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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营失火了。

火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烧的已不可考,能确定的是失控时大概是戌时过半,时值十月,草木枯干,烧起来轰轰烈烈,幸好北边树木不多,又近水,这才把火扑灭。

消息传到西山时,李殊檀正在杀鸡。

她用的是从司墨那儿讨的短匕,上面沾的人血擦不尽,昨夜用过的餐具也不能砸碎处置,只能抓只倒霉的鸡来掩盖。

她故意割得毫无章法,鸡脖子上深深浅浅一串的血痕,痛得这只生命委实顽强的鸡拍着翅膀乱扑,连摔了三个碗和两只壶,最后往地上一躺,从托盘到地上全是淋漓的鸡血。

司墨回来就看见这场面,两眼一黑,话都说不利索:“……你你你在干什么?”

“杀鸡啊。”李殊檀眨眨眼,一脸茫然地回复。

“你……杀鸡用匕首杀?!”

李殊檀依旧一脸茫然:“不可以吗?”

司墨看着她手里卷了刃的短匕,重重地叹息。

借出去的匕首是没法救了,他只能救鸡,抓起还有一口气的鸡,干脆从李殊檀手里抽了短匕,利落地一刀切开鸡脖子放血:“那这个……这个碗啊,酒壶啊,怎么回事?”

“碗用来盛鸡血,加点盐,做成血豆腐也可以吃的。”李殊檀说,“酒壶里装的是酒。”

“盛鸡血要这么多碗?”

“不是啊,两个盛鸡血……够不够?剩下的一个放鸡肠,一个放鸡肠以外的内脏,一个……”

“行行行,停!”司墨赶紧打断李殊檀,皱着眉,“想得倒挺好……那酒壶干什么?”

“喂给鸡啊。”

司墨眉头皱得更紧:“……喂鸡?”

“嗯,鸡要是喝醉了,就能乖乖待宰了吧,也好少些痛苦。”李殊檀一脸认真地胡说八道,“另一壶可以直接做醉鸡。”

司墨:“……”

“……下回这种事去厨房找个人,或者等我回来。”他放弃了,把死透了的鸡丢进盆里,“接下来要褪毛取内脏,你可别乱动啊,等我回来教你!”

李殊檀两只手拧在一起,点点头:“哦……”

她做出一副紧张的样子,司墨又有些不忍,一挥手:“哎,不是怪你!去,把沾了鸡血的全砸碎埋掉,匕首也是,都卷了刃了……反正郎君见不得这些脏东西,麻利点啊。”

他是真有急事,急匆匆地舀水搓洗,但仍洗足三遍,双手交握藏在袖中,匆忙跑进屋。

李殊檀弯腰,把摔碎的瓷片捡进托盘里,连带着完好的那三只碗一起,一端起来,满手都是鸡血,指缝黏腻不清。像极了昨晚北营临近悬崖的偏僻处,这几只碗就是这样溅着新鲜的人血。

她看向盆里那只差点被她扎成筛子的鸡,低声说:“抱歉。谁让你生在叛军中呢。”

**

李殊檀没等来司墨帮忙处理那只倒霉的鸡,等来的是司墨的传话,说让她进书房去伺候笔墨。

和她想的不同,书房是那个书房,鹤羽却不在书桌后边,自然也没有笔墨要她伺候。少年临窗站着,窗台上一套精致的器具排开,风从半开的窗里进来,吹得他衣衫拂动,发梢在腰间轻轻起落。

听见响声,鹤羽头都不抬,兀自握着药杵,慢悠悠地碾碎盛在臼里的香料。

“我刚才听司墨说,你杀鸡杀得满地都是血?”他说话也慢悠悠的,含着三分笑音,“昨日你做那几道菜,用鸡肉不是用得挺顺手么?”

“做菜和杀鸡是两回事。”李殊檀说,“不然,我会做熏肉就得会杀猪,会煮饭就得会种麦子。”

鹤羽轻轻一笑,并不纠结她的歪理:“过来。”

李殊檀依言过去,他却没再开口。她只能小心地瞄几眼,从鹤羽这个人一路瞄到窗台。

“这些东西……”她依稀认出这些精巧的器具用在什么地方,“是用来制香的?”

“嗯。”

“你还会制香?”

“很奇怪吗?”鹤羽往药臼里加了一些水,力道压在杵上,把里边的香料碾得更碎,“这叫‘水飞’,香料在水中碾碎,只取沉在底下的细末入香。浮尘杂香溶在水里,留下的更精纯,不至于到时候用起来熏人。”

李殊檀点头:“那你自己制香,是因为用不惯市面上卖的吗?”

“错了,是用来防身。”

“防身?”

