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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晞一向作息规律极好。

在成为谈行止的名义妻子的这三年来,1094天里无一例外,她会在8点08分准时掐秒起床,在床上放空10分钟后,才下床洗漱。

谈行止以前有次问过她,为什么非得选8点08分,她眼皮也没抬一下地告诉他:“图吉利。”

“看不出来你这么封建迷信。”

谈行止那时正站在全身镜前打领带,向来灵活的双指遇上这款波点丝绸款的,正像是他遇上她这个命中的克星,怎么花力气去系结,都系得难看。

这个人平素看上去冷淡,对什么事都一副清心无欲的态度,温晞却知道,他骨子里高傲倔强得很。

别人撞了南墙就回头,见了棺材就掉泪,谈行止拧巴起来,就是要把整栋南墙撞穿,把棺材盖掀翻的个性。

正如他对待这条不向他轻易认输的领带,在几次三番它还是不听他的手指使唤后,他仍旧没有放弃,一边低咒着领带的生厂商阿玛尼,一边取下无名指的婚戒,漫不经心放在贵妃椅上。

他没用心放,婚戒便从茶几上滚落而下。

温晞看着那枚婚戒一路滚到她脚旁,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平静地没入地毯的绒毛里。

她和它无声相望,居然起了一种惺惺相惜之情。

摆脱了婚戒阻碍的谈行止,却依旧没能驯服这条磨人的领带。

显然,他把问题归咎于婚戒,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本想在一旁抱手看戏的温晞,最终还是走到他面前去,伸手擒住他手中的领带。

“我自己来。”

他在她的手刚触及他的领带时,便出声制止。

却不见她松手,紧紧攥住领带,望着他的眼道:“谈总,我一会还要用这面镜子试衣服。您浪费我很多时间了,我约了导师,快要迟到了。”

他又好气又好笑:“家里这么多镜子,你随便用。”

“算命先生和我说,今天用这面西南方向的镜子吉利。”

“都这么大人了,这么迷信?”他又提了一次。

“遇见你以后,我一直都很迷信,生怕有天稍有不慎就被你克死。”

她不咸不淡地说,将被他折磨得已经有些发皱的领带小心翼翼绕过他的领口,细细压在衬领下,手法娴熟,打了个漂亮的温莎结。

“不要温莎结,”他皱眉轻推开她的手,下眼睑细微下扬,嘴唇下拉,音调不起波澜,但隐约的嫌弃却显而易见,“太俗。”

他刚才显现的微表情,是心理学的微表情分析里最典型的“厌恶”情绪。

三年以来,她无数次在他脸上见过这表情。

于是她哑然,松手后退一步,看着他把她细心打好的结胡乱扯下,扔在一旁的沙发上。

之后,他居然破天荒还是从抽屉里挑了一条备选的领带:“以后不用你帮了,镜子现在还给你。”

说完这句话,他就与她擦身而过,锃光瓦亮的皮鞋毫不留意地碾过被绒毛裹覆的钻戒,看得她眼皮一跳。

她确信,如果不是因为她碰触了那条波点领带,他应该会同它继续死磕到底。

成为他名义妻子的第1095天,温晞终究没有在8点08分及时醒来。

这一夜她做了很多梦,有好的,但噩梦更多。

与其说是噩梦,不如说是回忆的回溯与投射,大都是已经都发生过的事。

譬如,他领了谈老爷子之命,与她第一次见面相亲时,便将郁星辰带到她面前,同她挑明直说:“不好意思,温小姐,我一向有话直说。我这辈子爱的只有这个女人,所以和你结婚的可能性是0。希望温小姐回家后,能转告伯父伯母一声,生意归生意,结婚归结婚,麻烦他们不要把两件事混在一起。”

譬如,在她在婚纱店里订做好了婚纱,在两家长辈择选的酒店名单里好不容易定下最合适结婚的那间时,他面无表情地将提前拟好的协议书丢给她:“反正都是装装样子,我们不必费那个劲了吧?你和你爸妈直接说你想要旅行结婚,省得办婚礼这么烦了。”

