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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高高坐在御座上,看着消瘦了些许,背虽强硬的挺着,可依旧显得那衮冕沉重。平日上朝的通天冠被换成了轻便些的玄黑幞头,为的是让这大病初愈的龙体稍稍减少些负重。

秋末冬初的时候,日头上来得晚,所以大殿里的光线晦暗不明,蒙蒙亮着,像是青墨色晕染开来,有化不开的那种那种。好在四下里的青铜灯台上燃着烛火,总算给这死沉沉的情景添了几分跃动。

关于奏牍,皇帝都一一看过了,多是朝臣们问安的言语和一些琐事,都叫英娘按照他的意思一一回应给各位朝臣了。此外,涉及个别重要些的事宜,例如关于入冬前有炭商坐地起价之事,李睿就亲自回答。

“去年在城外冻死了几个举子,据说,也是买不起炭。朕今年打算彻查,木炭使......是户部之下吧,窦尚书,”皇帝视线落在窦楦身上,缓缓呼出口气,道,“便劳卿来办,朕派御史随行,彻查户部上下是否有贪污受贿之嫌。”

木炭使是专门负责为长安皇亲国戚和高官采购木炭的一个小官职,眼见着天气愈发冷,那木炭的价格也就越高。若是有朝廷的人从中牟利,串通东西市的炭商趁机敛财,也不是奇怪的事。

皇帝欲从根源查起,一铲子直接挖进了户部,不懂的会称赞是清廉明正的好君王,可像此时站在前头的那几位权臣,自然都明白,是皇帝想借机以桃代李,安插进几位自己人。

皇帝明为抓贪污,可实则是想踢掉户部里的几位旧臣,而炭价也就是个幌子。满朝文武懂得懂,不懂得也就不懂,总之都是显出一副敬佩欣喜之色,抬袖道,“陛下英明。”

窦楦举着芴板站出来接旨,又说了几句官场话后退了回去。他心里都明白,户部那头,有几个人本是四大王李岱曾经的门客,陛下初登帝位,唯恐发生类似洛阳之变那种兄弟相残的旧事,因此想借机防范些,也倒是可以理解。

更何况,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换了帝王,他们这些先帝的旧臣,到底是去还是留,全都是新帝的一念之间。不过,他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好友房相如。窦楦抬眼看了下前头的宰相,只见他不似往常出来说几句,依旧站在那置若罔闻,像是打算袖手旁观似的。

虽然如今相权明面上为三分,可朝堂上多以宰相最后的定夺为主要风向。先帝将房相如留给了李睿,更曾打算通过赐婚他义子宋洵来“以示恩典”,无非是希望房相如依旧做这朝堂之上平衡势力的定海神针。

可如今倒是奇怪了,自打上朝开始,无论大事小事,宰相出奇地一言不发,什么都不赞同,也什么都不反对,大有神游之态,又想是作壁上观似的。

其中有不少人是宰相的拥簇,鼻子观口口观心,眼睛却悄悄瞟着宰相的动静,若宰相说可,他们就可,若宰相说不可,他们也跟着附和。可等来等去,只瞧见了宰相那沉闷的背影,一时间也没了主心骨,只好硬着头皮跟着旁人左左右右地虚应。

窦楦不知道房相如怎么了,用芴板悄悄戳了几下他,见他也不恼不动,只好悻悻作罢,打算放仗后好生再去问问怎么回事。

宰相自然是半走神的状态,左耳朵耳朵听着政事,右耳朵就飘了出去,满脑子都等着一会儿上头一句“众卿还有事俱报”之后,自己赶紧上前,将请辞罢相的事情交代出去。

只听李睿轻轻咳嗽了几下,下头的满朝文武齐刷刷地抬头看他,只见皇帝一只手停在一卷奏牍上,垂珠后头的眉头似是紧锁不展,映着这阴沉沉的大殿,更显得压抑。

皇帝的食指敲着那竹简,发出竹片碰撞的那种清脆之声,一下一下地回荡在朝堂上,让众人的心里也跟着那敲击之声不安地跳着,朝臣们立在那,连大气也不敢出,没人知道皇帝要做什么,说什么。

