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铃铛
瑗宛入宫前,考虑到春柳彩屏年纪也都不小了,无谓拖着他们陪自己蹉跎青春,便做主送了二人出嫁。
入宫后,身边的人都是司礼监选送上来的,瑗宛着意观察,发觉里头没有尤其美貌的,多是清秀干净稳重温柔的,可见这位新任司礼监掌印之用心,知道她和夏奕感情正浓,定然不喜身边放着那些妖娆姿色夺引夏奕的目光。
刚进宫,什么都是新的,人要慢慢熟悉,规矩要重新学起来,还要认宗谱,读本朝国史,要瞧疆域图认识周边各族环境人文。
厚厚一摞卷宗送进凤仪宫,瑗宛对着书案直叹气。
她父亲学问很好,在当地专管教育英才之事,到她这儿一点没留下父亲的风骨,瞧一会儿书就头疼犯困。
夏日的午后,阳光直射下来,连小鸟都寻阴凉处避暑去了,只闻没完没了的蝉鸣,聒噪不已的点缀着夏天。
殿前摆着一只冰釜,里头的冰块也融化小半了,上头湃着时下的杏桃瓜李,水盈盈透着新鲜。瑗宛支颐在案上,闭上眼,脑袋一点一点的打瞌睡。
夏奕顶着大日头过来,虽有宫人一路撑着九华扇黄罗伞,耐不过这暑热,额上晶亮亮有汗珠。他朝宫人打手势示意不要叫醒瑗宛,提步朝内殿走去,隔着矮几坐在对面,端详了她一阵,瞧她睡着还蹙眉,眼睫毛长长的,有卷翘的弧度,皮肤白的透明,朱唇微张。身上穿着茜红薄纱宫装,腰上垂着繁复的碧色丝绦,挂着双鱼白玉,袖子翻下来,露出一截玉臂,挂着串嵌珠金铃铛。——这物还是前几日伽兰国进献来,他随手赏她的。
夏奕满心的燥热一点点平静下来,胸腔里满溢的是柔情。他瞧着面前这张脸怎么也瞧不腻,还忍不住想动动手,跟她闹一闹。
抬手捏了捏她挺翘的小鼻尖,又顺着脸颊一路摸到耳垂上面。瑗宛还闭着眼,不用瞧也知道耳朵上那只是谁的手。她按住他那只手,嘟囔着说“皇上别闹”,夏奕忍不住笑起来,两手都攀上去,捧住她的脸俯身过来响亮地亲了亲她的唇,“章掌司说你在学国史,我特来抽查的,可真巧,就抓着你偷懒了。你说说,该不该罚?”
他不提这个还好,一提起来,她就忍不住委屈,要不是为了他,她才不会进宫来,更不必学这些本来跟她八竿子打不着的知识,如今做了他后宫里唯一的女人,又要接受命妇拜礼,又要出席国宴,要接待外族使臣,要带着宗亲内眷祭天祭祖,她本来就不是京城世家出身,比起那些大族小姐,多少缺了点先天的便利,各种关系礼仪都要从头学,但这些东西真不是一两日就能学起来的,前两天她还闹了笑话,弄错了诚毅伯府的小夫人和少奶奶,俩人都是燕州孙家的小姐,一个给诚毅伯当填房,一个做诚毅伯世子的正室,她瞧着年岁相当,样貌也像,错喊了诚毅伯夫人做“世子夫人”,当着面自然没人接她的短当面嘲笑,背地里会怎么说她就不敢想了。她懊恼的晚上睡不着,夏奕就耐心的跟她细说,“两人在家是表姊妹,如今嫁了人,却有辈分差在那,瞧服色都是一品夫人,伯夫人的冠顶垂穗是一行九颗南珠,伯世子夫人是五颗东珠。再有座次,伯夫人是长辈,她会选你左边的位置,那右边的就是伯世子夫人。你问话时,也会是伯夫人先答。回头叫司礼监择一名机灵的女官,时时在旁提点着你,也就不会出错了。”
她有些赧然。这种小事要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来费心。
过去在王家,她当真什么都没学会,只一味玩耍胡闹,以为舅母不教她那些规矩礼仪是疼她,她自己也没想过要学待人接物迎来送往,躲在陇西那几年四邻都平易近人,她对谁都笑盈盈的几乎就出不了错,哪像宫里这么等级森严。
“皇上,我是不是太笨了,那些御史不赞成你后宫里只有我一个,多半也是知道,我这人没什么本事,不足以替你管理好后院。”她咬着唇,委屈兮兮的投入他怀里。
夏奕一手搂着她腰,一手在她凉凉的皮肤上游走,温言道:“后宫诸事有司礼监,有尚宫局,各局各衙门各司其职,哪一块儿都有专人管着,你出错,并非是你之过,只得怪辅佐你的人办事不力。回头你在各世家送上来的女官人选名册里挑几个合适的过来瞧瞧,有合眼缘的,能讨你喜欢的,尽可留下来做伴读,做展书,侍奉衣食住行也都可。”
瑗宛被他说得一笑,“我这个出身,一朝飞上枝头,在人家那些名门贵女里选人给我翻书铺床,人家不骂我乖张吗?”
