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瑗宛凝了眉,想到某种可能,片刻她又释怀,觉得自己是杯弓蛇影。

屋里一度静寂无声,郎中诊脉的过程陆玄安和杨氏谁都不敢开声,似乎生怕惊扰了郎中的思路这个胎儿就保不住。

片刻,伴着一道雷声,屋中传来撕心裂肺的哭喊。

瑗宛忙推门走进去,见陆玄安正死死抱着杨氏,拍着她背脊一声声说“没事,没事……”

怎么会没事,一个活生生的孩子,在她肚子里悄无声息的死了。

郎中见多了生老病死,感情却未麻木,他声音听来慈悲,缓缓道:“夫人好生将养,您还年轻,以后还会有……”

“出去,出去!”杨氏挥着手,哭闹着赶郎中出去。

瑗宛敛裙行了一礼,道:“您请随我来,需抓什么药,烦请您开个方。”

郎中点点头,背着药箱随瑗宛走出屋子,雨声哭声,混杂成一团乱,郎中压低了嗓子,说:“夫人底子不大好,上一个孩子平平安安落地算是极幸运了,您几位待她情绪好些了多劝劝她,有些事,终究不能强求。”

瑗宛听郎中这意思,像是杨氏以后再难生养了。她沉声道:“您有没有法子,替她调养调养?不拘什么药,只要市面上有的,尽可抓来。”意思是不差钱,用贵价药也愿意。

郎中苦涩一笑:“若是有法子,我自当尽与您说,若我没看错,陆夫人从前怀着头一胎时没养好,身子骨就坏了,瞧着疾症少说也有三五年,为着怀现今这个小少爷,怕是补药没少吃,生产时又亏损不少……”

瑗宛听得不忍心,旁人家都是热热闹闹的,孩子三五成群一块儿玩耍,哥哥家里冷清,一直盼着多养几个孩子,天不遂人愿,不想在这上头都艰难。

郎中趁她失神,悄悄打量她脸色。廊下挂的灯笼被风吹熄了一半儿,只屋角这两盏还亮着,橙红的光照下来,其实并不能看清一个人的脸色,但她眼神清澈,腮颊丰盈,肌肤很有弹性,一点也不憔悴。瞧身量,晃似比某人跟他形容过的模样还丰润些,虽也瘦,却不是那种见骨的孱弱。

他几乎可以判定,她在这里吃睡得都不错,心情也开阔,眼角眉梢没有一丝郁色。

瑗宛回过神来,正撞上郎中的目光,她蹙了蹙眉,见对方很快垂首行礼下去。

依旧是那小厮送郎中出去,瑗宛塞了个十分有分量的荷包,小厮回来复命,说郎中如何不肯收,还说若是姑娘跟大爷信得过,以后有个微恙尽可派人喊他过来。

小厮还忍不住摇头叹,“这才是仁医啊,比那些个嫌雨大不肯开门儿的不知好多少倍。”

瑗宛顾不上他,听见里头声音渐渐低下去,从人已经煮好了落胎药,瑗宛亲自接过来,缓缓走入外间。杨氏哭累了,陆玄安搂着她,用袖子替她抹眼泪。瑗宛递药上前,杨氏红肿的眼睛睁开,一见那药碗就激动起来,她高挥袖子,碗里滚烫的药水全泼了出来。

陆玄安伸臂挡了一下,替瑗宛遮住了大半的药,兄妹俩手腕都烫着了,药碗叮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陆玄安顾不上瑗宛,回身按住杨氏的肩膀,“如兰,你得吃药啊,死胎在你肚子里,不打下来对你的身体伤害很大。”

杨氏歇斯底里的摇头,“我不要,我不……我的孩子,我不信那庸医,我不信她……”

她目光越过陆玄安的肩膀,看向瑗宛。

瑗宛踢了下脚底的碎瓷片,她知道杨氏心里有疙瘩,手腕上阵阵刺痛着,袖子上全是药汁污渍,她不想再刺激杨氏,扬声唤外头的人再拿一碗药来,“哥,你陪着嫂嫂,我就先走了。”