譬如,在巴塞罗那度蜜月的最后一天,他把她一人丢在人流汹涌的圣家堂,在她彷徨无助时,他却独身飞回了国去见郁星辰,只因为听郁星辰和他说,她削苹果时不小心划破了手指。

……

温晞本不想哭的,她早就答应过她自己,嫁给他以后也一定要快快乐乐地活,不要为他掉一滴眼泪。

但醒来的时候,枕上已洇湿一片,手边依旧是空空荡荡。

她坐起身来,望着床头柜上压在闹钟下的离婚协议书和一旁的离婚证。

第1095天,这份附条件的离婚协议达成条件,正式生效。

今天将是她当谈太太的最后一天,也是她和谈行止约定好的,要搬离别墅的日子。

她带着未干的泪痕,趿拉着拖鞋走下楼梯,在楼梯口撞见了李妈,便憔悴地同李妈问早。

“太太,”李妈低唤她一声,脸上都是于心不忍的神色,“你……你还好吗?”

“睡得挺好,所以晚起了。”她勉力一笑,走去厨房,“李妈,这三年,辛苦你照顾我了。”

“太太怎么这么说?”李妈说着说着,反倒先激动地哭了,“是太太你总照顾我。太太,你能不能别走?大家都很喜欢你,舍不得你。”

“他舍得。”

温晞淡淡笑着和李妈说。

她说完,转身便将昨夜包好的小馄饨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一旁,将煮锅斟满了水,等着水煮沸:“李妈,以后你也注意自己的身子,不要舍不得花钱治病。别人不疼惜你,你也要自己学会疼惜自个儿,不要光顾着拿你的钱去倒补贴你男人,多为你自己想想。”

“太太,”李妈抹着眼泪,义愤填膺,“少爷他是瞎,他才看不到你的好。你别走,我去和他说,让你留在这。”

温晞依旧恬淡笑着,抽了一张纸巾给李妈:“我才不会守着一个睁眼瞎过一辈子。李妈,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

李妈哭哭啼啼的。

温晞劝不住她,实是无奈,便叫李妈去看看她有没有什么东西忘在房里,没有收走,顺便把放在床头柜上的离婚证给她带来。

支走了李妈,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她握住手机走向偌大的客厅,最后环顾了一圈。

客厅中央的墙壁上,留下了四个钉痕,像留在墙上的四道疤。是因为她昨日站在沙发上,取下了两人的结婚照。

这结婚照实在诡异,两人穿着民国的学生装,各自皮笑肉不笑地看向两个方向,彼此身体的间隙足有一拳多余。

老实说,这也不算他们一起拍的。

他那天和她在照相馆拍到一半,便说有紧急会议,摄影师硬是用惊人的ps技术将起先他们拍的一张中抠出谈行止带着僵硬笑容的一张,和她后来单人拍摄的照片拼接在了一起,才硬凑出这一张得来不易的结婚照。

视线移到茶几上,燃着她精心调制的香薰。她知晓他压力太大,深夜回来,经常难以入眠,便在他的活动范围里都燃上助眠的香薰。

香薰的配方她已转交给李妈。她叮嘱李妈,等她离开以后,也要记得帮他燃着香薰。

香薰氤氲的烟雾飘向后方空荡荡的照片墙。

她装修房子的时候,特意让设计师留出这面墙,却没想到3年之前,墙上是空荡荡的,3年之后,墙上依旧没能留下一张照片。

照片墙的架子上,安放着一个透明的大鱼缸。但鱼缸名不副实,养的不是鱼,而是两只乌龟。

谈行止为数不多的兴趣之一,就是给那两只乌龟喂食。

他叫其中一只乌龟“平林”。谈平林是他二叔的名字,向来与他不对付。

另一只乌龟,他没取过名字,每天只是看心情胡乱地瞎叫唤。要是他的总助惹他生气,他那天就用总助的名字称呼那只乌龟;要是那天是他哪个白痴下属干砸了事,他就用那个白痴下属的名字称呼乌龟……

于是,那只倒霉的乌龟没有叫“平林”的好运,三年来被换了无数名字。

不过,谈行止却不知道,温晞默默把这只倒霉的乌龟取名为“行止”。

谈行止不爱搭理她,“行止”却很听她的话。

只要他每每惹她心碎时,她就捞起一把龟食,对着那只乌龟叫“行止行止,过来啊,行止”,乌龟就会乖乖地跑到她手边,张开嘴嗷嗷待哺,让她心情瞬间大好。

在这之前的一个月,他正式提出和她开始分割财产时,她曾想将这只叫“行止”的乌龟带走。

毕竟,这是三年来,在这栋别墅里,唯一曾给她带来一些快乐的东西。

却被谈行止一票否了:“成双成对的好好一对龟,干吗拆散它们?等以后下蛋了,我让人把龟蛋补送给你,就别拆散它们了。”

