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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君紧赶慢赶,总算在雨滴子落下前,回到城西把角儿的家。

才刚靠近那小院,就有刺鼻药香扑来。常人都道药味难闻,避之不及。但宋如君却莫名安心。

这是她从小闻到大的味道。

推开粗木而制的门,仔细落锁后,宋如君蹑手蹑脚遛进院子。她隔着窗往正堂里一望,看见一个少年正趴在案台上沉沉睡着,不禁暗自松了一口气。

好险没被他发现,不然又要啰嗦一顿。

春日融融的日光透过窗棂,洒下些暧昧不清的影子,映在少年清癯的脸上。

他卧在层叠的经卷里,脸色是白的,两颊带着不正常的红晕,嘴唇发绀。应是抄字抄的倦了,人酣睡着,手里还握着沾满墨的笔。

宋如君没多停留,转身去了炊房。药吊子已经咕嘟作响,只等人来取。

她灭了火,隔着厚布小心翼翼掀开吊子上的盖子。黝黑滚烫的药汤滑落进粗瓷碗里,激起一股袅袅白烟。这一串动作干净利索,不过须臾的功夫,已经置备齐整。

不知何时,门外淅淅沥沥下起四月春雨,把周遭万物都笼罩在了腾腾升起的水雾中,露出这座北方城池最温柔的光景。

宋如君手捧药碗出来时,看到的正是这一片烟雨朦胧。她站在房檐下,耳边细听雨打青葱,心里却刮着故乡陇中干裂的风,多少有点恍惚起来。

徐铺头说,有个眉头带疤的老人在寻她。这描述有些耳熟,但她想了一路,也没能记起到底是何人。

不过眼下更要紧的是,家中面缸已经快见底。这城若是再围下去,怕不是要喝西北风了。

堂屋里突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让宋如君回过神来。

她收了沉寂的表情,一边迈步快走进了堂屋,一边嘴里撒娇似的拉长音说:“这碗可把我烫死了——”

少年已醒,点墨般的眼眸渐渐清明,对上宋如君那副装出来的龇牙咧嘴苦相,亲昵的笑了。

宋如君咣的把碗放在案台上,献宝一般:“新下的鸡头草,专治湿痹寒疝。合上先前那副方子,喝了保证连寒症带心疾,一锅端。”

少年轻声道:“如此倒要谢谢阿姊了。”

话说的好听,但毕竟是从小一起长大,宋如君一眼就看出了弟弟的落寞。

父母在世时,尚有余力寻医问药。流水一般的银子花出去,换回来的不过多少郎中嘴里那短短一句:“娘胎里带来的心疾,属不足之症,能活多久全看造化”。如今单靠宋如君的微薄之力,想治好病就更是奢望。

宋如君怕他心里郁结,拿出长辈的架势老气横秋地指使道:“还不快喝,莫要放凉了。”

少年得令,二话没说,端起碗一饮而尽。

送药的人小心翼翼:“怎样?”

喝药的人神色如常:“很好。”

碗底剩下的药渣乌漆嘛黑,闻着都一股子直冲天灵盖的腥气。

宋如君寻思:这都能面不改色的咽下去,赵恒可真能忍。

没错,这少年名唤赵恒。

宋如君姓宋,按理说家里的小郎君自然也姓宋。但赵恒与她并非同父同母所出,是十八年前,被人抛在宋府门口的弃婴。

寒冬腊月,马夫抱来了凄哭的男孩。他脸色冻得青紫,在宋夫人胸口捂了整整一天,才活泛过来。包裹着有个小小的布条,歪七扭八地用炭笔写着两个字:“赵恒”。

宋如君父母菩萨心肠,把婴儿留了下来,用的还是先前的名字。

恒,常也。从心从舟,在二之间上下。心以舟施,恒也。[1]

短短一字,舐犊情深。

宋如君不过比他大个三岁,正是猫嫌狗不理的年纪。见家里多了个孩子,喜得以阿姊自居。只可惜弟弟体弱多病,不能爬墙上树。既然闹不得,宋如君便耐着性子和他一起读书写字。多年下来,竟也小有一番成绩。

“在想什么?”赵恒看到宋如君半天没动静,出言问道。

短暂的回忆被打断,宋如君把眼光投向少年。些微药汁留在他抿着的嘴角上,黑得格外显眼。

她操起心来,从腰间抽了汗巾子,伸手去擦:“都多大了,嘴还跟个漏勺似的。”

赵恒一扭脸,闭开去,喑哑着嗓子道:“你我男女有别,我自己来。”说完,当真从怀里掏出手帕,一丝不苟地擦净。

宋如君简直像开了天眼,惊奇起来:赵恒穿着开裆裤、看自己玩泥巴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这就搞起男女大防这套了?