宰相这才从无边的静谧中回过神来,慢慢抬起头看向御座,见皇帝不大对劲,也不禁有些奇怪。

李睿垂眸看着那书简,展开后,又合上,不轻不重地叹着气,显然是有为难之事。

烛火一跳,皇帝终于沉沉开口了,“诸卿皆知,我大华与突厥争战数次,前不久终由方将军率五千精骑夜袭定城,突厥王阿史那思力仓皇逃入阴山,如今欲与我朝修好,亦同意在大华任职。”

有人道,“正是。陛下已派袁寺卿前往其地,亦令方将军率军受降,从此天下安定,此乃为国为民的好事。”

“昨日朕接到边关六百里加急函报......方将军欲意抗旨继续追击突厥,其同僚张将军阻拦不成。诸公看,此事当如何?”

阿史那思力继承了父亲的汗位后,与大华发生了大大小小的冲突,然而前不久因为错误判断了兵力,因此逃入阴山之中,表示修好投降。

大华的皇帝有个习惯,那便是只诛首恶,并接受归顺。眼下突厥王主动交好,皇帝也就同意,下旨令两位将军立即停战,与使者袁寺卿往阴山中的突厥部落进行安抚和受降。

可关于追击还是受降一事,并不是这时候才有的异议。

晋国公长孙新亭自然主和,而宰相则截然相反,为这事情,朝堂已经争论过一番了。只是万万没想到,方将军在前头打着仗,即便收了受降的圣旨,可依旧要继续追击。

自然猜得出,想一鼓作气打下去的方将军是宰相的拥簇,也受其影响颇多。

晋国公站了出来,扬声回应道,“陛下,您的诏书已经同意了阿史那思力的投降,更何况,我大华的使者还在突厥那边,方将军欲此时追击,实在荒唐,不免令人猜测,是为了自己的军功而忽略了大局。”

宰相在一旁听着,神色淡漠,半垂着眸子没有说什么。他本想着退出魏阙的,所以这些缠人的事情自然不想管。若是在平日,或是前一阵子,他定会出言反驳,可到了这一刻,他却迟疑了。

宰相可以感受到身后众人的目光投在自己的背上,正等着他说点什么。房相如沉默着,他听见了那些人在叹气,甚至在疑惑,不明白为什么宰相如此少语。只有房相如自己知道,只要一开口,他便是又卷入其中,若想再罢相脱身,更不知道是何时了。

虽说他不想辜负朝堂,可更不想辜负了等着他的人。仔细想想其实他和旁人不同,这辈子是白白得来的,又或者说,是完全因为对她的执念,命运才给了他一次重生的机会。如果再辜负一次,他不确定能否还有下一辈子。

皇帝看了一眼下头,见没人说话,只得偏过头看向晋国公,道,“舅父所言有理。可方将军认为,阿史那思力并非真心投降,且他部下兵马依旧不少,如若此后撤回沙漠,恐难以北击......咳咳咳。”

“陛下。”长孙新亭抬了抬袖,长眉抬了抬,道,“赶尽杀绝非我大国之举,想先帝当年亦收了不少外族降将,如今不也是为我大华效力?如若兴兵再攻,恐叫人心寒。”

这话一出,让不少人想起大行皇帝曾经的仁德之治,纷纷暗自点头称赞,又不禁抬袖缅怀起来。

“果然是不再追击的好......如果先帝尚在,定也是这样决策。”

“正是......那突厥小人已经是瓮中之鳖,再杀已毫无意义。怕是将军求胜心切.......”

皇帝在众卿的纷纷议论中,缓了缓气,说朕知道了,他看了眼书简上的名字,顿了顿,又道,“与边关函报一同来得还有寺卿的奏报,说,阿史那思力愿两国联姻,望来日和平之时得尚大华公主......也就是永阳长公主.......”

其实说来也奇怪,李睿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个突厥王偏偏就要漱鸢,印象中突厥使臣入朝拜见先帝的那个大典上,漱鸢并没有出现过。那这个阿史那思力又是什么时候知道这个人的呢?难不成,他们见过?