夏奕冷哼:“她们敢?你也别妄自菲薄,你男人是皇帝,难道这点尊荣还不能给你?傻兮兮的,你这小脑袋里都想什么呢?”
宫人悄声上前,奉了两盏冰糖雪梨上来,佐以碎冰,凉凉的冒着寒气儿。
夏奕见瑗宛端起碗,翘着小拇指舀着吃,他将她凑到唇边的勺子夺过来,沉声道:“你这么贪凉,忘了上回小日子时肚子疼?”
瑗宛眼见自己到了嘴边的零食被抢走,抬眼瞪着夏奕,“天热,我少吃点没事的。”
夏奕垂下眼,似乎在思考。
瑗宛见有戏,凑上来揪着他衣襟一点点贴到他怀里,“陛下,实在热,就吃一点儿,行不行呀?”
她攀着他的手臂轻轻摇晃,一幅可怜兮兮的哀求模样,夏奕笑得眯起眼,抬手在她臀上拍了一记,“回头要是肚子疼,我可不可怜你。”
嘴上虽这么说着,手上却舀了一勺凉凉的雪梨和莲子,温柔的递到她唇边,瑗宛启唇吞下,还没如何感受那凉,被他钳住下巴封住樱唇,他的气息取代那抹甜丝丝的凉意……
他喉结滚了滚,将淬着冰碴的食物咽下,但还不舍离开她的嘴唇,流连的在上蹭舐。
瑗宛听见他沙哑的嗓音,说:“现在是大白天,可我好像有点忍不了了……”
她的脸刷地红成一片霞,偷眼去瞧外头守着的宫人,见章桓含着笑,抬手正示意宫人都退出去。
她握拳在他肩头猛捶了一记。
片刻殿中传出一阵阵急促的铃声。
她腕上的那串金铃铛,摇摇晃晃没个停歇的时候。
**
瑗宛午后披着头发在浴池边瞧礼部送过来的名册,在那些备选女官的名字上头,赫然瞧见庄晴雪三字。
难道庄晴雪离开锦城,离开弼时了吗?
也是,这两年庄家运势不太顺,庄伯引去年被撸去了户部侍郎职衔,贬到河西修水道去了。
从二品京官到四品地方吏,这个打击对庄伯引对庄家都是挺大的。
她会出现在这备选女官名册上,多半还是使了不少钱费了不少功夫的。——夏奕不选秀,那些大族就走旁的门路送闺女进宫,在她身边做女官,就能在夏奕面前露脸,这单子上上到侯爵嫡女下到尚书嫡孙,没有出身差的。
那送名册来的礼部官员跪在那一再进言,“这陈姑娘祖父是高祖时的首辅,她父亲如今在左镇抚司做都指挥使,是陛下左膀右臂,再有这个庄姑娘,幼时就有才名,三岁能作诗,七岁能作赋,十来岁一曲琵琶动京华,虽有几年没在京城,但现在京里也有她的传说……”
瑗宛心里冷笑,看来庄家这钱用的确实到位。只是显然礼部没搞清楚她跟庄晴雪是认识的。“这名单陛下瞧了吗?”
