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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将平安符吹起,单薄的黄纸在空中翩跹几下,掉落到地上,与黄沙混在一起。

浓稠的血腥味,将大漠里的秃鹫引来,盘桓在上空。

常年居住在沙漠边缘的阿布力一家,看到秃鹫翱翔,从绿洲里出来,没找到猎物,却发现躺在黄沙中,已被掩埋半个身子的沈放。

阿布力与兄长交换眼神,犹豫稍许,还是救下了这个汉人,将他带回了家。

他们的家位于草原和绿洲交界处,被一条清澈见底的小溪环绕,草场中还养有牛羊。

附近除了他们,再没有别的人家。

因为阿布力一家是异类,他们身上混着两族的血,母亲是突厥人,父亲却是汉人,从小异于常人的样貌让他们受尽了白眼与辱骂,在阿布力七岁时,汉人父亲扔下他和母亲,独自回了中原,于是阿布力的母亲,安丹珠,带着自己混血的儿子们,躲到了这一处绿洲。

如今阿布力和兄长带回了一个汉人男子......

他母亲见到沈放,气得涨红了脸,大声道:“快把这个汉人男子扔出去,汉人没一个好东西,他们霸占了我们的家园,抢了我们的牛马,你救下他就是害你自己!”

沈放昏迷中,被尖锐的嗓音吵醒,晕沉沉地张开眼,见一十五六岁的男孩蹲在自己身侧,将他保护地死死的,不让突厥女子靠近一步。

阿布力道:“阿母,他快死掉了,我们我给他一点水喝也不行吗?”

安丹珠气得摇头,咕噜说了一大串突厥语,最后一甩袖子跑出去。

“阿母,阿母!”阿布力的兄长跑出去追。

阿布力长松一口气,拿葫芦瓢去小溪舀了点水,回来给沈放喝。

“你快点好起来,我阿母讨厌汉人,最多让你待一个晚上,明天她就会把你扔出去。”

男孩搜肠刮肚,用父亲仅教过他的一点汉话,与沈放交流。

他给沈放清洗了伤口,又用家里仅剩的一点药膏帮他上药包扎,最后向长生天祷告,祈求了三次,希望沈放能活下来。

或许是阿布力的赤忱感动了上天,几日后的一个傍晚,沈放真的清醒过来。

月光从帐篷顶端落下,沈放坐在床边,低头看着自己胸膛上的伤口,他指尖轻轻触碰一下,极其轻微的一个动作,却牵动胸口附近的经络,齐齐疼了起来。

阿布力端着羊乳进来,见到沈放,愣了愣后,惊喜道:“你醒了?”

沈放“嗯”了一声,轻轻咳嗽了几下,胸膛因此又流出许多血来。

阿布力脸色一变,赶紧让沈放回床上躺着,道:“你伤口感染,还没痊愈,千万别乱动。”

沈放点点头,用突厥话道:“多谢。”

他在自己换下的衣裳里找到一块玉佩,交到阿布力手上。

那是一块雕刻祥龙云水的玉佩,通体剔透,了无杂尘,放在光下看,能清晰地玉佩中水流的纹路,即便阿布力没有多大的眼界,也知道那是一块上好的宝贝,放在外头恐怕能抵挡四五匹牛羊。

阿布力接过玉佩,跑出去给母亲看。

安丹珠眼睛一亮,上手摸了摸玉佩,爱不释手,但心中到底放不下对汉人的偏见,道:“只能让他再住十天,之后便把他赶走。”

这已经是他们最大的让步了,阿布力不敢再得寸进尺,同意了这个要求,回去把话转达给沈放。

沈放答应:“好,十日后我边走。”

他手在身上摸索了遍,像是在找东西,抬头问阿布力:“你们救我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一个平安符?”

