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徒弟手心抓着乌黑的魔团,脚下荡除厚厚的积雪,一卷风自下而上席卷而来,那刺骨的寒意铺天盖地升起。
卷起的细小冰锥划破他的衣袖,紧接着,那密密麻麻的冰雪融成温暖的春雨,打在光裸的地面上。
不消片刻,附近的几座山,竟全都化了雪,露出光裸的山脊泥土。
“国师,去救人吧。”
元景这才反应过来,飞升掠往山脚的村落,将被困的村民们引导而出,化形几辆牛车,载着他们连夜翻山。
又如法炮制地救下余下几个村子里的人,已是一天一夜后。元景擦着额角的汗,一副如释重负地模样坐在人去楼空的破败茅屋里,长吁一口气——可算完事了。
说完还瞄了皇帝陛下一眼,一边走去外头融了井面上薄薄的冰,打了一碗水喝下,在院子里抬着声音爽朗道:“倒是没想到,陛下竟愿意插手这些事。”
又打了一碗,且先递给云栖。
他接过,看着破旧的碗里清澈得没有丝毫杂质的水面上,印着自己和元景的脸,忽地问道:“国师既然知道陛下素来并不仁义,为何,还愿意为他效忠。”
元景怔了会儿,意外于谢前辈对于某些方面过分的敏锐。
深谙自己是骗不过他,只能付之一笑,爽朗地说:“我是有私心的。”
“哦?什么私心。”
“想必前辈应该跟我那一母同胞的弟弟元离打过照面——他实在不算个善良的,野心勃勃,草菅人命。可偏偏仙缘同我一样极是厚重,我怕他有朝一日渡劫飞升,熬不过那道三重天劫,堕仙入魔。”
渡劫期那道飞升之劫,无论凡人还是仙灵,都逃不过。
这是成仙的第一道劫,极为难渡。
多少仙灵法力不够,魂飞魄散。又有多少心志不坚,堕仙入魔。
褪凡尘的三重天劫,是最危险的。
心生杂念之人,贪嗔痴怒欲,会在飞升之时被天道审判。
仙魔,到底不过一念之差。
看到云栖怔忪的眼神,元景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问:“谢前辈,也是想替陛下偿还罪孽的吧。”
十三年前豁出性命封了火螭。如今又急着积攒功德。
可是陛下已生魔气,结果似乎已是注定。元景并未戳破这个,毕竟万事也无绝对。
只是疑惑,谢云栖和陛下说到底不过师徒一场,如今徒弟走岔了路,按理来说,这师徒的缘分便该尽了。不像自己和元离,一胎所生,骨肉相连,实在难以割舍。
“前辈。”元景一连喊了好几声,云栖才回过神来将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您是不是喜欢元衡。我说的,是结成道侣那种喜欢。”
清冽的井水正入喉,激得他心肺一片寒凉,又听到这一句,呛了一下。
捻着袖子擦擦下巴的水,云栖尴尬然道:“怎么会,你想太多了……”
“因为看上去,您真的对他很好。”
元景眼弯如月,笑得露出一侧的酒窝,“能遇上您,真是他的福气。”
云栖轻咳一声,转过身去,刚好看到徒弟倚靠在积灰的门扉上,修长的腿笔直地斜靠着,另一只微曲,右手还搭着篱笆,正抬着下颚斜睨着自己。
几片雪花飘在他的鬓发上,像是夜空缀着半点星光。他的下颚骨如刀刻般凌厉,透着股子野兽似的侵略感。
他匆匆别过眼,错开那道灼热的视线:“安置完村民,我们便回东都去吧。”
将村民们安置在周边郡府时,日近黄昏。
元景遏雪阵被强行打断时受了些内伤,提出休息一晚再回东都。
漠岭郡虽是极北,可也是有平原地带的。城镇也十分热闹,云栖许久没见过这等烟火气,逛夜市逛得十分开心。
冷不丁地一个十四五岁小丫头嬉闹追逐着撞进自己怀里,一抬头,瞧见云栖的脸后羞红了脸,竟还忘了推开。
“你没事吧。”
“这位哥哥……生得可真好看。”北方的小姑娘性格爽朗,笑若银铃,将手中折下的白梅递到云栖手中,“小哥哥可愿收下我的花。”
“唔,谢谢。”云栖闻了闻,“很香。”
“小哥哥是南边的人吧,是第一次来梧州城吗。”小姑娘垫着脚,欢快地绕了他一圈,又在他面前站定,“要不要我带你逛逛……”
一阵疾风吹来,小姑娘眼睁睁看着小哥哥手里的梅花被吹得一片花瓣都不剩。
“不必了。我熟。”
徒弟顺手拿过师尊手里的花枝,一把折断。脚踩着一地落花,一个瞥眼扫了过来。
“这。这可是今年第一支青罗梅,你竟然!”小姑娘憋红了眼,看着地上的花枝委屈极了。
怎么把人家孩子都欺负哭了。云栖皱着眉,背过手凭空催开一朵素雅的白莲,递到小姑娘手里,哄道:“这是我们南方才有的花,名为莲。出淤泥而不染,是顶好的寓意。送给你。”
小姑娘得了花,便也不委屈了。本还想多缠一会儿,可见身后元衡眼神冷冽,瑟缩一下,捏着花悻悻走了。
“北方民风些许开放。小姑娘就是同东都的不同,也别有一番趣味呢。”元景望着小姑娘离开的背影,眼底带笑取笑,“却不知为何只有前辈收了花。”
话音未落,又递来一只同方才一样的青罗梅,一位看上去十八九岁身形窈窕的女孩骑在马上,见他愣着未收,挑着眉将花枝抛到云栖怀中,正了正头顶的貂帽,明眸皓齿地一笑露出小虎牙,然后报上了自己的姓名与出身。
“不知小公子家中可有妻妾?”
