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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书省内特设有一间隐蔽的内室,专门给在这里偶尔值夜的官员用来休息。宰相事务繁忙,又没有家室,因此这件屋子几乎成了他的专门休息的地方。

漱鸢拂了下广袖,四下里环首将这个内室看了一圈,的确是藏不住人的。目光又落在旁边的案几上,只见摆着手巾,木盆,药碗还有一碗白粥,漱鸢看了心里隐隐不快,道,“我是不是打扰你们病中叙情了?”

房相如微微抬起头朝那木案看了一眼,长长闭目叹口气,又躺了回去,道,“公主从内禁跑来中庭,就是为了问这句话的吗?”他浑身还有些虚弱着,按理说一场雨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是偏逢他回来之后又熬了夜,身体撑不住,这才有些昏昏沉沉。

漱鸢一下子坐在榻边,抬眉嘲弄道,“宰相好风流啊!如此别有洞天之地,竟悄悄塞了温香软玉过来伺候。”她抬手扒开他的被子,一指那脖子上的红印,没好气道,“你这个怎么回事?”

房相如一手抓着被子,一手诧异地摸上喉咙处,愣了一下,才慢慢道,“臣嗓子处不大舒服,所以田内侍就掐了掐臣的颈部,发散发散寒气......”

公主瞥见宰相一脸无辜,似乎真的有些冤情,这才稍稍松懈下来,可心里依旧有些怀疑,于是忽然倾身向他,仔细审视起来那个红印子,只见上头的确有些发紫的轻痕,公主询问道,“不会是蒙我的吧?这真的不是亲的吗?”

宰相一听,忽然脸色微红,什么亲的?怎么亲的?话说,她一个未出降的姑娘,这些事情都是从哪里看来的?

浑浑噩噩想起来上次弘文馆的避火图,房相如绝望地咽了一下嗓子,想,李漱鸢的广闻博济是不可轻视的。

公主要检查,宰相只能躺在那,也不敢乱动,她的脑袋几乎趴在他的胸前,他只好僵着身子,难为情地点点头,说句句属实,“公主不信可以将田内侍叫回来,一问便知。”

“那倒不必了......”公主悻悻地坐起来,喃喃道,“他一个小内侍,才不敢公然反水于宰相你呢,问有什么用!”

说着,她忿忿地望向他,目光中含着隐隐约约的失望,问道,“高内侍给你介绍来的那个姑娘呢?自雨亭里你同我说起的,是不是真的?”

房相如一听,低哑着嗓子答道,“高内侍的确说要介绍给臣......只不过那姑娘不在这里罢了。”

公主愤然,遇到不合心意的事情就爱着急,她忍不住高声问道,“你真的打算要娶她?要和她过一辈子吗?”

房相如当然没有这个打算,高内侍那个事情他当时就推脱掉了。可是,谁叫前几日在含凉殿的时候,她同陛下乱语,非得要陛下找个人家赐婚给他。

再说了,她三番五次地拿宁九龄和宋洵做酸醋给他吃,就不许他也弄一次子虚乌有的姑娘,叫她尝尝这种心酸的滋味吗?

“臣娶亲,不正是公主想看见的?要给臣拉扯姻缘的是你,如今说不许的也是你。臣很心累,臣也要成家!”说着宰相闷闷不乐地把脸别向墙壁。

公主见他不再看自己,干脆伸手贴上他的脸,强硬将他板了回来,注视着他,句句威胁道,“你不喜欢我,我什么都不说。可是高内侍介绍的是什么人,你却欣然同意了。你想成家,我不阻止,可是你要是找个不如我的,我顶天的不同意!我会一辈子意难平、一辈子不甘心的!”

“那你要干什么?”房相如双手抓着被沿,半支起头看她。

公主想了一会儿,心生一计,道,“我会叫人把她们送去给我的兄长做姬妾——反正我的还有几位兄长没有侧室呢,想来这些姑娘断然不会拒绝。是做王侯侧妃当皇亲国戚,还是做一个封号都很难有的宰相夫人和你吃咸菜,你觉得她们会选什么?”

最毒妇人心呐!