陆玄安眼底尽是不忍,他知道自己的妹妹受了委屈,这样糟糕的天气,她趟着泥水过来,帮这忙里忙外,杨氏不但不说句谢,还冲她发脾气。但此刻安抚杨氏要紧,杨氏心性软弱,易走极端,他若不好生陪伴,她定会多思多想,甚至可能做傻事。

他一句话没说,只眉眼沉沉地看了看瑗宛。兄妹俩这点默契还是有的,瑗宛知道他的为难,趁杨氏不注意朝陆玄安眨眨眼示意自己没事便转身走了出去。

但她也没走远,在跨院帮忙看护着小侄子,上房一阵阵的哀叫声传来,静谧的夜里听着有点渗人。

杨氏被哄着吃了药,肚子里那个没了心跳的小东西正从她腹中剥离。

那一声声的呼喊,听起来满是痛楚和心碎。

瑗宛睡不着,下意识抚了抚自己的肚子。

怀孕生子真可怕,幸好夏奕没叫她吃这种苦头。

他们那时几乎每一个在一起的夜晚都要弄上好几回,若不是用了避子药,以他们的频率大概很容易就会有……想到这里她就怔住了。

离开京城九个月了,所有关于他的记忆都好好尘封在心底某个角落,她不自苦,也不自怜,日子过得忙碌充实,几乎没时间去想旁的,可近来,想到他的时候未免有点太多……

她自嘲地笑了笑,眼底却发酸。

那个人在她身上留下太深的烙印,她好像,很难很难将他从自己记忆中根除。

瑗宛抬腕遮住眼睛,手腕上红肿一片,却不觉得如何疼。

倒是心口,闷闷的像被锤子砸了好几下,喘不过气,疼得厉害。

他在京城还好吗?都已经分开了这么久,他的气,也该消了吧……

与此同时的元辰殿一片静谧。殿中没有点灯,夏奕靠在榻上,闭着眼,手在被底,紧紧攥着一把宝剑。

大约是时候了,今晚无星无月,天色阴沉得紧,后半夜朦朦下着雨,雨声刚好能遮掩住骑兵的马蹄声和冲进宫门来的刀剑拼杀声。

果然片刻就有了动静。

宫门被破,有人高声喊着“匡扶社稷,诛杀奸佞”。“奸佞”这词夏奕听得多,骂他的话还有更难听的,他不在意。他嘴角甚至勾了抹笑。

有人疾奔过来,大声吵嚷着说要保护皇兄。

这声音夏奕也认得,是太子夏颉。

章掌司也正慌得六神无主,前头刀剑声遮掩不住,他连鞋都未穿就赶紧奔过来报信。

殿门被从内打开,夏奕穿着月白江崖海水软袍,肩头披着靛蓝银线织绣蟒服,立在门前。夏颉见他眸色清明,不像是被惊醒的,却来不及多思,忙扑跪在他脚下仰头哭道:“那些乱臣贼子大胆,竟敢闯宫,皇兄您快躲躲,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刀剑无眼万一被那些贼人伤了可就不好了。”

他伏跪着,一面说话,一面伸手入袖去摸袖子里藏着的匕首。

就在这时,他的手腕突然被攥住。

夏奕的手指修长,手劲很大,攥着他的的手腕叫他疼得直咧嘴。

“皇兄您这是……”夏颉抬起头,见夏奕唇边噙着抹嘲弄的笑,此刻他微微伏低身子握着夏颉的手,那双黑眸深邃不见底,没来由叫人心里害怕。

夏颉话没说完,就被他捏住手腕提了起来,兄弟二人相对而立,夏颉藏着匕首的那只袖子负在身后,生怕给夏奕看出来。

夏奕只是低笑,甩开他的手抱臂立在他面前,“夏颉,你究竟是瞧不起我,还是太瞧得起自己了?”