与国公通过气得那些人,一听此言,也不管不顾起来,一哄而上地举着芴板附议,大叹:“此当为佳话!”“想前朝那是被迫送人,如今这是突厥王自己求的!彰显我大华国力昌盛!”“陛下初登帝位,边境和睦为上策!此举明智啊!”

皇帝慢慢颔首,其实他亦不想再去追击。一来,和,是众臣所盼,若无必要,谁愿意连年征战。二来,是他吃不准这次的胜负。如果方将军全力而上胜了,自然是大好;可若是输了,天下人恐耻笑他这个君王无能。因此,无论如何,和,为上。

“朕亦觉得如此,即刻传旨,令方、苏两位将军务必受降,不再追击......”

“陛下此举断不可为!”

李睿话音刚落,忽然一声低沉,如从天而降的冬雷,一下子震慑住嗡嗡扰扰的群臣,朝堂上顿时变得安静下来。

那一刻,所有的目光齐刷刷地全都集中到宰相的身上......

房相如握着芴板,毫不在意,缓缓一步步走出列队,抬头迎上皇帝的目光,先一垂首,随后不急不慢地道,“陛下,阴山之北,道路险阻且漫长遥远,如若到了那个时候再想追击敌军,定会损失十倍。依臣拙见,应当乘胜追击,活捉阿史那思力。”

方才一言不发,此时忽然站出来侃侃而谈。众臣一时半会儿还没反应过来,等宰相说完,有的人这才回过神,纷纷抬袖应和道,“臣与房相所见类同。”

长孙新亭瞥了一眼宰相,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哼声道,“本以为房相今日不开尊口,不想在这个节骨眼上站了出来。怎么,难道房相打算牺牲寺卿?他如今作为颁布天恩的使臣,如今就在突厥大营。”

房相如并不看他,冷冷道,“韩信攻齐国亦如是。错失良机,恐再难得,还望陛下权衡孰轻孰重。”他沉了一沉,提醒道,“陛下不可过于倚重外戚,以防干涉朝政。”

“孰轻孰重?”长孙新亭嘲弄地重复了一句,狭促地看向宰相,目光中似有几分意味深长的笑意,他上下打量一番,道,“宰相一向是公正淡泊之人,朝堂事与感□□,难道也分不清?”

国公说得莫名其妙,在场的人无一不听得一塌糊涂,不禁面面相觑,却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

“难道,宰相就没有攀附所谓的外戚以求固权么?”

房相如垂眸一顿,拂袖淡淡道,“国公慎言。”

“宰相有私情也罢了,若是为了感□□徇私枉法,里外不分,是否枉为人臣?”

长孙新亭负手走了过来,眸子里闪烁着奇袭者般得逞的光芒,看了一会儿宰相,忽然甩袖一挥,转身扫视着满朝文武,扬声道,“宰相与永阳长公主有私情!已然不是一日两日之事!不知宰相甘做公主的‘幕僚’,是否从中得利?”

晴天霹雳。

一时间,满朝一片哗然,人人脸上都是惊骇不已的神情......

一向疏淡寡情的宰相,居然是永阳长公主的......‘幕僚’?这个词已经是委婉至极,然而已经叫人不禁浮想联翩起来。

房相如浑身一震,只觉得背如芒刺,不禁狠厉抬眼盯着长孙新亭,却见他依旧是笑的。

他想脱身,却被绊在这里!若不是听闻和亲之事重提,他断然不会开口说什么,谁想到,这长孙新亭居然在这里等着他,仿佛早有准备似的,要在今日将他拉下马。

宰相眸中映着燃烧着的烛光,冷冷一哂,道,“国公此言差矣。无凭无据,何出此言?”

“凭据?宰相若要凭据,自然可请他入殿。”长孙新亭一拍手,高声唤道,“请宋博士入殿!”