“你,”房相如撑着虚弱的身子想强硬地坐起来,却被公主温柔地轻轻按回榻上,宰相绝望地挣扎几下,扬声道,“是不是看臣一辈子都被你玩弄于鼓掌之中,你才满意?”

漱鸢温和无害地笑了笑,抬手打开食盒,从里头端出那碗参汤,一面搅着勺子,一面曼声道,“贤良淑德,谁不会呢?照顾病人,我也能啊。我听说你病了,赶紧叫人做了参汤过来看望你。”

说着,顺手拿毛巾胡乱塞在房相如的交领处,勺子往他嘴边一伸,道,“你张嘴。”

公主要照顾人,不叫照顾,叫命令。明明是好心,可话到嘴边,总带了点威胁的意思。

房相如一皱眉头,盯着那勺子里的东西迟疑道,“这里头是什么?”

“怎么,你怕我给你下药?这是宁九龄上次送我的那颗参,还没用完呢,剩下的都叫人给你炖成补汤了。”公主对自己的贴心很是得意,自豪道,“怎么样,是不是叫你很感动?我可从来没有对别人这么好过。”

宰相有点害怕,抬手挡了挡,“公主的好意,臣心领了。这汤先放那吧,不劳公主亲自动手。”说着轻轻别过脸去。

漱鸢哪里顾得上那么多,宰相东躲西闪,她就举着勺子左右追着宰相的嘴唇,几番下来不得手,跺足道,“我也很贤良淑德的!你好不容易才生病一回,就给我一次展现的机会行不行?”

这是什么话?为了凸显她的“贤良淑德”,难不成她还天天盼着自己生病?

再说了,公主伺候宰相喝药,这是乱了尊卑体统了,于心于理,都过意不去啊。

宰相纠结了半天,皱着眉头迟疑一下,垂眼见那勺子一直颤颤巍巍地停在唇边,若是真的僵持下去,恐怕她还会硬来。

“那…那好吧……”宰相免为其难地答应,嘴上还不忘说着些虚应的话,“臣三生有幸,劳烦公主关照病榻......”说着,慢慢向前探过头,谁知他才启唇,那勺子猛地就塞了进去,公主手腕一扬,咕噜一声,不等宰相尝出滋味,那参汤就生生灌了进去。

漱鸢见他总算喝了,喜上眉梢,抬手又送了好几勺,一面叫他多喝,一面自夸道,“被本公主照顾,是不是很受用?”

房相如实在架不住她这样粗暴的照顾人的方式,被猛灌了几口之后,终于呛了一下,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

公主惊慌失措,抓起手巾就胡乱擦起他的嘴巴,急道,“怎么这么虚弱呀?喝几口都咳嗽,你不是病的没那么严重吗?”

宰相心里翻了个白眼,受用?怕是受罪还差不多!他虚应地按下她为自己擦嘴的手,委婉道,“臣真的喝得够了,不想再喝了。公主贵体照顾臣,臣会折寿的。公主,放下吧,好不好?”

漱鸢以为是参汤不好喝,抿唇想了想,询问道,“那你饿不饿,想喝粥吗?要不然我喂你喝粥吧?”

“不喝......”

“茶汤呢?”

“也不喝!”

漱鸢一听,觉得没什么意思,只好把参汤放在一旁,垂眸静默地坐了一会,可怜兮兮地抬头道,“那你下次再生病,我还来照顾你,行不行?”

宰相听罢,二话不说,眼睛一闭,直挺挺地向后倒去装晕,公主叫他,他也不应,推他,他也不理采。

最后,终于在公主死命的狂风暴雨般的晃动中,房相如的眼睛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缝。

“你不回答,我就当你同意了。下次你再染疾,叫高内侍赶紧去宣徽殿通传我一声,我好过来看着你呀。”

宰相抿了下嘴唇,强睁着干涩的眼睛想再争取一下,道,“可是臣还想多活几年……”

公主撅了撅嘴,喃喃说至于吗,她干脆跪坐在榻下的垫子上,整个人往榻沿上一趴,半截手臂支棱着脑袋,一面歪头瞧他,一面问道,“那照这么说,你生病了,回宰相府休息不是更好吗?有家丞和内仆侍奉你,何必一个人躲在这里生生熬着?”

