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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之后,西惜就再没见过汤兆隆。她让自己尽量不去想他,整日整日地坐在屋里学刺绣。一开始连针都纫不进去,总会往手指头上扎出个血珠子。不过好在她天赋不错,学得久了,就能往帕子上绣上两只鸳鸯,还像模像样的。

一日,她随口问了句:“唉,王爷这些时日也不知到哪里去了,竟这么久没来这房……”

她的贴身丫鬟翠娥接话道:“呀,王妃您还不知道吗?王爷打仗去了呀,都走了十来天啦!”

西惜心底一颤,手上的动作僵在了那里。

“打仗……他何时走的?”

翠娥歪了歪脑袋,犹豫着道:“大概是在初六早上走的,带着十万大军呼啦啦地全走了!”

“初六,初六……”西惜轻声呢喃着。她又想起了那个晚上,汤兆隆悄悄摸近屋子,在她耳边说:“我想你了。”那天是初五。

西惜喉中漫出一股血腥味,胃里一阵翻滚,仿佛一个不注意就要呕出些什么。西惜“咕咚”咽了口唾液,狠狠压下了从胃中的翻腾。

接着,她便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咳得面红脖子粗,脖颈上浮出一条条灰绿色的筋儿。翠娥赶紧上来轻轻拍打她的后背,不无担心道:“王妃,王妃,您不碍事儿吧?要不咱瞧瞧大夫去?”

西惜稍微缓过了劲儿,她拍了拍翠娥的手背,哑声说了句:“不费那麻烦劲儿了,我也不过是夜里没盖好,受了风寒,捱个十几天就好了。”

翠娥噗嗤笑了声:“王妃夜里总爱踢被子,以前王爷在的时候,每晚都得起来好几次给您盖被子。”

西惜有些怔愣:“是吗?”

“可不嘛,王爷边给您盖着被子呀,边在口里嘟囔着,说您不会照顾好自己,还说等白天了就揍您一顿呢!结果这都等了多少个白天了,也没见他揍您呀!”

西惜眼眶又有些发麻。她呆呆地盯着床铺,盯着汤兆隆以前躺的地儿,心仿佛都被切成了一片一片,浇上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的汁儿,泛起一片又酸又甜又苦又辣的滋味。

她眨了眨眼睛,看向她的贴身丫头:“翠娥啊,陪我去外边儿转转可好?我这不老些日子没出过门儿了嘛,闷得都快生蛆了。”

翠娥笑了笑:“得嘞。”

西惜就这样领着翠娥在景平的街上溜达了起来。她记起不久之前,她曾和阮诗萍一起手挽手溜达在同样的街道上。当时阮诗萍总跟个兔子似的一蹦一跳,咋咋呼呼,西惜总嫌她聒噪,但现在没了她,西惜倒觉得怪寂寞的。

翠娥不是阮诗萍,她是王妃忠实的仆役,尽着身为一个仆役的本分。她不会主动去挽西惜的手,也不会在西惜耳边叽叽喳喳没完没了,更不会嚷嚷着要吃糖葫芦,她只会淡淡微笑着,微微低着头跟随在王妃的左后方,每一步都走得谦卑又恭敬。

西惜突然停下脚步,上上下下打量着翠娥。这姑娘和阮诗萍差不多的年纪,却瘦弱枯黄得多。就那么细细黄黄地立在那里,被西惜一打量,连忙慌乱地低下头去,不敢看她的脸色。

西惜清了清嗓子,冲她说:“想看走索吗?”

翠娥抬了下头:“这儿哪有走索的呀?”说罢就又重新低下了头去。

“有的话你想看吗?”

“奴婢有啥想看不想看的,王妃想看奴婢就陪您看呗。”

“我是问你,问你想不想看。”

翠娥抬起了头,眼底一丝迷茫的光一闪而过。她摇了摇头:“不想。”

“为啥不想?”

“那是小姐少爷们看的玩意儿,我看这干啥,能吃得饱饭吗,能买得起药吗?我爹娘都是没钱买药病死的。我不用看啥走索,我能吃饱饭就行了。”

西惜扫了眼翠娥黄瘪瘪的脸颊,叹了口气。景平的街道不似从前般安逸祥和,过往的人们脸上无不挂着一丝慌乱。以前买糖葫芦的,捏糖人儿的,如今也都不见了。街头巷尾,总立着一堆一堆的人七嘴八舌地讨论着什么,脸上一副如临大敌的表情。整个景平都仿佛被突然间塞进了一个灌满恐慌的陶瓮。

茶馆儿里面来了个白胡子说书先生,操着一口北方口音,眉飞色舞口若悬河地坐在那里。西惜走得累了,便携着翠娥坐进了茶馆。

“话说那景王汤兆隆也是个聪明人,他知晓那晋南城易守难攻,便派出使者去劝降晋南的守将李磐……”