众目睽睽之下,宋洵垂眸走了进来。这不该是他这个国子监博士该出现的地方,可却以这种方式走了进来,更何况,他还是宰相的义子。

宋洵不去看房相如的表情,先拜过陛下与国公后,立在那等候询问。

“宋博士,你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是何关系?”长孙新亭傲然立在那,胸有成竹地问道。

果然,宋洵垂首答,“义父与永阳长公主有私。臣本不想说,可实在不敢隐瞒陛下。斗胆冒着不敬不孝之罪,大义灭亲,上禀天听。”

他说着,将公主在府邸私会宰相,宰相又是如何在宫道上威胁他之事尽数说出来,“就连新进门生宁九龄亦可作证,曾目睹过二人一同在大慈恩寺出现。如若调查,或可询问寺中僧人。”

宋洵说完,却只是一直不抬头,几乎不敢看向一旁的宰相,只觉得一股极大的压迫感自头顶落了下来,叫他心中惶惶不已。

他到底还是怕义父的,哪怕是到了这一步,依旧为他所震慑着。

房相如定在那一动不动,只觉得顿时天旋地转起来,身后的议论之声如潮水不绝,或惊讶或不屑,更多的则是不敢相信。

窦楦一把宰相拉了过来,急得连尊称都顾不上了,大呼,“房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快和他们解释清楚,你是冤枉的!”

房相如看了眼宋洵,随即轻蔑地收回视线,缓缓漫看向长孙新亭,不禁自嘲一笑。万万没想到,上辈子是李漱鸢担了那些风月丑闻,如今他为她改变了太多,谁想命运却将这避不得的灾祸转移到了他的轨迹上。

这是天要灭他。

所有人都以为宰相要与长孙新亭舌战一番,皆提起一口气站在那,双目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啪嗒——

象牙芴板落地。

宰相望着陛下,抬手解开腰间的鱼袋,一松手,便落在了地上。

房相如步步走上前,忽然撩袍长身一跪,只见他慢慢抬袖停在上首,心痛地闭目,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决绝地长声禀告,“臣房相如对长公主心生爱慕已久,臣有罪!但,望陛下成全......”

“房卿.......你这是。”李睿震惊不已,虽说他为宰相大权在握之事有所忧虑,可不曾想过会出这种事情。

宰相抬起头,有视死如归的神情,道,“臣请战突厥,若胜,求陛下准臣尚公主,臣愿献上相权,自请罢相!若败......臣将献上项上人头,只求陛下不要勉强公主出降。臣昭昭之心,天地可鉴,求陛下,恩准......”

他说完,俯身拜了下去,双手在袖中握紧,又握紧......

作者有话要说:  注1第77章昨天有2000字没有贴过去。已经补上了。

注2结局是he不要担心。

注3:木炭使。

唐朝户部设木炭使,专门管皇家官员用炭的事宜。老百姓冬天也可以从炭商处买,唐代最繁荣的西市里有专门制造、贩卖木炭的商店,还有许多炭商将炭放在牛车或驴车里,或者直接背在背上走街串巷地叫卖。冬日木炭的价格随着气温波动,天气越冷,价格就越高。木炭昂贵之时,并非所有人都买得起,有的人就会冻的死。

帘幕、地毯、毡帐都是唐朝人的取暖方式,除此之外,还穿皮裘、袍袄、纸衣被。

别的不奇怪,就是这个纸衣纸被很奇特。唐代造纸技术发达,普通纸张的价格相对较低,经过书写使用之后的纸张更加便宜,许多穷人都会将废纸收集起来,制成纸衣、纸被御寒。除此之外,御寒用的丝绵是从蚕蛹中抽取而来,因此使用丝织品是以杀害丝蚕为代价的,许多僧人不愿沾染杀生的罪过,便也选择穿着纸衣御寒。纸衣纸被虽然看起来单薄,但是纸本身的导热性比较差,厚厚穿上一层还是能起到保暖作用的,晚唐文人徐夤曾写过一首《纸被》诗,诗中说上好的纸被“披对劲风温胜酒,拥听寒风暖于绵”,足见纸被在防寒防风上的功效。

以上内容来自游修龄《纸衣与纸被》,如果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唐朝人的纸衣~

注4:特别鸣谢晋国公长孙新亭挑破窗户纸,把私情的事情说出来。多亏您,我可以以后光明正大的写宰相和小公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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