斜阳自直棂窗的缝隙里照了进来,把公主的脸映出一片彤色,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似的,她的影子挂在旁边的墙上,轮廓柔柔的。

宰相被问得心虚,默默瞅了她一眼,然后调开视线,应付道,“没有为什么......臣就喜欢在这养病,清净。”

他说完,微微向里转身而去,侧卧着身子背对着她,一副不打算细谈的样子。

其实,这种事情的原因能说吗?他那天因为她,在宰相府同自己的义子吵了一架,生平头一次对宋洵言辞激烈,想想都有点挂不住脸。所以,他这几日都在中书省呆着,其实也是为了避免回府之后,两人碰上彼此尴尬。

公主对着他生冷的后背很是不耐烦,颇为缠人地唤了他几声,他也懒得搭理,依旧闷着头背对着她,一个人难为情地面壁。

可漱鸢从来都是越挫越勇,宰相越是不理人,她偏就要他理。

房相如闭着眼,只是感到她在他的身后蹭了又蹭,一会儿只觉得肩上一沉,然后一声得逞的笑传了下来,“啊!我说呢,原来你躲在这,是因为脸红了!”

宰相惊闻,回头一看,只见自上而下的娇靥正趴在他的肩头冲他嘿嘿笑。

公主一手攀着他的肩,一手撑着身子贴在他身后,左瞧右瞧,终于又确定了几分,她倾身而下,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宰相的脸,认真道,“你也有脸红的时候吗?怎么,难不成这几日你同什么人吵架啦?不会是不好意思回去吧?”

房相如挣扎地抬了抬肩头,回过身一看,只见公主不知什么时候悄悄溜上了他的榻,这时候她的大半个身子正懒洋洋地横卧在他身后,罗绸外衫七缠八绕地摊散在榻上,她斜撑着脑袋,一脸理所应道地瞧他。

“你!!!”

宰相惊起,顿时脸色大变,扬手拉着被子把自己一卷,一下子往后挪了过去。

他磨蹭到角落,后背抵靠着墙角坐起身子,抬袖一指,羞怒道,“李漱鸢!你、你这么快就忘了臣是如何教你的了?啊?你怎么能......和臣同榻。”

“我就忘了!”

漱鸢忍着几分紧张,扬声压了下去,然后四脚并用爬到房相如身边,一下子坐在他的面前,“你那天不是很厉害吗?怎么现在又不敢了?你想吓唬我,我现在没有那么容易被你吓住了。”

公主宰相四目相瞪,谁也不让谁,这般僵持了一会儿,彼此却都没有再做什么。

漱鸢等了半天,终于绷不住了,眼见房相如对她还如此防范,不禁失望透顶,浑身一松,瘫坐下来,懊恼道,“都到现在了,你还把自己裹成粽子,就这么怕我吗?”

宰相哼了一声,拧过脸,别扭道,“怕你?呵……你一个小小女子,臣怎么会怕你?”

漱鸢见他神色扭捏,转而微微一笑,伸手拉过他的袖子晃了一晃,软声央求道,“房相啊………我只是喜欢你,这样房相也要和我生气吗?你忍心这样对待一个这么喜欢你的人吗?这么久了,你应该明白我的。”

她见他微微放松下来,于是悄悄顺着他的袖管摸上他的手,宰相的手因病微微发热,手心里潮潮的,她把手贴合在他宽厚的掌心里,继续央求道,“爱慕你的人肯定很多,可是像我这样百折不挠的,肯定就一个。为什么对我这么苛刻呢?”

“房相啊........”她软软的手拉着他的,又软声叫了他几次。

他抿了抿嘴,明明已经心里被她那柔软的一声叫得融化,可依旧淡着脸,低沉道,“不要这么叫臣......”

漱鸢嬉皮笑脸地往前凑了凑,那翠云香的味道叫房相如闻着有些飘飘然,只听公主探声道,“你不许我叫你房相?那我叫能什么?相如?房六?对了,你排行第六,那我以后叫你六郎吧!”

