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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年在陪都洛阳,若不是房相如,她差点就死在她的年少。那时候,父亲还只是豫王,房相如亦不过是豫王府邸的幕僚,而她,只是府邸里庶妾的孩子,并不引人注意。
那些都是前尘往事了,她几乎快不记得洛阳的模样。重活一辈子,太过遥远的记忆仿佛被重重迷雾锁住,叫人懒得再去细看其中浮浅又隐秘的缘分。比起过去,她更想抓住现在。
永阳这个封号是她归宫之时得的,接踵而至的还有父亲的宠爱纵容。后来房相如在国子监教过一阵书,她得了特许也去旁听了两个月,谁知讲到《诗经》的时候,房相如竟冷着脸不让她听了,当时的理由只有两个字,“不妥”。
满屋子的仕族子弟们不过比自己年长了两三岁,怎么到她这里就成了“不妥”?
后来漱鸢闲来细读此书,才明白里面怎么个“不妥”法。
她颇为意味深长地看了房相如一眼,举起手中橙黄色的春杏对着阳光似是漫不经心地瞧着,启唇诵道:“摽有梅,其实七兮。求我庶士,迨其吉兮。摽有梅,其实三兮。求我庶士,迨其今兮......”
果然,房相如听她念着念着,脸色隐约紧了起来。
这分明是春思求爱的句子,叫他花枝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漱鸢不紧不慢地吟罢,转首朝房相如望着,忽然将手中的杏子向他怀里抛掷去,故意问道,“房相给我说说吧,这几句到底何意?梅子明明已经成熟可摘,为何庶士这般愚钝不识?”
她说的时候脸上浮着几分孩子气的洋洋得意,仿佛早已知晓答案,可偏要捉弄一下他,要惹得他难为情。
房相如下意识地抬手稳稳接住了那枚丢过来的春杏,捏在指间看了一眼,却未放回盘中。他二指衔它于目前,打量一番,缓缓道:“哦,是《召南》的《摽有梅》。”
“正是。”
“召南之国,仲春之月,令会男女,奔者不禁。说的是,先秦之时,梅黄熟落,男女纷纷幽会交好。这个女子实在急着求嫁,要迫不及待的寻觅夫婿,叫心上人赶紧珍惜眼前时令......”
说着,房相如抬臂振袖,双手捧着杏子献回漱鸢面前,面不改色道,“公主刚才解得不错,梅子成熟而不去捡的确是愚人。不过有一句话,公主说得有些不妥。”
“咦,什么话?”漱鸢面露疑色,垂睫看那杏子一眼,还没接过来,倒是先被他绕晕了。
房相如嘴角似是忍着一丝淡然微笑,清冷道,“如今才过三令,未及暮春。树上的梅子还涩着,算不得成熟,公主摘不得。”他说着,将杏子放入漱鸢手中,又毕恭毕敬地退坐半步,环手揖礼,“这杏子还是公主自己用吧,臣怕酸,暂时吃不下,多谢公主美意。”
漱鸢自觉手掌一沉,恍惚间才明白房相如的言外之意,脸颊慢慢烫得涨红起来,赶紧抓起杏子咬了一口,不再和他周旋。
她咽得太急,那汁水灌进喉咙,一口气又呛了出来,顿时咳意大起,振得满头金簪乱作一团。正有些失态地抬手掩唇,一方青帕从眼前递了过来,那声音也似是温和了几分,“公主慢些用。”
房相如第一次给女子递手帕,大概是真有些过意不去了。她青白的脸色被他瞧在眼里,不禁反省起刚才的言辞是否略有锋利。
她拿走他难得好心递给的青帕,仔细又小心地擦着嘴角的口脂,那帕子怕是要印上个唇印子了。
房相如没什么表情地望着她,好歹是堂堂一国公主,即便身为陛下身边最信任的重臣,平日里见着她还要俯身行礼。可方才他真是被她的暧昧言行所惊异。
身为百官之首,他是佐天子执大政的矜肃之人,坐怀不乱可不是要他坐以待毙,今日被她言语轻薄去了,若不点醒几句,谁知道明日她又要干什么?
房相如不咸不淡地看她将那青帕摊平又叠起,叠好又重来,反反复复的几次,他知道这条帕子落入她手大概一时半会儿是回不来了,早晚要被她寻个理由讨去,干脆大方道,“那青巾公主用完不必还了,弃了也罢,臣府里还有的是。”
谁想漱鸢却抬头咦了声,怔笑道,“房相这是何意?怎么听着倒有点罗帕寄心知的意思了?”
房相如听得嘴角抽了一下,一时失语。
今日的李漱鸢不太对头,她设下的胭脂套有点多,避开一个又掉进去另一个,他更是无奈的发现在朝堂上对付百官的那套名辩之学,在她这儿全然没了用处。
他尤记得自己上辈子的印象里她没那么多话,也不会说出那些不太正经的言辞。李漱鸢她用那样的眼神看自己,像是他脸上有东西似的,本想习惯性地劝诫她“公主不妥”,可不知怎么,他被她瞧得生生将那四个字又咽了回去,闭口不言。
漱鸢本以为房相如会恼羞成怒,可盯了半天也不见他脸色改变一下,不由得纳罕起来。这房相如不该是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吧?
见他拂袖起身离了案几,大概是不快了,她赶紧仰头问道,“房相不坐会儿了?”
