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薄暮时分,项叶抱着一个盒子,进了谢林的府邸,谢林还是和往日一样,一个人静静地站在后院里,闭着眼睛。
在项叶的记忆里,谢林平常除了著书编纂,例行公事,便总是一个人闭着眼睛,立在后院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后院的风大,可能是皇上赠他府邸时种的树太多。他画花很好,教她的第一日,她就被惊艳,可他从不在课外动笔,也不喜欢院子里有花。
项叶自以为已经长大,可看见他一个人站在院中,还是不忍。情绪若是一头蓄养在心中的兽,那此时,它暴虐地龇着牙,项叶却只能按下。
项叶停在他身后两尺处,问他:“师父,我在陋漏楼拿到一个盒子,里边有块‘玉’。我刚拿起来,‘玉’突然就断成了两半,从中间化出一只‘木鸟’。那的掌柜说,这只‘木鸟’本就是我的。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谢林睁开眼睛,和她说:“万事自有缘法,好好待它。”
项叶知道追问下去,不会有结果,可情绪的兽没按住,于是又说:“木鸟如何养,奉起来吗?”
见谢林不说话,她又开口:“我看那掌柜的不像坏人,画作也颇有意思,但平白无故地送我东西,却是不妥。只说木鸟本是我的,却再无下文,我不喜欢这样的弯弯绕绕。”
谢林笑了,同她说:“你倒是不患人不知你,患不知人。他没有恶意,送他一件你心爱的东西,当作谢礼吧。”
项叶和谢林道了别,这次,她没有如往常一般停下,站在院外,看着院里层层的树,和被树挡得完的谢林。
“简云楟”刚拜师的第二天,“师父”就给了他一只木鸟。
“灵国百年来独安东海之外,却是天下最神秘、圣洁的海岛。安居在陆上的人多,问题也多;住在海上的人少,问题也少。
灵国的土地最开始,是被一支商队发现的,商队记录好风土地貌、云雨生灵后,返回‘简国’上报。地志上呈时,恰逢‘文王’叛上作乱,宫变后,它就不知所踪,而商队中所有回乡的人也一一消失。
文王登位后,原‘武王’,即国史所载厉王,葬身寝宫火海,其王后亦殉情而死。王后乃是厉王不顾法典礼仪、悖天下民心而立的江湖女子,与江湖门派牵连甚多。
厉王在纳后之前,励精图治,一心为民,可与此女成婚后,便沉溺声色,宠信奸臣,大兴土木,更是冒天下之大不韪,‘首令女子为将,任女子为师’。其死前三年,连割三城给‘单国’求降,以换和平。
在其死后,原忠于他的三大宰相齐齐殉职,江湖内的一大门派分崩离析,销声匿迹。
《简国史》尽载厉王的残暴,懦弱,唯一得笔留情处,是其任用了女将和女师。
厉王死期满十年时,单国挥师南下,虎豹欲吞马,未曾想‘女将’招奇善武,虽厮杀略逊,但粮草之调度,军营之掌管,灵活又严明,且其对敌国情况了如指掌,又对战争早做准备。一战三年,连拿三城回,战得了民心与天下。她的后人世代为将,家族繁盛直至今日。
‘女师’立于朝野之中,虽风流韵事广,可才谋过人,手段了得,一生都在推进变法,十数年去,道义安人家,公正明纪法,又为简国培养了数位有才有志的女大家。
一来二往,你搬我学,这陆上,女子与男子的不同,便削弱多了。
刚开始,世人盛传,厉王占海岛建灵国。南北两朝更是分别、合谋地攻打过海岛。可海上风云变幻,气候时分最是难掌,加之灵国有妙人相持,大战之前,竟在海上举国消失。多人著书立说,为求一解。树木几春,民间又传,灵国实为简国殉职的三大忠臣转世所建,其中真假,待与人辩。
几百年过去,每偶有得进灵国者,便不愿再出,虽终被驱逐。也偶有自称从灵国出世之人,言行怪异,所悟超然。时也有祸害朝野之辈,不知是借名或真属。
因此种种,百年之前,三国君主会面,立下世代遵守的盟约。每一朝换代后,简国和单国便各送一人进灵国静心研习文武之道,不论春夏,学成即出,为民立命。灵国每百年,则只派一人为代表,任师一国。其余再言为灵国民者,便可依法判决。”
---《灵国·杂访录》
简云楟想起了《灵国·杂访录》。百年来,关于灵国的建国传说很多,但至今未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定论。他和单稷虽被送入灵国学习,教授内容却不包括国史和巫术,他的师父武艺高强,性子却冷。
他翻来覆去地看手上的木鸟,还是决心问清楚。
他走进了“师父”的府邸。
这与其说是府邸,不如说是一个带小院子的矮屋。
“她”眼睛不好,又痴迷武艺。屋内自左往右连着三间房,一间炼兵器、排阵法,一间居住,一间藏诗书。住的地方前附一个小堂,供吃饭宴客。屋前的院子里左右各立一棵大树,与其他的树不同,这树是铁铸的,从干到叶,尽是冷的。树铸的高大,虽只有两棵,叶却长到一边盖了一角屋顶,锋利地护着砖瓦,又遮天地暗着门庭。
在这,有一奇,只有中屋能分清昼夜,左右却是长眠,进屋必点灯。这就好像只有中间在正常生活,左右却各行一派,若想窥探不同,便必要擦火。又好像“她”这个人,虽然姓米,一国内却有千百个名字,没人知道她真正叫什么,她自己也毫不在意。她与别人的区别,可能就在左右两屋之间,她与别人的相似,可能就是都循昼夜作息,都要吃饭睡觉。
简云楟是“皇孙”,自小见的琼楼玉宇数不胜数,初被带到此地,难免惊讶。作为一个备受尊重、武点山巅的“朝廷人”,她住所太简了。
他站在庭中,等待她的接见。
主屋的门开了,她坐在堂上,问:“何事?”