那官员道:“皇上说了,是给淑仪您选女官,不必给他过目,全凭淑仪娘娘自己定夺。皇上真是宠您啊,淑仪娘娘这份尊荣可是本朝以来头一份儿。”他捡好听的拍着马屁。瑗宛点了点头,是了,夏奕要是知道里头有庄晴雪,多半立时就办了礼部这些蠢货,更不可能让这份名单传到她这里来。
瑗宛试探那官员的意思:“依你瞧,我该见见你适才提到的那几个?”
对方浑然不察,微笑道:“能上单册的固然都是万里挑一,只是这几个格外好,下官一心盼着娘娘顺心如意,自然不会挑那不懂事不长眼的来给娘娘添堵。”
瑗宛笑了笑道:“行,那就听大人的,过两日本宫办个赏花会,邀这几个小姐一并进宫来见见吧。”
变卖了大半家产谋了这个进宫机会,庄晴雪固然不会容忍自己铩羽而归。她精心的打扮着,提前半个月就一直在泡花瓣牛乳浴,把肌肤养得更雪嫩香软。每晚睡觉都要用丝绸包裹头发,用最昂贵的雪兰花头油滋养秀发,只求那一头青丝顺滑黑亮。还要裁最时兴好看的衣裳,绣花上丝线捻着金纱,阳光下看闪闪发亮。她精心的调养打扮,力求在赏花宴上拔得头筹,把所有的千金都比下去。
经历过挫折的她比从前更勇敢,更豁得出去。
当天早晨,宫里派车去各府接了姑娘们进宫,在锦华殿设宴,——那里有座小花园。庄晴雪有点失望,她以为宴会会设在御花园,那么皇帝就极有可能经过,进而看见闪闪发亮的她。
不过没关系,只要她能顺利留下来,以后见到皇帝的机会多得是。
瑗宛来得迟了些,大热的天,穿了件儿立领对襟宫纱衫裙,不时抬手遮着领口,好在姑娘们都知礼,不会大胆的往她身上瞧,——她多怕脖子上被某人刻意留下的小梅花被人瞧了去,传出去可真是丢死人了。
夏奕是故意的,昨晚两人闹别扭,他要她服软,她也没客气,两人多少都吃了点亏……
瑗宛不善言谈,但气氛并没冷下来,姑娘们都有才情,也很会带动气氛。有个姓孙的姑娘毛遂自荐要给淑仪娘娘弹琴,瑗宛记得这个孙姑娘,不正是诚毅伯夫人娘家堂姊妹?这孙家姑娘也真是多,而且个顶个的漂亮。
但见一个娇俏的小娘子在百花争艳的园子里拨开了箜篌。
乐声一路飘过围墙,传到清正殿前刚下朝回来的皇帝耳中。
瑗宛特地挑了这儿,离夏奕近,待会儿她还想成全成全这些姑娘们的小心思,把他这尊大佛给请过来。
庄晴雪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很捧场的欣赏着孙家姑娘的表演。
接着轮到了尹姑娘,再是华姑娘。瑗宛其实有点心虚,她像个狐假虎威的小人,顶着夏奕的名头借着夏奕的宠爱,摇身一变成了众星拱着的那轮月。
若在从前,她有什么资格叫这些娇滴滴的大小姐给她奏琴唱歌?
瑗宛给宫人打眼色,示意是时候去请夏奕来了。
姑娘们百般卖弄,为的其实也不是给她瞧。她这人没旁的优点,唯一样“知情识趣”。夏奕黑着脸被请过来,一言不发坐在她身边。
众人小鹿乱撞地上前给皇帝行礼,他端着酒杯冷笑睨着瑗宛,“爱妃好兴致。”兴致好到要瞧他笑话来了?
俩人昨天才闹别扭,她这是那这些妞儿恶心他呢?
