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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关刚过,天气犹带几丝冰寒。王家大宅内外还挂着年节时的红灯笼,珩凝苑屋檐下的茜红灯罩吹破了一块儿,被风一刮,呜呜咽咽作响。

窗上映着一团幢幢的火影,在风里摇摆不定。门窗都紧闭着,床底的炭盆火快熄了,有人拿了铜钩子,掀开盖子拨了拨炭灰。

瑗宛躺在绛色半透薄纱帐子里,闭着眼。窗外的灯影掠过帐子,洒了星星点点的光亮在她苍白的面上。赵嬷嬷还握着铜钩,回过身来见浅橙光色在她眼底流转。

赵嬷嬷失声喊“姑娘”。

瑗宛睫毛颤了颤,缓缓张开眼睛。

赵嬷嬷扔了手里的东西,旋身扑到床前,紧紧握住瑗宛的手,“姑娘,你醒了?姑娘,头疼不疼,身上还疼不疼?”

她一叠声问了许多话,瑗宛虚弱地摇了摇头,她张口想说什么,喉咙里像灌了一把沙子,疼得说不出来。

赵嬷嬷慌忙去斟了茶,捧到跟前小心地喂她喝。

瑗宛抬眼瞟了四周,声音沙哑地开口,“彩屏和春柳呢?”

赵嬷嬷怔了怔,挤出一抹笑,“姑娘刚醒,身上还有伤,好生歇着吧,我叫她俩外头办事去了。”

赵嬷嬷眼神闪躲,瑗宛如何瞧不出?她手上多用了一成力气,紧紧攥住赵嬷嬷手腕,“嬷嬷,你还瞒我?”

赵嬷嬷知道自家姑娘细致,有事哪里瞒得过她,只得垂眼道,“舅夫人说,她俩护主不力,致姑娘受了重伤,要送到庄子上去思过。”

自来府里送出去的人,就没有能安然再回来的。

瑗宛哪里还躺的住,她顾不上身上的伤,撑起身子就要下地。

赵嬷嬷慌得跪下来求她:“姑娘保重自身啊,您还伤着呢。”

这么一动作,她额头上缠绕的白纱就渗出几点血色。

可那两个侍婢都是母亲给的,自小就跟在她身边,二舅母要处置了他们,她岂能坐视不理?

瑗宛张口刚欲说话,就听见外头一阵喧哗。

二舅母秦氏被簇拥着走进来,一见瑗宛坐在床上,立时惊喜地奔过来,“好孩子,你可醒了,你吓死舅母了!”

她身后跟着大奶奶郭氏和郭氏的娘家嫂子郭夫人。

瑗宛受伤时,郭氏也是在的,为表关心,特地留了一晚,要瞧瑗宛好些才放心去。

时间拨回到昨日,二表哥慕时小定。郭夫人是这门亲事的中人,偕同姑子郭琰一块儿到王家来观礼。

几个姑娘为了偷瞧未来二表嫂,在假山后头挤作一团。便是那时,瑗宛被人从阶上推下来,头撞在石头上,胳膊也划破了一条口子,腿上更有许多小擦伤。

春柳把她扶起来的时候,她人还清醒,只是疼得脸色发白,等被抬到珩凝苑,就晕厥了,昏睡了整晚,这会子才醒转。

后来发生过什么,瑗宛不知道,当时是谁推的她,也不曾看清。

但她记得分明,并不是普通的推撞拥挤引至她受伤,是有人两手狠狠戳在她背心,还用力踹了她的小腿。

此刻,几人围在她床前诉说着对她的担忧。想起身行礼,也给二舅母按住不许。

她耳畔一阵尖锐的鸣叫,视线也是模糊的,眼前瞧什么都是双影。

但她心里很清醒,从未曾如此的清醒过。

一切的念头在心底飞快掠过,她很快调整好情绪,垂头扑到二舅母怀里,委屈地道,“二舅母,我疼,眼睛也瞧不清东西,我会不会死?”

这话说的孩子气,围在床前的几人便都笑了,秦氏轻拍她肩头,宽慰道,“醒了就没事了,待会儿天大亮了再请关郎中给你瞧一眼。你们小孩子还不都跌跌撞撞的长大的,哪里就会没命了?”

瑗宛点点头,任秦氏用帕子替她擦了泪,就抬起头,转过脸看向赵嬷嬷:“嬷嬷,我想吃春柳做的海棠糕,你吩咐她做。”

语毕,屋里为之静了一息。

赵嬷嬷含腰应了,转头请示秦氏:“舅夫人,春柳和彩屏都是跟惯姑娘的,姑娘身边一时都离不得……”

秦氏刚欲说话,衣角就被瑗宛紧紧牵住,只见她苍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担忧地问,“二舅母,他们怎么了吗?”