好一个……六郎……

宰相听得几乎要跳起来,顿时脸上乍红不已,活了三十年,再算上上辈子,还没有一个人这么暧昧的称呼过自己。

只有情人,爱人和夫妻之间,才会用这般亲密的叫法。她居然就这样脸不红心不跳地叫他......“六郎”,听得入耳后,叫人浑身酥酥麻麻的,说不出的朦胧意味,整个人仿佛被钉在那似的,带着些难以抗拒的意犹未尽。

公主叫完,自己也捂着嘴不好意思的笑了,她见宰相痴痴傻傻地坐在那发怔,轻轻戳了戳他的前胸,慢慢道,“怎么,是不是高兴得连话都不会说了?”

说着,漱鸢慢慢蹭到他身边,脑袋轻轻靠在他的肩头,环手抱住他的臂膀,道,“你看看,这段日子,我抱过你,你也抱过我了,其实你也是很喜欢我的,对吧?上次你自己都说了,为我做了这些啊那些啊,难道你不觉得,这就是喜欢吗?你怎么就感觉不到呢。”

宰相呆呆地不说话,他自己能不知道吗?他为她做的,何止是因为浅浅的喜欢……简直是...…快要鬼迷心窍了。

漱鸢见宰相不挣扎了,心满意足地叹口气,喃喃道,“你说你跑什么呢?这样多好!有你在我身边,我就可以很安心。这一方内室里,我陪着你,你也陪着我,直到天长地久……”

宰相听得回过神来,侧过头垂眸和她对视了一下,轻轻皱眉道,“公主这些花言巧语都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巧舌如簧,惯会哄弄臣……”

漱鸢笑了笑,晃了晃他的胳膊,道,“这些还用学吗?不是顺口成章的事情?”

这么说,她是无师自通了?房相如心里不大高兴,一个女孩子,嘴上抹了蜜似的……也不知是不是曾经有旁人对她讲过这些话?总之,还是叫人如此的不安心……

漱鸢看出来点他的心思,不以为然,笑着问道,“你可是宰相!宰相总不会如此小心眼吧!”

可宰相也是男人!谁愿意自己喜欢的人周围有一堆轰不走的追求者呢。

房相如闷闷的,睇了她一眼,想给她讲清楚出道理,可刚伸出二指停在半空,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结果对上她眨了又眨的秀俏的眼睛,一瞬间看得失神,居然忘了自己想说什么了。

漱鸢拉扯了下他的衣袖道,“六郎,你怎么了?你要说什么?”

“臣……”房相如本来就太紧张,结果她这一声六郎又将他叫得忘了神儿,支吾了半天,轻声道,“臣……没什么。”

所以,他这是也默认喜欢自己了,也不再反驳辩解了吗?

漱鸢心里打鼓,他不承认,也没否认,这样像是把人架在火上烤。

公主想不出什么办法再探究他的感情,沉默一阵,忽然凑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称呼2:注意过吗~文里,很多自称都不大一样。

房相如对皇上公主称“臣”,偶尔对公主称“我”,对宋洵称我(我其实就是熟人之间),对外人自称“某”,生气的时候称“本相”

宁侍郎宁九龄对房相经常自称“愚”;而房相的管家家丞对房相自称“下走”

公主对外称“本宫”,熟人称“我”,对皇上自称“儿”(唐朝时没有'儿臣'这个称呼的)

内侍自称咱家或者奴,宫人自称“奴”“婢子”(而不是奴才)

元洛(皇上的贴身太监)叫皇上为“大家”,只有最亲近的太监才这么叫;其他宫人称呼皇上为'圣人',百官上朝称“陛下”,而'万岁'这个称呼,是很少用的,除非老百姓非常的兴奋激动,才会叫万岁。(唐朝更没有万岁爷,这个称呼)

唐朝的时候虽然已经有了老公老婆这样的称呼,

但是最普及的还是女的叫男的x郎,x是排行。

杨贵妃叫李隆基“三郎”,。李世民被叫做“李2”,也被他的后妃皇后叫做二郎。房相排行6,所以。。嘿嘿。

男的叫女的就也有很多了,夫人,娘子,或者是小字,昵称。唐朝人多浪漫啊~

所以问题来了,如果按照“从此萧郎是路人”的称呼,叫对方,李郎,陈郎,那如果此人姓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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