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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光熹微,偶有几声鸟鸣。

李殊檀颤着睫毛,缓缓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不在湿冷的地上。

她睡相差,手脚肆意舒展,脑袋顶着墙,一床薄被胡乱地卷过腰际。幸好借来的冬衣完好无损,牢牢地锁住了身上的热气,不至于冻死在昨夜。

李殊檀摸摸冰冷的墙,再摸摸温热的胸口,茫然地坐起来:“我这是……”

半靠着榻的少年被她惊醒,皱了皱眉,声音哑而黏,不知是初醒时自然而然,还是被吵醒不太开心:“醒了?”

“嗯。”李殊檀不敢招惹刚醒的人,谨慎地应声,稍作犹豫,“我怎么睡在榻上?你该不会……”

“你想多了。”鹤羽冷酷无情地击碎她的幻想,凉凉地说,“昨夜我被你从榻上扯下去了。”

“还有这回事?!”李殊檀惊了,“我记得我没夜游的毛病的!”

“我骗你做什么?”鹤羽似乎心情不妙,在榻边撑了一把,兀自起身,“醒了就下去,让我躺会儿。”

李殊檀赶紧把地方让出来。算起来历经两世,从没听人说过自己会犯夜游症,但她也听医师说过夜游这回事和忧思有关,突发也不是没可能。

想到自己昨晚怎么睡着睡着就摸上鹤羽的榻,还把他扯下来,李殊檀尴尬得想原地撞墙,憋了会儿,低下头,诚恳地向他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大概是我最近想得太多,这地方又陌生,可能就突然发病了吧。”

本就是为了面子胡编乱造,见她一副愧疚的模样,鹤羽也不好意思再逼她,倦怠地懒在榻上,低低地说:“无妨,不是怪你。让我睡会儿,先出去。”

冻了一整夜,后半夜冷得根本睡不着,鹤羽困得要死,枕着一头长发,闭眼时睫毛脆弱如同蝶翼。寒冷和困意把体力磨得差不多,他的声音骤然低柔,倦极困极,反倒有种柔媚的感觉。

李殊檀当然没有绮思,给他盖上被子,摸索着把蜿蜒垂落到榻边的发梢也塞回去。她犹豫着想问问鹤羽是不是身体不适,又怕他嫌太过亲昵,临出口,改了说法:“那你先休息,我过会儿来叫你。我去问问吴夫人有没有热汤。”

鹤羽没有异议,低声:“谢谢。”

“睡会儿吧。”明知他看不见,答话时李殊檀还是轻轻笑了笑。

笑完,她又莫名其妙,抬手在嘴角摸了摸,然后一把抓起桌上的水盆出去。

前半夜雨就停了,今天是个晴天,朝阳出谷,李殊檀就着水缸里的水洗漱,又被冷水激得哆哆嗦嗦。

正哆嗦着,院外似乎有人声争吵,其中那个女音还挺耳熟。她诧异地抬头,在越来越盛的日光里看见个模糊的身影,似乎正是吴夫人,而拉扯着吴夫人的应当是个男人,几乎要贴到她身上。

李殊檀一惊,快步跑过去,猛地一把推开篱笆门:“你在干什么?!”

正拉扯吴夫人的男人被惊得一个哆嗦,手一松,吴夫人顺势把手抽出来,看看李殊檀,再看看男人,低声说:“吴六,欠你的钱我会还的,我家中有客……你快回去。”

吴六也看了李殊檀一眼,见是个瘦削的小娘子,丝毫不惧,往地上啐了一口:“还钱?哪回不是这么说,又有哪回把这钱还上了?”

“夫人欠了你钱?”李殊檀开口。

吴六看都不看她:“关你屁事!再多嘴老子揍你!”

李殊檀皱眉,在她做出反应之前,臂上忽然被轻扯了一把。

“是我不好,一大早的吵着你了,同你无关,快回去……再歇会儿也好。”吴夫人显然很紧张,拉李殊檀的那只手微微颤抖,声线也在抖,但她强撑着,抬头直视吴六,“我说了会还便是会还,还不到期限,你别在外拉扯。”

李殊檀低声安抚吴夫人一句,在她手上握了握,开口时同样对着吴六:“既然你口口声声说吴夫人欠债,那有什么不能说的?若是真欠了钱,说出来也不是你丢人啊。”

“有意思啊。”吴六上上下下看了李殊檀一圈,一拍边上的栏杆,“上回老子从这儿过,这栅栏坏了,拦路,我一踢,脚当时就肿了,连着半月走不了路。去镇上的医馆看的,”

他伸手,在李殊檀眼前比了个数,双手的指甲里全是污黑的泥,“十五金!”