她从这个崭新的角度打量赵恒,突然发现他虽然病弱,但个子也长起来了。剑眉秀目,有着介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独特美感。

也对,还有一年多,他就要行冠礼,也确实不是那个跟在自己屁股后面,一叠声叫着“阿姊,阿姊”的粉团子了。

只是行了冠礼,就要娶亲,又是一大笔聘礼钱。想到此处,宋如君一个头恨不得胀成三个大。从前她十指不沾阳春水,看不上阿堵物,嫌它腌臜。如今挑家过日子,才发觉每吊铜钱都散发着少女的芬芳,真香。

她脸上五颜六色的走完一圈,最后说出来的却是:“你觉得崔侍郎家的三娘怎么样?”

赵恒声音淡了下来:“她怎样,与我何干?”

“三娘可是幽州一等一的美人,与你年纪也相仿。按咱家先前的门第,也勉强够得上了。更何况你文采卓绝——”

话说到一半,却被赵恒打断:“我顽疾不愈,不敢娶妻。”

“只要我有一口气在,自然要把你的病治好。”

“是么。”他揉着眉间,似是倦极。

宋如君顿了顿:“那是自然,为家人办事,天经地义。”

她就差拍着胸脯保证,只是这番豪言壮语并没有得到回应。疑惑望过去,却见少年的清秀面上平静如古井一般。

赵恒轻叹一声,欲言又止,良久才道:“你我二人,就够了。”

宋如君刚要讲出一番“长大总要娶媳妇,哪有和姐姐过一辈子”的大道理,院子门却响了。

叩,叩,叩。

不过三下,敲击声清脆有力。

“嘘,别应声。”

宋如君见赵恒要回答,连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压低声音说,“就当家中无人。”

赵恒把阿姊的手拉了下来,指尖擦过掌心,一笔一划写到:“可是前来收租的?”

两人打密语的功夫,敲门声又起,大有不开门就不走了的架势。

宋如君环顾一圈,拉着他蹑手蹑脚地钻到了案台底下,方才摇头。虽然这处院子是租来的,但还没到收租的日子。

何人会在围城之后,特意雨天造访?宋如君不敢细想,手心渐渐被汗打湿。

门外静默半晌,突然传来“扑通”一声,似是有重物落地。响动惊起来一只老鸹,扑棱棱停在了院里的树枝子上,合着骤起来的雨,不知趣的嘎嘎叫着。

“他进来了。”赵恒写到。

不用弟弟提醒,宋如君也知道,门外那人翻过矮墙,跳进院中了。

一步,两步,三步。

来者沉重的脚步声好像踏着鼓点,越来越近。

宋如君心砰砰直跳,喉咙里好像不上不下卡住了铁。

她努力镇定下来,附在赵恒耳边嘱咐道:“一会儿不管来的是谁,我先拖住他,你抓住机会就跑。阿姊我身手灵活,自有办法逃脱。”

就像四年前他们两个从陇中孤身逃出来时,一路上遭遇过的那样。

赵恒不置可否。

堂屋的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细密的雨丝顺着敞开的门缝潲进来,不大会的功夫就洇湿了一小片地。

就是现在。

宋如君刚要行动,后心却被人猛地扯住。急慌慌回头时,看见赵恒狡黠的笑了。

他轻轻吐出几个字:“这回该我了。”

说完,提高嗓门对外问道:“敢问来者是谁?”

四下安静无声。

赵恒拍了拍袍上浮土,不慌不忙走到门口。那一段名士的风流态度,像是刚打金銮殿里出来,而不是陋室案台之下。

宋如君心里不安,偷偷扒出了个头。

披着蓑衣的银发老翁正立在门口,上下打量赵恒,似是在辨认些什么。他面相凶恶,尤其是眉间一道长疤,甚是骇人。

不行,不能让赵恒冒险。这厢宋如君想着,目光转到了墙角的大瓷花瓶上:看来只能捡个机会,冲上去砸懵了那人。

那厢老翁开了口,声音低沉,官话里混杂着浓重的陇中口音:“你……可识得宋谨和?”

话音刚落,门前的赵恒和桌下的宋如君俱是一愣。

宋谨和,是他们父亲的名讳。

而他已经死在千里之外的安西流沙丘,足足四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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