些许开放?
相当剽悍好吧。
云栖最不擅长拒绝人,只能尬着笑,说:“未曾娶妻,可是……”
“好得很!”姑娘一勒缰绳,马儿掉过头来,居高临下地朝着云栖伸出手,“同我去兜兜风吧。你会喜欢的。”
马儿不知为何受了惊,忽的嘶鸣一声,姑娘拉不住缰绳跟着马儿疾驰而去,还撞翻了几个路边的摊子。
元景瞥了眼皇帝,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的意味。
又默了一下,截住一位路人问,“小友,请问您这里为何女孩儿手中都有一支青罗梅呀。”
“青罗寓意福祉,是我们这儿的神树。折下青罗梅初开的花枝赠情郎,便可求一段得百年圆满的姻缘。”那人答道。
元景余光察觉皇帝的眼神更暗沉几分。
莫非他这小侄子对谢前辈,存的是那种心思。
他正这么琢磨着,忽然听到有人惊叫:“青罗梅树,烧起来了!”
城中以青罗梅树为祈福的象征,故而满城都栽种着。还在上面挂满了祈福的红布条。可是如今,满城的花树烧起邪火,一时间白烟和焦木的气味遍布全城。
元景眉头皱起,禁不住又瞥了眼皇帝。
还没来得及做什么,云栖比他反应更快,立刻祈了一场小雨,浇灭了这突如其来的火焰。
“怎么回事,莫非这城中有邪祟。”云栖喃喃着,看到周遭围上一圈人,看着烧焦的树哭道,“是……是花神发怒了,明年……明年怕是我们要遭大劫了!这是预兆,是天神的警告!”
云栖捏了捏眉心,苦笑一声,说道:“大家不要惊慌,这应该是只是个意外。”
“你懂什么,青罗树守护了我们上百年,它是神树。无端起火,那定是……”
小孩子听了,哇哇地哭起来。
再这样下去,怕是会引起满城恐慌。
云栖听到周遭言论方向愈发奇怪了,叹口气,将踹在袖中的手伸出,露出白皙如玉的手,指尖触上焦黑可怖的树干。
一时间,枯木逢春。
梅树满开,芳菲意落。
“看,花开了。”云栖浅浅地笑着,衣袂轻扬,鼻尖还沾着点焦灰,“今年花神还是会保佑大家的,你们别害怕。”
众人愣了,看着如雪的梅花树下,谪仙般的少年玉树临风。
“是花神……”
“他就是花神……是一直保佑我们的花神大人……”
“是仙人啊……”
元衡泯然众人间,看着花树下的谢云栖,手攥成拳,指甲深陷进皮肉。
心里头不知缘何,烧起一把无名火来。
他看着谢云栖抱起一个五六岁的小奶娃娃,居高过头顶,奶娃娃折下一支花后别在他耳畔,还在他脸颊上亲了一小口。
“大哥哥,等我长大了,可以嫁给你吗。”
他愣了一下,将奶娃娃放在地上,“那先且等你长大再说吧。”
孩子的母亲将孩子抱过,连连道歉说添麻烦了。他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嘴角带笑。
那笑意,竟如此刺眼。
他如今看向那孩子的眼神,和当年在玄机宫救下自己时,到底有没有什么不同。
那烈火焚烧的一夜,谢云栖单手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别怕’。他一记十五载,片刻未能忘。
可谢云栖呢。
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吧。
“发现了吧,陛下。”
看得太入神,竟未发觉元景便在自己身后。只听到他声音恬淡地,字字珠玑。
“这个人,他并非对你温柔。”
而是对世间人所有人,都温柔。
“也许您不相信。有些人,天生就要飞升成仙的。你留不住他,谁也留不住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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