏贼寇,滥杀无辜,趁侍卫轮值之际劫走了宋姑娘。待到陛下和谈结束,前往许家旧宅,心爱之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茶馆前,说书人合扇,抚尺落下。伴随着阵阵雨前龙井的清香,几名市井人家的年轻小姐们一边品着上好的春茶,一边用着甜腻的枣泥杏花糕,议论纷纷,唏嘘不已。

“那宋青时姑娘难道真的去世了吗?伊旬城虽乱,突发贼寇的说法却有些牵强。况且为何许姑娘就没事,偏偏只有宋姑娘遭了贼人的陷害呢?”

“民女听闻,陛下派人将伊旬城翻了个底朝天,也并未在城中寻到宋姑娘的尸首,她会不会并没有身陨,而是去了别处?”

“不管是否身陨,人也是找不到了。听闻前几日陛下甚至有同宋姑娘冥婚的打算,奈何朝中大臣一片反对、动乱不已,陛下这才暂时作罢……当真是一片情深啊。”

“一片情深又如何呢?终归还是为龙嗣考虑的,无非是难受过这几年,该选妃的还是选妃,该立后的还是立后,皇嗣之事仍是耽搁不得的。民女听闻,此次若羌国君进京赴宴,便是有意将女儿塞给陛下。若羌国这次平叛有功,那若羌公主年芳十六,据说模样也是十分动人的。”

“若羌公主?民女看还是算了吧。与其选个胡人女子当皇后,陛下不如娶了功臣的妹妹许姑娘。”

“许展诗姑娘?算了吧。听闻那宋青时遇难和她脱不了干系,陛下不嫌她烦就不错了,哪还会娶了她呢?”

“哎哟。许副将的腿伤那么严重,以后恐怕也难以行军打仗了吧。许展诗若是不能嫁个好人家,这许家的大好前途,恐怕就……”

“嘘,别说!看那边!”

正品着龙井茶的女子立刻捂住身边同伴“出言放肆”的嘴,用眼神示意她看向长街处。

街角,买麦芽糖的小摊前,一名扎着双平髻的黑衣女子手握两只蝴蝶形麦芽糖,转身,回眸一笑,递给身边身着同样黑衣劲装的年轻男子。

正是许牧与许展诗。

“兄长走了这么远的路,腿上可有不适感?”许展诗轻呡了一口手中的麦芽糖,甜滋滋的,还是儿时熟悉的味道。

“哪就这么金贵了?”许牧笑道:“长期征战或许会有所不适,才走这几步路,何至于支撑不住?”

“兄长若是能行,你我便这样走去宋家罢。”

“也好,就当再重新回顾一下这京城中的景色。自从中了武状元,出行都是坐着轿辇,很久没有机会亲自看看这京中的街道了。”许牧怀念般地望向四周,顿了顿,继续道:“展诗今日怎么穿得如此沉闷?不似平日里喜欢藕粉色的衣衫了。”

“宋姐姐遇难,宋家夫妇定是伤心不已,我何苦穿个耀眼的衣服去惹人烦,不如素净些,简单些。”

许牧微微地叹了一口气:“展诗也莫要太过自责了。陛下也说了,宋姑娘遇难并非你的过失。事已至此,展诗还是赶快打起精神来,如今你年岁不小了,是时候找个人家嫁了才是。”

许展诗抽了抽嘴角,笑得有些勉强。

眼前便是宋府的大门,朱漆红墙,尊贵非凡。可即便外表看上去再怎么尊荣华贵,院内久未修剪的花枝和小厨房里飘出来的苦涩药香,也足以说明,宋家这些日子,过得十分凄惨。

门口迎接许家兄妹的小丫头正是芙蕖。

几月未见,昔日里活泼可爱的小丫鬟也不见了少女般的灵气,两只眼睛黯淡无光,眼下也是乌青一片。见许牧和许展诗来了,还是尽可能热情地迎上去,不失礼数地道了声:

“奴婢给许将军、许小姐请安。”

“芙蕖姑娘不必多礼。”许牧连忙叫她起身,继续道:“卑职昨日已派人来贵府打过招呼,说是今日与妹妹会备些薄礼,前来叨扰探望一番老爷和夫人,不知是否方便。”

“两位大人快进来吧,夫人正在大堂等着呢。”

许牧与许展诗点了点头,随着芙蕖进去了宋府大堂。

宋杨氏坐在那只梨木海棠扶手椅上,虽是特意收拾了一番,打扮的雍容华贵,满面的脂粉却依旧遮不住眉梢眼角的憔悴。年逾五旬的妇人如今头发全白了,手边放着一碗参汤,看样子是岳停云派人送来的。

“宋夫人……”许展诗颤颤巍巍俯下身去,鼻子一酸,努力控制住自己没让泪水留下来。

宋杨氏还能勉强出来见客,宋阁老却已经彻底病倒了,神情恍惚,不闻世事。只是每日都会梦呓不断,痴痴地对着身边和宋青时年龄相仿的小丫鬟唤着:“青时,青时……”

“哎哟,许将军当真是客气了,来便来吧,还提这么多礼物……咳……”宋杨氏起身推拒着。

“卑职比不得宋家荣华富贵,一点薄礼,还请老爷和夫人收下。”许牧连忙将宋杨氏扶回椅子上,温声道:“夫人莫要对卑职多礼了,多多保重身子才是啊。”

“唉,一大把年纪了,身子也就这样了。”宋杨氏叹了口气:“以往只盼着青时能享一世安好,如今青时不在了,老妇的身子又能算什么呢……”

许展诗说了几句安慰的话语,心里却只剩下难受与苦楚。

这些日子刚登基的岳停云也亲自来宋家跑了许多躺,送来的东西数不胜数。自他登基以来,给宋家的荣华富贵自是惹人艳羡无比……只可惜宋阁老依旧是一病不起。宋杨氏的脸上,也难见喜色。

宋青时不见了,再好的前程荣华,也无非是一纸空谈罢了。

许展诗离开富丽堂皇的大堂,走向有些凋敝的院内。

春风乍起,门口那树洁白的杏花依旧盛开着,天气晴好,蜂围蝶阵,给落寞的小院添了几分生机。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今年花胜去年红。

只惜明年花更好。

知与谁同……知与谁同……

作者有话要说:  最后的诗句来自于欧阳修的《浪淘沙》呀!

青时:再等等,我在赶回来的路上。

停云:qaq媳妇没了,我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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