庄晴雪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她提议要请孙姑娘奏琴,她要献舞。
孙姑娘气歪了鼻子,她表演是给淑仪娘娘和皇上看的,可不是替人家伴奏的。可是淑仪娘娘一脸温柔含笑,陛下垂眼不吭声,她不好拒绝,只得硬着头皮答应。
庄晴雪舞起来,这一舞动,才发觉她那身金闪闪的裙子另有玄机,旋转的时候裙摆像朵娇艳的花,里头应该是缀着铃铛的,边舞动边传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瑗宛不知为何,脸一下子变得通红。
一直沉着脸不言语的陛下端着杯子,靠在椅上斜目朝瑗宛瞧过去,他目光饱含深意,黏腻的甩都甩不脱。
气氛突然微妙起来。帝妃之间明明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但气氛就是变了,明显的多了丝不明所以的暧昧。
空气中香甜的气味从庄晴雪旋转的裙摆中传出来。她不仅在裙子里头坠了铃铛,更添了一种神秘的西域香料,只在动作间才能传出那绝妙的香味来。
她尽情的舞动着,最后一个动作是要跪在地上塌下腰朝陛下伸出白玉般的手去。这个动作她练了千百回,要多优美有多优美,要多魅惑有多魅惑。
她没别的选择,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她要把家族失去的夺回来,要为家族为自己挣个前程。她不要再去瞧别人的冷眼听那些嘲笑了。
她跪下去,腰软软的塌下,伸臂……她朝夏奕望过去,眸子含了秋水,誓要夺走男人的心魂。
谁又能拒绝这样美丽多情的女人?
王弼时自诩深情,对他表妹矢志不渝,不也几番冲动,抱了她亲了她吗?
可是随着她动作结束,她的脸色越来越苍白难看。
夏奕不瞧她,根本一眼也没看她。
他把玩着酒杯,眼睛紧紧黏在瑗宛脸上,他们悄无声息的打着机锋,眼神里透露出来的都是仅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情愫。
瑗宛已经完全败下阵来,别过头不敢再瞧夏奕。他得了胜利,当着姑娘们的面就抓住瑗宛的手握在掌心里一遍遍的摩挲。
瑗宛挣不开,娇嗔地横他一眼,红着脸都不敢去瞧那些姑娘们的表情。
庄晴雪怔在那,没人理会她,她甚至不知道该不该起来。
她眼睛望着那两人,此刻没人注意她是不是失礼,她分明瞧见,陛下领口处隐隐露出的一块皮肤上头,有明显的抓痕。
谁敢抓他啊?
会是谁抓的?
不言而明。
她忽然听见上首叹息了一声。
抬起脸,见那个俊美又年轻的皇帝推开矮几,牵着淑仪的手说:‘时辰不早,散了吧。’
庄晴雪动了动嘴唇,众女都跪下来,说“恭送陛下、恭送娘娘。”
夏奕拖着瑗宛离开小花园,一前一后回到凤仪宫。
瑗宛脚步未收,前头的人突然停下步子,她一下子撞进他怀里。
夏奕按着她的肩,戏谑地道:“爱妃适才想到什么了?怎么突然脸红?”
瑗宛逃避着他的眼睛,“没,哪有,我有吗?”
夏奕抓住她的手,把宽大的袖子撩上去,细细的手腕上戴着镯子,那串金铃铛不见了。
夏奕有点儿失望,“可惜了,还挺好听的,适才那女人学你的样儿,你猜她想干什么?”
瑗宛笑了,“想您宠幸她呗,没瞧人家打扮的,多鲜亮,你瞧都不瞧,真是暴殄天物。”
夏奕也跟着笑了,语调却变得危险起来,“昨天的帐还没算完,今儿你又设计我,说吧,想让我怎么收拾你?”
瑗宛被他掐得喘不过气来,攥了拳头捶他,“别闹,别闹,我今儿还约了诚毅伯夫人说话呢,一会儿人就到,你不理政事吗?不若我先恭送……”
话音未落,就听外头通传:“娘娘,诚毅伯夫人已经过了宣华门了。”
瑗宛躲过一劫,夏奕不情不愿骂骂咧咧的去了。
晚上他又来,见该侍寝的那人躲进了帐子里,他缓步行过去,帐帘徐徐分开,伸了只雪白的玉臂出来,细细的手腕上赫然挂着那串伽兰进献上来的金铃铛。
他心口一紧,连呼吸都轻了。
她缓缓又伸出腿,脚踝上竟也挂了那么一串铃铛。
夏奕咬着牙,在外头站了好一会儿。
瑗宛不见他来,疑惑地探出脑袋。
夏奕气喘吁吁地道:“你可真是——可真是,不知死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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