简云楟答:“早间‘单稷’给我木鸟,说是你所赠。我自感愚笨,未悟得用处,特来询问。”
她表情不变,因是女子,声是柔的,句却无调无情:“非我所赠,缘法自然。”
简云楟声稳:“如何启缘?”
她回:“等。”
简云楟回到了专为他和“单稷”安排的住所,他们俩是这一代被送进灵国学习的人。
单稷比他长一岁,二人平日便以兄弟相称,单稷看他回来,便问:“如何?”
简云楟说:“稀奇古怪。”
单稷垂眸笑了,点点头,便出了屋,去练武。
简云楟不欲解释,有些人生来注定就是敌人,虽有朋友的情分,可若真想为友,在有些事情上,最好保持“不说不问不逾矩”的态度。
他拿出那只“木鸟”,借着月亮从窗外洒的光,又细细考量。
木鸟的羽毛打的精细,纹理条条,木色还有深有浅,十分灵动,可其他部分则简易平常,呆眼、肥躯,短嘴、长尾,和普通雀鸟一般无二。
简云楟从“七岁”拿到这只鸟,一直等到了“十六岁”,才看见它的一点儿非凡。
项叶的“木鸟”自拿回来,便一直放在梳妆台上,没太搭理。她心里只把鸟当做一件器物,虽然它可能藏着什么秘密,但那秘密不该是它本身,而在于制作它的工匠,买它的主人,亦或被给予的含义。但无论如何,起码目前,这些无足轻重。
她从小没有母亲,小时候傻气,莽撞不通世事。有一张饼,就巴不得告诉天下她的快乐,和大家一起分食。却不会问,别人是否想要,自己是否该给。饼很小,撕咬的饿狼却多,狼有血有肉,却不知礼,人守礼,却没学会扒狼的皮毛保护自己。饼很薄,撒了葱花,就裹不了香肠,包不动鸡蛋,卷不起香菜,涂抹一点酱料,还担心破皮。人的欲杂而不一,那时,她却不够清醒。
在乱糟糟里走了一遭,她的心静了下来。
她立志一生“为琴而活”,爱日日听琴弹琴。夜晚无人的时候,风是它最忠实的知音,云来散自在,是她最好的朋友,月是最好的妆娘,常在她身上、房里院里的窗上、地上,大作文章,每每洗涤人心。
曲弹尽,便收琴。
有一日晚间燥热,人难入眠。
项叶点着一盏小油灯,起身坐到镜前。看着低黄的镜面,外树的叶,感觉时间在催老瓜果,毁坏画卷。
她瞥到妆台上的木鸟,拿了起来,食指点点它黏着痒灰糙滑的头,朝它说:“你热不热呀,小眼睛。嘴这么短,是不是从来没吃过大口的肉。”
简云楟刚准备入睡,却听见有人说话。
他们在山中修习,冬冻夏凉,加上单稷自知武学造诣不足,非绝世傲雄之能,下月便要回乡,这几日四处去和友人告别,山上只剩他一人,正是好眠时。
他起身穿衣,又拿好剑,出门察看。担心是高手有备而来,竟不曾让他听见气息。
一番寻找,未有发现。回到屋里,却仍听见说话声,声音僵硬、低涩,应只有一人。他循着声,找到了柜子,一打开,发现落满灰的木鸟在开口讲话,抖得身上的灰簌簌地掉。
他把木鸟凑到耳边,只听其说:“我最讨厌夏天,蚊虫爱出,雀鸟也爱叽喳。薄纱的裙子难穿,冰还不敢多用。白日院里热也就罢了,晚间也常闷,琴都不好弹了。”
简云楟愣了一会,才站起来,用挂在脸盆上的毛巾把木鸟的灰擦净,又握着它,躺回了床上。
原来,这便是木鸟的神奇之处。
他一言不发,静静地听这鸟用艰涩低沉的声言说稚女心事,时不时地挑眉笑笑。
那一个夏的夜,和其他年的比,长了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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