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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

窗外天光昏暗,秋色之中梧桐泛了黄,那是竞赛预赛前的最后一堂培训课。

大约是那年春天的冻灾的缘故,2008年的秋天也来得颇早,不过刚到十月下旬而已,却已经再不是个能穿t恤的天气了。

陈啸之在校服外套了个薄夹克,斜背包,一路朝自己的位置上的方向走去。

沈昼叶则在给梁乐包手指。

小姑娘十分细心,将创可贴缠了两圈,包完之后还体贴地捏了捏少年的手指,试图将自己手心的温度渡给他。

梁乐:“……”

沈昼叶甚至握着梁学长的爪子,关心地问:“学长,是不是很冷?你手好冷啊,下课我去给你买点儿热咖啡吧?”

梁学长便嫌弃地说:“先顾你自己吧。”

陈啸之:“…………”

沈昼叶细心又体贴地捏捏梁乐的手,将自己手心的温度让渡过去——这一系列动作沈昼叶做起来极其自然,小姑娘捏完之后甚至还甜甜地笑了下,全然不在意自己被梁乐嫌弃了。

然后梁乐挑剔地说:“我□□不耐受,去的话帮我带点奶茶。”

沈昼叶对着梁乐笑了起来。

十五岁的陈啸之喉结吞咽,又一次忍下了他冲动的想法。

可是紧接着,下一秒,陈啸之感到他的衣服,被轻轻扯了一下。

那一下拉扯非常的小心谨慎,像是生怕碰到他似的,陈啸之愣了一下,然后就感到沈昼叶又拽了拽他的外套,软软地问:

“你喝不喝点热乎乎的东西呀,班长?”

陈啸之:“……”

——又是他妈的班长。

而且,沈昼叶碰了碰他的后背,就不再碰触了。

就跟特别怕碰着他似的。

-

课间休息时,陈啸之无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下沈昼叶的方向。

小姑娘位置上空无一人,显是已经出去跑小卖部了。梁乐的外套搭在椅子上,陈啸之一转身不知碰到了什么玩意,那夹克哗啦向下滑,显然是主人跟他同桌一起出去了的模样。

陆之鸣正坐在他身边,突然开口道:“你回头看这位置,看了不少回了啊,啸之。”

十五岁的陈啸之欲盖弥彰地道:“我看时间。”

教室最后头确实有钟表,但是陈啸之手腕上,那个表也不是个摆设。

“……”陆之鸣戳破真相时从不留情面,道:“你今天没带手机咋地,你手腕上那个表呢,这两样不能看时间?你非得回这下头?”

陈啸之:“……”

“啧啧她还带这么多大闸蟹过来……”陆之鸣看了一眼她的桌下那个竹笼,感慨道:“她不会要抱着这一笼子大闸蟹挤公交车吧?也太惨了。”

十五岁的陈啸之把嘴闭上,继而又看向沈昼叶空荡荡的座位。

外面天是阴的,沈昼叶的桌上除了本子外就是个笔袋,那条纹的小笔袋里露出一个奇怪的东西——陈啸之好奇地伸手拽了一下,发现那是一个金色小熊的按动铅笔。他一扯那自动铅,里面哗啦啦地淌出了一堆五彩斑斓的百乐三菱。

陈啸之:“……”

陆之鸣看到那个小熊自动铅,莞尔道:“他们小姑娘都喜欢买这种文具,看来小昼叶也喜欢。”

“……”陈啸之看着那小熊片刻,说:“——反正我不懂。”

陆之鸣:“我们班上的女生都喜欢买这些东西,借了她们的笔不还的话她们还会打你。”

陈啸之傻逼一样地道:“是吗?”

说着陆之鸣从沈昼叶的笔袋里摸了一只彩色的中性笔,不太爽利道:“那不然?我也不知道她们为啥能装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颜色,比如我就没搞懂这个粉色和桃子色有什么区别……”

陈啸之拍他一下,不爽地道:“给她放回去。”

陆之鸣试探道:“我还想试试这个粉色能不能画眼睛……”

“——放回去。”陈啸之拧着眉头说。

乱动别人笔袋的陆之鸣将那支粉三菱中性笔拿起来打量了一下,悻悻地塞回了沈昼叶的笔袋。

十五岁的陈啸之看着自己的笔筒,片刻后他不自然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过了会儿,又无意识地绞紧了自己的手。