夏颉不自觉地就想朝后退,以往他哪里敢这样直挺挺的站着和夏奕相对说话?他身为太子,身为储君,见了对面这人,却要点头哈腰,句句捧他,事事顺着他。

喊杀声越来越近,外头叛军的火把将廊下都照亮了,夏颉突然生出勇气,此刻外头都是他的人,夏奕完了,今晚一过,他就可以名正言顺继位,——这位置本来就是他的。

“皇兄看来都知道了。”他笑了笑,甩甩被夏奕捏疼的手腕,“那我也就不跟皇兄兜圈子了,此刻,殿外都是泾阳侯的王家军,皇兄您还不知道吧,我外祖父,我舅舅,从前朝起就在河西一带养私兵,平时扮作佃农模样耕种,一到夜里就练枪练剑,个个是好手。太原总兵、桂阳总兵,都是我外祖父一手提拔起来的,只要我振臂一呼,大把人愿意助我。皇兄,原本您入京可以直接杀了我跟父皇顺顺当当继位的,您说您装什么假仁义呢,非要留我个活口。你真当我夏颉是窝囊废?我是未来君主,这江山都是我的,你把我当猴耍,叫我在你跟前俯首贴耳,真当我没脾气?”

他头次在夏奕跟前这么硬气,夏奕倒有点欣赏他,章掌司欲上前替夏奕斥骂两声,却被夏奕一个眼神制止住了。

他在阶上踱着步子,夏颉冷眼瞧着他,外头的兵马许是遇上禁军了,两下里打得厉害,喊杀声震耳欲聋。

夏奕忽然停住步子,转过身来,朝夏颉勾了勾手指头。

夏颉下意识地上前两步,“皇兄还有什……”

“啪”地一声脆响。

夏颉甚至没瞧清楚夏奕是怎么挥手打过来的,脸上就已经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

夏奕的力气可跟那些掌嘴的宫人不一样,他一掌下去,夏颉连脑袋都给震晕了,眼前一阵阵发黑,耳朵像被打坏了,一时什么都听不到。

章掌司去瞧夏颉的脸,见他脸颊上清晰的印着五个巴掌印,嘴角徐徐朝外渗血。

第一巴掌夏颉都没反应过来,夏奕挥开手,又抽了第二巴掌。

夏颉被打得连连后退,第三巴掌抽过来,他站都站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然后从玉阶上滚了下来。

夏奕居高临下站在阶上,头发束得整整齐齐,连肩头随意披着的蟒袍都没一丝乱,他好整以暇地睨着夏颉,像是在看什么笑话。

夏颉捂着脸,气得眼泪直流,“你……你……你以为你跑得了?待会儿我舅舅杀过来,夏奕,我会叫你付出代价!”

夏奕笑了笑,俯身蹲下来,朝他扬了扬了下巴,“死到临头,还做梦呢?你以为,没我的令,守城的会把各地总兵跟泾阳侯那些私兵放进来?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杀你?”

夏颉怔了怔,他瞪大眼睛盯着此刻依旧从容不迫的夏奕,忽然想到了什么,可是他不敢信,“你……你休想迷惑我,我舅舅他们就在外头……”

夏奕垂垂眼,摇头道:“夏颉,你太嫩了,跟你斗,我怎么一点都高兴不起来呢?”

他说完,缓缓站直了身子,不再理会夏颉,扬声唤外头的禁卫进来。

夹道上不知从哪儿涌出了那么多的禁卫,金甲宝剑,整齐肃穆,打头的人上前跪地朝夏奕拜了拜,“启禀王爷,泾阳侯谋反,引三万私兵攻城,各城门营反应迅速,活掳两万四千兵马,泾阳侯已于城外伏诛。”

夏颉像是傻了,他怔怔听着,一句话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人又道:“太原、桂阳、立川总兵攻城前幡然醒悟,临阵倒戈,戴罪立功,参与此次平乱,此刻正侯在宫门外,等候向王爷请罪。还请王爷示下,这两万余俘虏,该如何处置。”

夏奕负手立在阶上,高大广阔的屋檐投下浓重的阴影将他笼罩在其下,外头震天的厮杀声瞬间就熄了,静的只闻雨声。

不等夏奕答话,就听外头匆匆跑来两个小太监,哆哆嗦嗦跪下来磕头,“王爷,不好了,听说太子联合泾阳侯谋反,陛下气得要下床,一口气没喘上来,陛下、陛下他……驾崩了!”

“驾崩了”三字一落,夏颉全身力气彻底被抽光,他跌坐在地上,茫然望着满院子的人。

他不知道自己哪里错了,如何错的。

怎么就这样狼狈的……败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我尽量多更点,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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