“是啊,所以你可别随便凑到别人身上闻来闻去。有些香偶尔闻一闻不要紧,若是突然吸进去太多,奇毒入骨,”鹤羽刻意顿了一下,抬眼时密匝匝的睫毛撇开,陡然而生一股妖气,“神仙都救不回来。”

李殊檀瞬间反应过来这人是在借机笑话她,但当时替他包扎时确实是她不守规矩,被那股梅香蛊惑,凑到人边上乱嗅。她一口气霎时泄了,蔫得委屈巴巴:“哦。”

“说笑的。”鹤羽又笑笑,“香自然是熏着用的,比如,能给你遮遮身上的血气。”

“司墨同我说过你讨厌血气,来之前我特地换了衣裳……”

鹤羽却轻轻摇头:“襟口。”

李殊檀一愣,赶紧低头查看。最外边那身是新换的,稍稍拉开一截,衬里的衣襟处果然有个细小的血点。

“……我没注意。”她匆忙解释,“我想着外边的衣裳裹那么紧,不会溅到里边的。”

“无妨,掖紧些,看不出来。”鹤羽毫不在意,空闲的左手在水面一点,指尖染上淡淡的香气。

然后,他抬手,极轻地点过那个血滴。

不过短短一瞬,鹤羽又和之前一样垂着眼帘,慢条斯理地碾着香料,略微低头的角度都分毫不变。但李殊檀轻轻吸气,在衣襟上闻到隐约的香气,清清淡淡,有些不易察觉的甜。

“这是什么香?”她觉得这味道还挺好闻,多嘴问了一句。

轻轻浅浅的笑意从鹤羽的声音里浮出来:“你叫什么?”

李殊檀正要回答,舌尖一动,忽然懂了他的意思。

她半真半假地说自己叫阿檀,鹤羽点在她襟口的香就是檀香,极轻的一下,像是一瓣檀花。

李殊檀心里忽然微微一动。

她顿时生出不该有的局促,收拢手指,指尖顶着掌心,半晌才低声说:“谢谢。”

“谢什么,这是上层要被滤出去的浊液。你若喜欢,等下回新的香料送上来,我顺手给你调一样。”鹤羽把药臼推到窗台一侧静置,掸去袖上沾到的浮香,笑吟吟的,“我若是真要你谢,得用笔蘸着红罗香,在你襟上画枝梅花。”

后半截设想的场景风雅而亲昵,李殊檀却只听见前半截,一盆冷水泼下来,刚才那点莫名其妙的触动一扫而空。

范阳一带不产香料,现在还能运到山上的,要么是从富户手里搜刮而来,要么就是强行越过交战地带,每次穿行,战场上都新添一批幽魂。

什么风雅,什么亲昵,站在她面前的切切实实是叛军中的军师,啖肉吮血,率兽食人,不知道吞了多少人的性命。

指甲重重地刺在掌心,李殊檀换了口气,旋即把话题拨回去:“对了,之前我看司墨急匆匆的进来……是有什么急事吗?”

“没什么大事。”鹤羽显然没放在心上,“北营失火了。”

李殊檀眼皮一跳:“怎么回事?”

“谁知道呢。或许是这两天都没落雨,天太干燥;或许是哪个多手脚的打翻了烛台。灭火前火势太大,那一带都清空了,并无残留,自然也推断不出。”

“这么大的火……那伤亡如何?”

“不清楚。听闻烧了一片军帐,想来死伤也不少吧。”鹤羽回答得清清淡淡,李殊檀却莫名地听出些讥讽,背后似乎还藏着点不明显的愉悦。

她觉得怪异,还没想通,鹤羽已经走到了书桌后,信手取了枚松烟墨,“不提这个,过来。我问问你,识不识字?”

“我……”李殊檀故作迟疑,眉头微微皱着,轻咳一声,“嗯,我会写自己的名。”

于是她的迟疑在鹤羽眼里就成了心虚还偏要逞强,他研出薄薄一层墨,抽了支笔:“容我看看?”

“好啊。”李殊檀接过,自如地蘸了一笔浓墨,自如地在摊开的宣纸上书写。

架势摆得好看,拿笔相当端正,落笔的字却只有个框架,每一笔的长短都差不多,不见架构与风骨,整个字是个结结实实的方块,不像是“写”出来的,倒像是孩童模仿先生写字时拙劣的“画”。

一路相处下来,李殊檀总隐约有种感觉,鹤羽并不希望她擅长书画出口成章,他想要的反而是她伪装出的活泼与热切。与其瞪着视物不清的眼睛,费力写一笔好字,还不如就此刻意模糊字迹,扮演好一个偶尔能耍些小聪明的商家女。

她放下笔,隔空点着那个方正的“檀”字:“我真的会写。”

“……你觉得好看吗?”鹤羽露出个难以言喻的表情。

“不好看吗?”李殊檀睁着眼睛说瞎话,“教我的先生说,写字就是要方方正正的才好看。”

“这个字框架如此,方正些也不错,别的呢?”

“我不会写别的字。”李殊檀理不直气也壮。

“……”

鹤羽沉默片刻:“既然请了先生,就没教些别的吗?”

“《诗》是教了一些的,还有些史书上的故事,不过我没学几年,现在都不怎么记得了。”李殊檀把准备好的答案倒出来,“至于字,没再学别的了。我家里人说反正是商家,算得清账、能写个名就够了,我又不去考状元。”

她说得轻松自在,模仿着听过的语调,以为鹤羽会点头认可,却只听见身旁的少年沉声,居然有些隐隐的不满:“你家人如此,是打算掐断你将来的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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