西惜听到汤兆隆的名字,猛地朝那边盯去。

“说来也巧,派去的那个使者名叫顾谦,他舅舅的媳妇的堂弟的儿子的表哥就是李磐。本念着李磐就算再凶残毒辣,也能念着点儿亲戚的情分。没成想,那顾谦一进城,就被李磐抓了起来。”

“景王大军在城外巴巴地等了一夜,也没见人出来,就在那寻思,说那顾谦不会出了什么事儿吧。这时,那凌云志抚须一笑:‘王爷不必再等,顾谦不会回来了。’”

西惜心想,这说书的倒是把凌云志的语气声音拿捏得挺准。

“那凌道长真不愧是神机妙算之人,第二日天一亮,晋南城外挂出一张人皮,和一具血淋淋的剥了皮的尸体,正是那使者顾谦!”

茶馆中响起一片吸气声。

“啧啧啧,都说晋南守将李磐彪悍狠毒,看来真是名不虚传。听说啊,那景王看到被风吹得飘来飘去的人皮,脸色当即就黑了。他命人推来几门大炮,硬生生地轰开了城门。”

“要知道晋南城内的军队不过两万人,景王的十万大军一日之内就占领了城池,李磐也被活捉。那李磐也是个汉子。他一见着景王,就开始破口大骂。景王念着他也是个忠义之臣,不愿杀他,便将他关押了起来。谁知那李磐一骂就是三天三夜,直至最后啼血而死。”

座下又是一片啧啧感叹之声。

“景王毕竟仁德,下令优待战俘。并命令自己军队所过之处,不得伤及农田一毫。可是啊,他手下的参将李彪可不是这样的人。”

“李彪?唉,不就那李铁柱家的小子李二虎嘛?如今人家蹦上枝头当凤凰啦!”

那白胡子说书人摇了摇头,换上一副诡异的表情:“那李彪啊,生性凶残。他在行军之时,酷爱虐杀俘虏,什么活埋啊,剥皮啊,凌迟啊,五马分尸啊,怎么残忍怎么玩儿。他手下军队,在那晋南城中大肆烧杀抢掠,嘿,可一点儿都不逊于当年的南鲁逆贼啊!听说他最爱虐杀孕妇,喜欢一刀下去剖开孕妇的肚子,把那还没成形的婴儿连同母亲活活捅死。”

西惜浑身像筛子般抖了起来。虽说已到了春季,可她总觉得挡不住的寒意直往她骨头缝里拧。

“据说景王听到此事勃然大怒,直接下令把李彪拉出去砍了。可被凌云志拦住,那道士说:‘李彪是个可用之材,就这么把他砍了实在太可惜了。’景王权衡了下,就免了他的死罪,打了他几十军棍,这事儿就翻篇了。”

“自此之后,那李彪非但不有所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他的军队所过之处,皆是哀鸿遍野,疮痍满目。那群丘八们糟蹋妇女、滥杀无辜、抢夺金银,啥缺德事儿都干得出来……”

西惜听不下去了,站了起来夺门而出。她像失了魂魄一般,眼神空洞地走在荒凉的街道上。翠娥赶紧追了上来,脸上还未收起听故事时兴奋的表情。

“怎么会变成这样……”西惜像是在对翠娥说话,也像是自言自语。

“王妃……”

突然,西惜心肺像被人狠狠捶了一拳一样,猛地一痛。一大股空气涌入她的喉管,却在心肺处被什么东西堵住,连同着肺腑痉挛了起来。西惜控制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她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整个身体不住地颤抖、抽搐。

翠娥被吓坏了,眼泪扑簌扑簌流了下来。她搀扶住西惜,带着哭腔一声声叫着“王妃”。

西惜想安慰她自己没事儿,可喉管被一团腥甜的东西堵住,她刚要开口,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她弯下腰去,那帕子捂住嘴,一股铁锈味儿的液体从她的口中喷涌而出。

西惜看着白色帕子上黑红的血迹,一时间有些恍惚。一边的翠娥尖叫了起来,跪倒在地上泣不成声。西惜麻木地看着哭倒在地上的翠娥,轻轻摸了摸她的脑袋。

这时,她看到远处一对幽深的眸子注视着她。那是个佝偻背的老头,布满沟壑的脸像干旱的黄土地。他冲西惜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西惜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是眼熟。

那老头一瘸一拐地向西惜走来。

西惜站直了身子:“你是……”

那老头微微垂手,作了个揖:“草民李铁柱,那李彪就是我的儿子。”

西惜微微睁大了眼睛,心里倒没有几分惊奇。仔细打量了下,发现李彪的确和他爹长得十分相似。

她露出了个大方有礼的微笑:“老人家莫不是有事相告?”

那老头哈哈大笑起来:“此事说来话长,王妃可否应允草民细细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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