平安符是什么东西,阿布力听都没听过。

“当时沙漠里只有你和你的马儿,没看到你说的那个平安符。”

阿布力摇摇头,如实回答,看沈放皱起眉头,一副失落的模样,连忙安慰道:“那平安符或许是被风沙吹走了?那东西值钱吗,不值钱的话,你再买一个。”

沈放静坐了一会,没再说什么。

外面安丹珠烧了锅羊肉,喊他们吃晚饭。

阿布力搀扶着沈放出去,二人坐到草地的篝火边上,一晚上阿布力有说有笑,把兄长和母亲都给逗乐了,唯独沈放一人闷闷不乐。

“你怎么不吃羊肉?”

阿布力拣了一点羊肉,放到沈放碗里,红扑扑的脸蛋扬起笑容,道:“你别担心,你的伤口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沈放手拨弄着一根野草,道:“我不是担心这个,阿布力,现在是什么日子了?我昏迷了多久?”

安丹珠道:“你昏迷了四五天,现在已经七月底了。”

七月底。

掐指算算,姜千澄的月份已经六个月,还剩下三个月,他还能来得及赶回去吗?

阿布力看他神情之中藏着几分焦急,问:“你急着离开吗?”

沈放道:“我妻子有了身孕,还在家里,等我回去陪她生产。”

他说完这句话后,篝火边的几人沉默下来,安静得只听得到熊熊火星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

阿布力手撑着下巴,打量着沈放,不得不说沈放这张脸生得极好看,线条俊朗干劲,眼睛比天上星星还亮。民族之间语言不同,但美是共通的,即便用突厥族的眼光看,沈放也是一个长相极其俊美的男人。

阿布力想,能做沈放妻子的女人,容貌应当也当与他相当。

“你妻子好看吗?”阿布力直截了当地问道。

在星光的疏落光辉里,沈放唇角往上勾了勾:“好看,很好看,是我见过最好看的姑娘。”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看来夸他的妻子,阿布力大概晓得沈放多爱他的妻子了。一个人的话语会说谎,但他说话时的语调,情感,还有眼里流露的情绪,绝对不会说谎。

受这份情绪感染,阿布力扬起微笑:“我以后也会娶一个特别漂亮的姑娘,不会嫌弃我是个汉人和突厥的混种。”

沈放转过头看他。

长久的目光,盯得阿布力有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连忙换话题道:“你们的孩子一定也会特别健康漂亮。”

沈放“嗯”了一声,半晌沉默,身侧人给他递过来一杯温酒。

阿布力举起酒碗,道:“我刚刚和长生天求了个愿望,祝你,还有你的妻子都平安。”

沈放向他道谢,回了一个突厥礼。

几人草草吃完了一顿晚饭,收拾锅碗,准备休息。

沈放还打算在外头坐一会。

阿布力进帐子,又出来,粗粝的双手将一张黄色的薄纸递到沈放面前,道:“我找到了!你说的平安符是不是这个?之前我在沙漠里捡到它,看到上面有汉字,便把它放回了兜子里,刚刚换衣服的时候它才掉出来。你看看它是不是?”

那平安符被沈放抚摸过不知多少回,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笑着接过,道:“是这个。”

“是就好。”阿布力说完后进账。

沈放低头,目光落在平安符上,看着上面姜千澄写的“平安”二字。

字迹清丽,婉然芳树,穆若清风。

沈放眼底柔情悄悄漫起,将平安符收好,放回香囊中。

此刻沙丘上一轮圆月高悬,凉凉的月光流淌,落在沈放身上,别添几分寂寥。

大漠的夜晚,恒星不见,夜中星陨如雨。

他静坐了一会,忽然想起前世也有这样一个夜晚,他坐在草地边上,摩挲着她送自己的平安符,眺望月空——

那时,士兵们刚打完一场胜仗,正在载歌载舞,举杯豪饮。也不知谁先起哄,谈到了娶妻生子,都嚷嚷着立了战功,回去就娶一个漂亮媳妇。

军中氛围热闹,随行的小宦官荣福坐到沈放身边。

荣福打小就随他干爹伺候沈放,与沈放关系极好,可以说无话不谈。

二人饮酒,荣福醉红了脸,突然潸然泪下,道:“早知道不陪陛下来西北了,奴才受了不少苦,想回宫里陪干爹了。”

沈放轻笑,说他哭哭啼啼不像个男人。

荣福泪越摸越多,“奴才本来就不是个男人,想想干爹怎么了,难道陛下就不想姜娘娘吗?”