“若是还不上呢?”李殊檀问。

“那就她,带上那破屋里的东西,嫁到我家来,刚好,姓都不用改。”吴六又啐了一口,“那十五金,就当是给这破鞋的聘礼!”

放在臂上的手一紧,李殊檀清晰地感觉到吴夫人浑身紧绷,整个人都在颤抖。当朝风气开放,寡居或再嫁都稀松平常,但被人指着这么骂,仍是极大的羞辱。

但她只是低下头,简直是低声下气:“我会还的。客人还在,别让外边来的人看笑话。”

李殊檀一阵酸涩。战乱时物价飞涨,范阳一带时价斗米五十钱,即使如此,一户农家做一年的苦工也未必能有一金的收益,遑论十五金。而吴六索赔的理由如此荒唐,无非是看吴夫人一个寡妇势单力薄罢了。

她想动手,但胜算不多,李殊檀强行把这口气咽回去,和吴夫人说:“先回去吧,总有法子的。”

“哟,这就要跑?刚才这张小嘴不是挺会说的吗?”吴六却没打算放过李殊檀,右手直直地朝着她扇过来,“今儿老子就……”

李殊檀打算还手,电光火石之间,她听见重物倒地的声音、吴夫人的尖叫、关节反扭的脆响,最后是吴六吃痛的咒骂:“娘的,你他妈……”

反扣住吴六双手的青年一脚踩在他颈后,把他踩得半张脸埋进泥地里:“还有话要说?”

浑浊的泥水顿时淹到鼻子下边,泥土的腥气反涌上来,窒息的恐惧感让吴六浑身瘫软,脆弱的脖子后边还有只脚,无论是就此踩断,还是把他整张脸踩进泥水里,他都是死路一条。

吴六怂了:“饶命,饶命……”

“滚。”青年又不轻不重地踩了一脚,松开桎梏。

吴六哪儿还敢再留,一溜烟地跑了,狠话都没放。

“……谢谢。谢谢九郎。”吴夫人惊魂未定,面色苍白,“你是刚巧路过吧?我这……又麻烦你了。”

“不碍事。这种人就是欺软怕硬,待我多揍他几回,看他还敢不敢来闹。”刚才踩着吴六时凶相毕露,这会儿对着吴夫人,九郎挠挠头,露出个笑容,倒像是条大狗。他看看李殊檀,“这位是……”

“哦,哦……这是镇上来的客人,昨晚大雨,暂时让这位娘子歇歇脚。”

李殊檀盯着九郎:“你……”

九郎一脸茫然:“嗯?”

“没什么。”李殊檀摇摇头,“见过郎君。”

“不用不用。”九郎显然不太习惯这种调调,摆摆手,顺手解下背篓,从里边拎出两只兔子,硬塞给吴夫人,“顺路过来时猎的,既然刚巧走到这里,那夫人收下吧,吃点兔肉顺顺心,别把那地痞当回事。”

吴夫人自然不肯收,但九郎非要给,又是一番推辞,最终还是收下了。她拎着兔子,推开篱笆门往回走,走了一段,忧心忡忡地停下脚步:“我收下这个……是不是不太好?”

“……啊?”李殊檀在想别的事儿,乍听见吴夫人的话,一惊,眨了两下眼睛才回答,“哦,那个,我觉得没什么,既然是郎君的心意,收下就收下吧。对了,看刚才那个郎君的打扮,他是村里的猎人?”

“应当是吧,我也不清楚。”吴夫人毫无保留,“我只知道他是六月里来的这里,就他一个,常见他卖些猎物,在村里又无田地,大概是打猎为生的吧。”

她顿了顿,接着说,“说来不好意思,村里人其实有些排外,最初他的日子不太好过,是我拿织出来的布换过一两回猎物,后来他也帮过我几回。”

说到这里,吴夫人又有些苦恼,“我也不是不知恩的人,想过报答。不怕娘子笑话,我给他缝了条腕带,但我一个寡妇,九郎还未娶亲,我不能瞎送这些东西,坏了他的名声。”

李殊檀计上心头:“要是夫人放心,我替夫人去送?”

“你?”吴夫人一愣,下意识地朝侧屋看了一眼,“可你不是和那位郎君……”

“没事的,只是送个东西而已,我家郎君不是小心眼的人,不会在意的。”李殊檀笑笑,想起鹤羽蔫蔫的模样,又有点不放心,“对了,能不能麻烦夫人烧些热汤?不拘是什么,只放些糖也行,我家郎君起来时不太对劲,可能是冻着了。”

“这天是太冷了,被子又薄……行,我这就烧些肉汤,等会儿送过去。”吴夫人并不吝啬手里的兔子,迟疑片刻,“至于九郎那边……娘子要是不介意,就替我跑一回腿。”

李殊檀欣喜地重重点头:“好!那就劳烦夫人告诉我,他暂住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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