“臣得去陛下那边了。”房相如回答完做了个虚礼就走了,漱鸢暗自无趣地抿嘴,将青帕揉成一团,要悄悄丢到那人后背上,谁想刚要举起手,房相如猛地回头,又突然快步折回来了。
光凭偷袭宰相这一条,怕是房相如又要去父亲那弹劾自己行为不端,漱鸢眼看他直冲冲地朝自己走来,心想这下完了。
房相如紧着脸立在他面前,看了她片刻,随后瞥了一眼地上的罩衫,责道,“春寒冷,那两件外衫,公主还是穿上的好。如今风不算暖,若是病了,得不偿失。”
说完他似乎自觉话多了,匆匆看她一眼,又肃着面色拂袖离去。
漱鸢一言不发地凝看着他来了又走掉,那个远去的背影将她的回忆拉扯到从前,忽然想起房相如当初离开长安的时候,也是这样毫无眷恋地拂袖而去。
她那时候已经不怎么去国子监读书了,父亲遣去的新夫子着实不如房相如,她听得无趣,也就不再听了。
按理说当年十几岁的孩子懂什么,不过是看见某个人心里高兴,多和他说几句话就能欢喜,若是看不见了,多少有点想念。
当她那时候得知房相如离开国子监是为了前往外地任知州的时候,自然不懂这是他要官运亨通的预备,她只知道要看不见他了,应了那句“江山此夜寒”。
虽然那种懵懂的情愫不成气候,可偏偏扎根很深,弹指三年,她和这种子一起长成了一树盈盈碧桃,那花下是一池春水,里头映着的除了他没有旁人。
父亲的皇位如何得来的,当日在场的人皆心知肚明,纵然他雄才伟略,王朝太平和乐,也没法掩盖他夺位的真相。当年父亲将她下嫁给房相如的义子宋洵,多少有些抚慰英灵的意思。
所谓英灵,就是宋洵那个站错队的生父宋将军,因着拒绝投降,直接被就地处决。听闻是房相如出言劝谏良久,才留下宋洵这个唯一的香火,又亲自带在身边抚养多年。大概是父亲年纪大了,心有愧疚,才生了让她嫁给宋洵这个念头。
还有一年的时间她就要接下那道出降的圣旨了,她必定不可再嫁宋洵,所以要在一年之内另寻出路。如今她和房相如没了那层伦理的桎梏,一切还有可能,需得赶紧想个法子叫他对自己改观些。
她对自己还是有底气和自信的。当年自求尚公主的王公才俊也有不少,可她偏没看上谁,就喜欢房相如这矜淡端方的样子。他若是这次再看不上自己,那还能看上谁?
想着,她见鸿波池旁,窦尚书朝房相如走了过去,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房相如回头一看,淡淡笑了出来,二人并肩立在池边,迎着煦光一同举目。
漱鸢瞧得心里漫上了一层疙瘩,房相如素来同窦尚书交好,听闻二人常秉烛夜谈,甚至过了夜禁赶不回去,便宿在一处直到天亮。断袖二字她不是不了解,可万一房相如他......
池旁正热闹着,有皇上观赏射鸭,宫人更起了兴致,争着拔得头筹好讨个赏。
窦尚书却没看射鸭,侧头瞧了会别的,才转过脸,笑侃道,“我看你要有麻烦了。”
房相如浮了个淡笑,平和地直视一片碧波,漫不经心道,“什么麻烦。”
“有人看上你了。”
“哈。”房相如干笑一声,大概知道他说的是谁。这窦楦一向直言不讳,挤兑陛下也不留情面,看见什么就说什么,实在是胆大,他真担心有朝一日窦楦被这张嘴给害了。房相如眼神漫向极远之处,淡声道,“切勿乱说。”
窦楦还是不想放过好友,颇有兴致地抱臂立在一旁,非要挑明了这事,他低声提醒道,“我怎么瞧见永阳公主总望你这边看?刚才瞧了良久,怕不是真看上你了,她何曾这么看过一人呐。”
房相如嘴角强硬挤着一丝弧度,心想这窦楦是越来越口不择言了,本来八字没一撇的事情,被他说得有眉有眼,非要把火苗往他身上引。
不说别的,李漱鸢上辈子恐怕是真的不太喜欢自己,这个小公主性子出了名的娇纵傲慢,从前他实在看不下去宣徽殿泼天的账目,于是在陛下面前言辞犀利的弹劾几番,这事情怕是让她记了仇了。尤记得从前在洛阳救起她的时候,她还生生糯糯的说一句“多谢阿叔”,谁想他拜相归来后,她被陛下宠纵得不像话,像一朵放肆生长的野玫瑰似的,娇艳而伤人。
窦楦扯了一把房相如的衣袖,见他愣神,问道,“你觉得是不是啊?”
房相如瞥了一眼他的手,于是爱惜地撇卷起广袖,嫌弃道,“她怕是看你我在这池边拉拉扯扯甚是亲密,要误会坊间那些你我断袖的传闻为实了。”
窦楦一听,果然松手了,悻悻说他不懂情趣,难怪没人要,无聊地环首看了一圈,问道,“你的义子宋洵呢?”
房相如这才回过神来,四下一望,果然又不见宋洵,下意识地往归云亭看去,却连李漱鸢也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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