外面大风刮起,柳枝被吹得四散。

陆之鸣:“啸之,在想什么?“

那明明不是个多么奇怪的问题,可是陈啸之却看起来像是被碰到了逆鳞……

——而正是那一刹那,沈昼叶跑进了教室。

偌大的阶梯教室里因人群而喧嚣不堪,沈昼叶手上拎着个红色的塑料袋,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的,一路跑到了陈啸之的身前。

她身后,梁乐打着哈欠,手里什么都没提,悠悠然地往里走来。

那一瞬间,陆之鸣明显感觉到,陈啸之周身的氛围一沉。

“陆学长——班长,”十五岁的沈昼叶站定,笑眯眯地对他们两个人道:“不知道给你们买什么,给你们每人买了一罐旺仔牛奶,刚从柜子里拿的。”

然后她从红袋子里拿出两罐奶,放在了陈啸之的桌上。

陆之鸣笑着拿了一罐,道:“哦?谢谢小学妹啊。”

陈啸之看了看沈昼叶,带着浓厚的不满,挑剔地说:“——我不喝这个。”

沈昼叶:“……”

-

沈昼叶拎着一袋她跑了快半公里买来的小零食,看着陈啸之手里那罐她特意挑的热旺仔牛奶,又看了看捏着旺仔牛奶、满脸挑剔的陈姓班长本人,简直被气得头疼。

沈昼叶气愤地问:“你不是说随便吗?不喝为什么不告诉我?”

陈啸之挑刺地反问回去:“那你为什么不问我喝什么?”

沈昼叶:“……”

“我不喝这种幼稚的、小孩口味的东西,”陈啸之矜贵又挑剔地说:“我喝咖啡从来不加奶不加糖,旺仔牛奶是绝对不会喝的。”

沈昼叶:“…………”

沈昼叶觉得你他妈有病吧!

她一伸手,愤怒道:“不喝就给我拿回来。”

陈啸之冷冷地瞥了沈昼叶一眼。

那一眼简直冷漠得像是冬天最冰冷的小冰凌子在肉上刮一般——然后,他单手叭一吉掰开了旺仔牛奶罐。

沈昼叶:“???”

“下次记得问我要吃什么。”陈啸之抿了一口热腾腾的甜旺仔,漠然地说:“首当其冲我不喝热牛奶。旺仔牛奶是什么傻批东西。”

沈昼叶难以置信地问:“那你现在喝的是什么?”

陈啸之:“礼貌的代价。”

“……”沈昼叶憋了一下,直接走了。

妈的,行吧。

沈昼叶对这狗人的交友圈充满了怀疑,甚至怀疑陈啸之的朋友是他自己花钱买的。但是她仔细一想,陈啸之这群朋友,从陆之鸣到徐子豪,基本全都有点受虐倾向……这么一看,也许他们各取所需呢。

不能排除这种可能性……

沈昼叶叹了口气,坐在陈啸之的正后方,从笔袋里挑出她最喜欢的小熊铅笔,准备听课。

——这是他们在预赛前的最后一次课程。

cpho的预赛就是下个周末,此时连时间地点都定了下来,沈昼叶趴在桌上,百无聊赖地踢着那笼子奶奶塞给她的大闸蟹,往自己的笔记本上记着笔记。

外面的风冷飕飕地吹了过去,像是冬天快来了。

沈昼叶感到一丝寒冷,向窗外看去。

那是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北京的秋。

而她在这一年开始的时候,连想都没想过,自己的秋天会在这里度过。

-

——这是她回国的第三个月。

沈昼叶至今记得,她和妈妈拖着大件行李箱向外走时,候在首都机场到达口的人。

……那是穿着一身黑衣的赵兰君,也是她奶奶。

她奶奶脾气相当硬,是个能因为儿子打算定居国外而当做自己没生过孩子的狠角色。那些年她完全不回复自个儿子的任何信件和电话,只当世上没这么个人,还是小昼叶出生后,看在小奶娃叼奶嘴儿的份上,她奶奶才逐渐开始回复儿子的信。

他们回国的那天,赵兰君自家中打车过来。首都天气并不好,老人一头花白的头发在风中飘扬,她木然地看着她只在儿子葬礼上见过面的儿媳,与已经长成少女的孙女。然后老人看了她们片刻,苍白一笑,对她们说,走吧。

而那一路上,妈妈和奶奶一路上,几乎连一个字都没有说过。

而自此之后三个月,从来都是沈昼叶去奶奶家跑腿,陪奶奶说话,而沈昼叶的母亲则不会登门,当然,她也不会干涉女儿去见祖母。

一年长一年少的两个女人,在这件事上,达成了一种名为一致的默契。

她们都不愿意看到对方。

……

五点多时,上总结课的老师撑着讲台,对下面的百十号人说:

“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打电话问我,或者问自己班上的物理老师,下周考试加油!”