秦氏含糊道:“你还病着,怎么可以吃那些不好消化的点心?快好好歇着吧,舅母这便吩咐人去把关郎中请过来。”

一旁郭夫人也跟着劝:“是了,孩子你别想太多……”

瑗宛抿唇,挑起水亮的大眼睛楚楚可怜地瞧着秦氏:“舅母,彩屏手轻,夏天都是她替我打扇子揉肩,春柳会做南方小食,母亲知道我离不开才把她们给了我……我知道舅母跟外祖母嫂子您们疼我疼得眼珠子似的,是我没出息不长进,一有个灾病就想吃南边东西,我……”

她话没说完,就堵住嘴咳起来,眼角挂着泪珠子,又急又痛,瞧来好不可怜。

郭氏有些不忍心:“娘,要不把两个丫头……”就在这时,有人在后猛地扯了她一把,警告意味十足。郭氏还张着口,愕然顿住了话头。

郭夫人挤上前来,狠狠朝她打个眼色。郭氏方知失言,再去瞧婆母秦氏的脸色,果见对方慈悲的面上隐约带了几分愤恨。

“行了,你这孩子,为了几个下人值得急成这样?”

秦氏接过郭氏未完的话,手上轻抚沅婉的背脊,“两个丫头虽是你母亲给的,又常伴着你,可你今次有事,难道她们没有疏忽之过?过去因着这些粗心大意的东西闯了多大祸事,你难道都忘了?舅母如何能容这些不尽责的东西贴身侍奉你?”

秦氏说的“祸事”,正是瑗宛心中最大的隐痛。若非当年下人粗心,父亲不会早死,母亲也不至于……

“你莫要急,人我留在身边调理几日,等他们长进了,才准他们回你身边。你摔了这回,舅母险些心痛得死了,我娇娇滴滴的好闺女,若是留了疤印子可怎么好?”秦氏说着便又泪湿了,搂着沅婉哄住不放。

适才她一番话说得慈爱中带几分严厉,沅婉不好打断她,如今她又哭泣,自然也不好继续分辩旁的。所幸总算应下了不会把人送到庄子上去,而是留在上房“调理”,沅婉跟着松了口气。

适才她又是撒娇又是扮可怜,把已过世的母亲也搬了出来,就怕自己人微言轻,撼动不了二舅母的决定。

秦氏温言宽慰了她几句,外头传报说有管事的要与太太回话,秦氏才不得已起身告辞。

赵嬷嬷送几人出门,撩了帘子,秦氏转过脸来,深深瞥她一眼。赵嬷嬷垂下头,秦氏目光流转,一字未语。赵嬷嬷知道,适才当着外人面前向秦氏要人,无疑伤害了秦氏作为当家主母的脸面。

天色渐渐亮起来,瑗宛撑着床沿艰难起身,手扶椅背站在窗前,缓缓推开轩窗。

冰凉的风仿佛淬着雪沫子,汹涌地灌进她松散的领口。

她只着单衣,却丝毫未觉着冷。

又有什么比这突然看破的人心更可怖、更令人遍体生寒的呢?

这个她当成了第二个家的地方,有人想要她的命,舅母口口声声心疼她的伤却对如何致伤含糊其辞,甚至为包庇背后之人妄图用她身边的人抵罪。这些年她花团锦簇的日子,内里不知还藏了多少不堪。

王家小花园里,郭夫人与郭氏目送秦氏离开,携手去亭子里坐坐。

郭氏屏退左右,紧张地看向自家嫂子:“适才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嫂子虎着脸给我打眼色,瞧得我害怕。”

郭夫人压低了声音:“傻孩子,你当然该怕,你婆母贤名远播,从来与人为善,连下人都不曾为难过。适才那嬷嬷不过开了个头,你就上赶着帮她递你婆婆的话柄,你婆婆岂会不生气?”

郭氏仍是不懂,她掐着手背,抿唇道:“可主上处置下人,乃是寻常,这又何须瞒住?婆母她也是为了陆表妹好。”

郭夫人叹了声,目光掠过身前的郭氏,远远眺望着远处的重重飞檐,“你总有一日会明白的。以后你在王家,务要谨言慎行,你婆母在前,你切记不要再乱说话,更不要乱替你婆婆拿主意。”

她声音听来杳杳不可及,叫郭氏更感迷茫。

郭氏家世不显,父亲只是地方小吏,嫁给了王家二房的庶长子,将来也轮不到她主持中馈,虽成婚有两三年了,却还保有少女时的天真。她觉得婆母好,觉得陆表妹好,瞧着大家都和和气气的,她也跟着高兴。更深一层的事情,她从来没想过,也根本想不到。

珩凝苑窗前,瑗宛闭目听赵嬷嬷回报,“……春柳两人跟着上院的蔡嬷嬷学规矩,拨了太太身边得力的金蕊和墨蝶来,人此刻就在外头,等姑娘训示。”

秦氏行事滴水不漏,连身边管事的大丫鬟也舍得让出来安瑗宛的心、堵外头的嘴。

瑗宛手指抵在额前纱布上,“就说我头疼得紧,睡了。叫两人先熟悉着屋里的一应事。”

赵嬷嬷应下,搀她回床上躺着。

瑗宛闭上眼,被人推下石阶那天的记忆一遍遍在脑海中浮现。

推她的那双手,耳畔的惊呼尖叫声,连忙伸手想要抓住她的人,春柳跑过来扶起她之前众人的反应……

那些点点滴滴的线索渐渐汇成脉络,越来越细致。

脑海中隐约的,不断回放的金玉相撞的细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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