温晞默然了很久,忍住告诉他真相的冲动——平林和行止都是公龟,除非谈行止带它们其中一只去做变性手术,否则恐怕下个世纪也未必能生出一只龟蛋来。

想到这里,她再回神时,不知什么时候已拨通了他的电话。

她这才蓦然一惊——她一直就把他设置成手机里的紧急联系人,只要长按开机键就会拨出电话给他。

刚刚她应该是不小心碰触了开机键。

她正手忙脚乱地打算挂断电话,那边厢却接通出声了。

却是一个陌生而又熟悉的、娇滴滴的女声:“您好,哪位啊?阿止在开车,不方便听电话。”

温晞望着行止缓慢地攀爬上鱼缸光滑的缸壁,倏忽从上面滑下来,心也不自觉和它一起坠落。

如此亲昵叫他为“阿止”的人,除了他家中的长辈和密友,世间应当只有一个。

却不是她谈太太,而是他在相亲那日带来的郁星辰。

时隔三年,她第一次使用她快要过期的头衔,对郁星辰道:“我是他太太,我想最后同他说几句话。”

“他现在不方便,不如你对我说?”

温晞懒得拆穿:谈行止用的是车载电话,根本不会不方便,也知道他此时肯定能听见她在说什么,不过不想理会她。

她便一字一句道:“那只乌龟,我要带走。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这一只乌龟,不算过分吧,谈行止?”

那边没有回答她,她继续道:“谈行止,这三年,你辛苦了。但我也很辛苦,其实……”

她刚想说出“其实我很爱你”时,却听那边直接掐线。

厨房里恰好传来“咕噜咕噜”的热水烧开声。

她咬着唇,呆了半晌,终究还是转身回到了厨房,将小馄饨一筷子赶下沸腾的水花里。

馄饨煮熟后,她只是捞起来盛在碗里,却一个都没有吃。

每一天早上,为他做一碗馄饨,已经成了她的习惯。三年来日日如此,不做便浑身难受。

但他没有动筷吃过一次。

那碗馄饨夹杂在李妈为他煎好的培根、蟹肉沙拉和法式乳蛋饼里,显得那么不值一提,总是被他忽略。

温晞将那碗馄饨郑重地放在餐桌中央后,她抬手将无名指松垮的婚戒摘了下来,放在了餐桌上。

婚戒上捆着几圈白线,因为婚戒本就不是按她的尺码买的。为了每天戴好它,她不得不缠上好几圈线,让原本绽放流光溢彩的婚戒像被打了补丁一样难看。

就如同这段有名无实的婚姻,任她怎么努力打补丁,都还是难堪收场。

她抬眼,便见李妈已将她的行李箱推了出来,手上还拿着她的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面色悲怆:“太太……”

温晞只是朝她笑,因为除了笑,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安抚李妈,也来安抚她自己:“明天之后,我就不是谈太太了。你……”

她顿了一下,还是说:“你帮我照顾好他。他有时候犯倔,只会往牛角尖里钻,你要劝劝他。他忙起来,也不爱惜身体,也老是不愿去体检……”

“太太,”李妈又忍不住哭了,“我哪里做得来?除了你,谁还能把少爷照顾得这么妥帖?”

温晞眼前氤氲起来,眼眶泛酸:“车来了,我该走了。”

从李妈的手里接过离婚协议书和离婚证,她对折好协议书,将它和离婚证一起放进了她的手包里。

她拖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鱼缸里的行止,还是没能狠下心带走它。

她是带不走行止的。

她应该从来到他身边的第一天就知道,她能带走的,从来就只有她自己一个人。

李妈不舍地扯着她的手,哭了良久,才为她打开了门。

压抑已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这场独角戏,她一人勉力撑着,唱到了曲终人散时,终归要谢幕了。

她终于,不会再是他的谈太太了。

她无声落泪,刚下定决心抬脚踏出了门,却听兜里的手机突兀响起。

掏出手机,却见是谈行止其中一位总助fanny,她便接了电话:“fanny,有什么事吗?”

“太太,谈总出车祸了,很严重。现在正在医院手术取出脑中的血块。但医生说,血块位置不好,他有很大概率会失明。你现在能赶来医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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