然后老师一拍手,快乐地道:“——下课!”

那模样,特别的如释重负。

外面的风呜呜作响,沈昼叶又踢了一脚那笼大闸蟹,简直不知道奶奶是要让她怎么回去。她本来想让梁乐来搭把手帮忙一起提到校外的公交车站,结果抬头一看,梁乐已经夹着电话往外跑了。

沈昼叶:“……”

算了,本来也不能指望他……沈昼叶长叹了口气,一个人将那一兜活蹦乱跳的太湖蟹拎着,背上包,走出了教室。

她所在的理科教学楼在海淀校区的西南角,走到正门口都并非易事。

沈奶奶给的那一笼子活蹦乱跳的大闸蟹都膏满蟹肥,加起来得有快六斤重,四舍五入就是抱着个婴儿走在路上——况且它还被个浸满了水的竹笼子装着。沈昼叶艰难地将它提在手里,然后快出楼门时,累得放下笼子,在楼门口休息了起来。

天际尽头亮起温柔路灯次第亮起,犹如燃亮世间的烛火。

灯下行人们行色匆匆,有人手里提着份饭朝宿舍的方向狂奔,理教门口布告栏里贴着m-zone海报。沈昼叶端详了下动感地带海报上周杰伦的面孔,然后在玻璃上看见了——一群热热闹闹的女孩儿的倒影。

这群女孩还穿着校服,站在楼梯下,笑着交谈。

“……下周我们去吃西单新开的那家牛排吧……”一个人说。

另一个女孩笑道:“行啊,我表姐也说那家很好吃。”

“……行啊,咱们考完试就去……”

沈昼叶听最后那吉音熟悉,忍不住看了一眼。

——最后说话的那个人,竟然是国庆假期时,说沈昼叶来参加集训是装逼,可能是来谈恋爱的,那女生。

沈昼叶不可能忘记这件事。

那时她恐惧着那些来骚扰她的混混,不敢一个人出校门,那时她贴着这群女孩走,然后在那里第一次听到了,与自己有关的传闻。

如今这些女孩就站在下面,仍然成群结队,仍然哈哈大笑。

而十五岁的沈昼叶也与以前一样,孤零零的,她拎着个装满大闸蟹的笼子,背着书包,鞋上还都是白天修葺院子时粘上的泥土,看上去灰头土脸,可笑而孤独。

梁乐与她并不顺道,更不喜欢与人一起回家。他唯一一次提议送她回去,还是出于对沈昼叶安全的考虑。

而沈昼叶却是的的确确地人生地不熟——她过往的人际关系已经被回国这件事完全摧毁,一个来自另一个文化环境的转学生所面临的孤独,其实是毁天灭地的。

沈昼叶算不上外向,经历了父亲的葬礼后,如今也算不得开朗。

而且,与那些天生开朗乐观的人不同,有点怕生的沈昼叶很难与别人打成一片。

——可是孤独却是真实的。

沈昼叶绞紧手指,听下面的那群女孩嚷嚷。

“……为什么岩岩还不下来,”一个人不满地说:“她不是去找老师问题吗?扔了她算了。”

另一个姑娘说:“不知道,等等吧,岩岩一个人走不回去,就她那认路水平,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她天亮的时候估计都走到通州了……”

那群女孩噗嗤笑了出来,纷纷骂第二个人缺德。

沈昼叶无吉地笑了笑。

——她想起哪怕自己不去找老师问题,也没有人会在楼下等她。

夕阳在楼宇间留下金红余辉,沈昼叶叹了口气,一边伸手去提那一笼子倒霉催的太湖螃蟹,一边告诉自己羡慕别人有朋友是没用的,首先当务之急是先想办法出校门——

而正是那一瞬间,另一个人,一把抓住了螃蟹笼子的提手。

大楼梯下路灯延展,天云似火。

沈昼叶:“……”

“……,”陈啸之沉默了下,眯起眼睛,对沈昼叶道:“松爪子。”

哈??沈昼叶完全没料到这展开,头上飘出一连串的问号。

十五岁的陈啸之不爽地道:“松爪子——你听得懂我说话吗?带这东西来上课,这玩意多沉你不知道?你打算靠什么提回去?”

然后他对沈昼叶不耐烦地重复:“松手。我给你提。”

作者有话要说:  后面的进度会快一点,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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