沈放喝了一口酒,道:“想。”

荣福抹泪:“那陛下想好给小殿下取什么名字了吗?奴才早打算好了,要伺候陛下一辈子,等陛下走了,奴才还要伺候小殿下一辈子,就和我干爹一样。”

大抵是喝了酒,什么浑话不经过脑子就往外冒了,荣福竟然敢当着皇帝面,料想他死后的事。

沈放看小太监喝得通红的脸颊,笑了一声,也没发落他什么。

也就只有这一刻,面对一个神志不清醒的人,他才敢将心中那点压抑的情绪露出来。

沈放轻声道:“小殿下的名字还没想好。”

荣福一惊:“怎么还没想好?这么重要的事,陛下也不提前想?等陛下班师回朝,姜娘娘恐怕就已经生下小殿下了。”

沈放拿起酒碗,与荣福的酒碗相碰,道:“我大周立于世百年,久没有储君出自中宫,此番皇后诞下嫡子,取名应当慎重。”

所以还在想。

这话一出,登时荣福酒就醒了一大半,木讷地看向沈放:“什么皇后?”

哪里有皇后?沈放根本就没有立后呀。

而近百年来,大周的太子都非嫡后所生,无论是沈放,先帝,还是先帝往上好几代,都由后宫其他妃子所生。

沈放今日说这话,是何意思?

荣福脑子一转:“难道您要立姜娘娘为后?”

沈放抬起酒碗,对着星河,一字一句,迎风道:“敬四方神明,敬浩浩长天,漫漫之地,佑我大周福祚绵延,姜皇后平安诞下龙嗣,朕心中欢喜。”

荣福抬起碗,有样学样,重复了一遍:“敬四方神明,敬浩浩长天,漫漫之地,佑我大周福祚绵延,姜皇后平安诞下龙嗣!”

“奴才会一辈子效忠陛下和小殿下,还有皇后娘娘!”

天地上霜月皎洁,长风回荡,飘来二人的回声。

......

沈放从回忆中抽出思绪,低下头,又望了平安符一眼,通过上面的字迹,仿佛看到了姜千澄提笔时的神情。

他目色温柔,道:“我会很快回去陪你的。”

这一世,没有重重误会,他可以没有任何愧疚地回去见她。他将所有的怯懦都留在了上一世,一颗封闭的心,终于正视了自己对她的感情。

他将用尽两辈子,去弥补从前的过错,那些他欠下的,无法诉出口的爱慕,用错方式的爱意。

沈放朝东跪拜,敬奉上苍。

他虔诚地祈求想,还好,姜千澄从未记起那些过往。

这是他心中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知道,姜千澄无法接受过去的他,否则二人少年时的情意,怎会化为那个雪夜,她捧来的一杯毒酒?她头上珠钗闪烁冰冷的光,她扑向他流下冰凉的泪,还有她说的一番话决绝的话,无不昭示着从那一刻起,她就下定决心斩断了他们之间所有的情丝......

还好,前世的恩怨,终究都过去了。

他会好好地爱她,这一世,再没有怯懦与羞愧。

沈放平复好心中的郁结,向东叩拜,缓缓站起身。

他立在皎洁的流光下,也是此时,手中的平安符从指缝滑落,不小心掉到地上。

一直藏在平安符里的字条,也随之跌落,露出了一角。

沈放拾起平安符,打开抽出字条,在看到上面的一行字时,眸中浮起水光,毫无预兆地,两滴泪从眼底滑落。

在塞北的大漠,离她所在的京城几千里的地方,寒风掠起,天地阒寂,外人眼中高贵英勇的帝王,一下泣不成声。

那飘落在地的字条,上面写着——

“与突厥战,小心护着左肩,千万不要受伤,也不要逞能,独自带兵深入敌军。

盼归,妱儿。”

姜千澄什么都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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