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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入关不是你想入,想入就能入……
黎嘉骏不知道到现代普快的速度从齐齐哈尔到北京要多久,可在这儿……火车头还在吃煤的时代,她真的是无法用正常的语言去形容这个速度。
遥想上两回坐火车,基本是颠沛流离或者心神荡漾的,她竟然直到现在才发觉这令人发指的车速。
有没有一百迈?有没有啊啊啊!
已经两天两夜了,要是现代,别说高铁动车,就是快客都不知道开哪儿去了,可他们却还在关外吭哧吭哧地折腾!
得亏一等座有包厢软床还有餐车供餐,否则就她只身一人,她从沈阳到了齐齐哈尔那么久都没咋地,光这火车的一路就够她抑郁症了!
在一等座的有不少日本人,有商人和军官,这直接导致了整个车厢的气氛都是死气沉沉的,一些形似富商的中国人并没有什么交流的欲望,顶多有些时候偶尔对上了眼神,客气而无奈地点头笑笑。
作为一个单身小姑娘,除了凭票去餐车领餐,她基本不怎么出门,当然,宅也有宅的尴尬,比如说和她同一个房间的,是一个大小伙子。
面对面,那尴尬的,不要不要的。
本来小伙子是给一对夫妻让了位置,虽然是一等座,但软卧毕竟不能做到一人一间,当时那对夫妻一看没两人的隔间了,想也不想就请丈夫同房的小伙儿换个位置,结果跟来发现这样会造成一个孤男寡女的局面后,夫妻俩反复道歉,又依依不舍地决定分开时,看着那小伙子通红的脸,黎嘉骏鬼使神差地就点了头。
结果没多久以后她发现,要说孤男寡女,看这情况,危险的还是这小伙儿……
这孩子,长着一张娃娃脸,眉清目秀的,全身上下都是一股书卷味儿,其实两人年龄相仿,但黎嘉骏一身御姐装备还没卸,此时气势大盛,小男孩简直不知怎么直视她,只能有问必答。
“你叫什么名字啊?”
“蔡,蔡廷禄。”
“什么听什么撸啊?”
“朝廷的廷,俸禄的禄。”
“哦,有字儿吗?”
“揽胜。”
“你去哪儿啊?”
“北平……”
“干吗呢?”
“投亲……上学……”
“什么学校啊?”
“清华……”
“……”我靠真·学霸!想想东北大学那逆天的考卷,黎嘉骏抽了抽嘴角,“不对啊,去年六月考的,你……考完回来了?你要是去上课了,怎么这时候会在齐齐哈尔?”
蔡廷禄认真地回答道:“去年考好后生了一场大病,申请休学一年回家将养,谁知遇到这一串惨事,家父家母担心以后会有意外,故一得到机会,便将我送了出来。”
“能得到票,你父母也费了很大力气吧。”
蔡廷禄点头:“是,所以我要好好读书。”
“……”黎嘉骏觉得这小伙儿身上在冒光怎么办!她颇为不自在地摘下帽子揉了揉自己的毛头,“话说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刚镇定下来的蔡廷禄又不自在了,眼神左闪右闪:“这个,你是女士……”
“哦,我叫黎嘉骏,十六岁,去北平,原本是东北大学的,‘九·一八’后就失学了。”
“你也是大学生?”蔡廷禄睁大眼,圆溜溜的。
“我知道我的气质很渣但我真的是正儿八经考上的。”
“失敬失敬!”蔡廷禄居然站起来抱拳,激动得不知所措,“不知您学的是哪一科?这一路要好久,我们可以探讨探讨!”说罢,他唰地掏出一本书来。
黎嘉骏一看,眼前一黑,居然是《科学》杂志,她听说过这个,当初黎二少和她探讨报考理工科方向的可能性时,他曾经宝贝一样拿出过这本,这是上海的科学研究类杂志,专业度极高,两人捧着杂志你一篇我一篇看了一晚上都没搞懂任意一篇……
……出自文科世家的黎嘉骏瞪着双死鱼眼看着蔡廷禄哗啦啦对着这旧得快烂了的杂志一顿翻,翻出一篇放到眼前:“黎同学,这篇论文有一点我始终不明白,劳烦您也看一下可好?”
黎嘉骏虽然不抱任何希望,但想到这孩子跟自己一样都是大一未满的水平,便仔细一看,这文的题目是:《苏家驹之代数的五次方程式解法不能成立之理由》……
爸爸救命我题目都没看懂!五次方程式是个什么东西?!她好像只学过三次!
她不由自主地微微张开嘴,盯着题目企图至少理解一点字面意思,不经意间眼神就往下一滑,看到了作者。
“华罗庚……”
蔡廷禄小朋友非常敏感,立刻听出了点儿意思:“你知道他?啊,那太好了,那你肯定对数学也感兴趣,我听说这位华先生现在就在清华执教,到时候我应该能有幸听到他的课,所以特地找来他的文章看看,越看越有意思,却始终无法甚解。黎同学,你说这苏式五次方程式解法我也试过,明明对的啊,怎么华先生一说,也觉得很有道理呢?”
黎嘉骏长长地吐了口气……
少年……我认识的不是华罗庚……我认识的是华罗庚金杯……
当年小学初中的时候学校借着这个名头办了多少数学补习班,选去的全是班级里的数学精英和全科学霸,她……一次都没进过。
这比赛简直就是一条学霸和学渣的分界线,把可怜无辜的、连华罗庚三个字怎么写都不知道的小朋友分成了上下等,更可恶的是据说还能加分!
为什么是据说!因为她根本没接触过!也不知道分加在哪儿!反正每个去补习班的孩子都说能加分!加分!
现在听说华大爷还在清华活蹦乱跳,她有种淡淡的惆怅感……
要不是她遇到的这货是个bug!那就是她跟这年代的大学生的代沟真是此生无解了。
义愤填膺地用自己是法学学生和理科不共戴天的理由拒绝了蔡廷禄的探讨请求后,文理界限就像楚河汉界一样把两人囧囧地隔了开来,学术讲不到一块儿,时政……怕隔墙有耳,还好他们各自都带了消磨时间的东西,时间虽然难熬,但还不至于煎熬。
第三天的时候,车到达奉天站,这是关外最后一个大站了。
外面隐隐地有上下车的声音,并不是所有人都从齐齐哈尔直奔北平,而现在上车的差不多都是去北平的了,所以这一站,会有日本人上车进行仔细检查。
长春站也有日本人上车检查,当时黎嘉骏就发现了,他们有明暗两条线,一边是日本宪兵穿着军装大摇大摆地上来挨个儿搜查,一边却有几个装成旅客贼眉鼠眼的家伙提着行李一路眼神打飘地从走廊走过去,她本想把这个发现和蔡廷禄分享一下,却见他虽然表面镇定,可依然紧绷个脸盯着那些宪兵,便歇了这个念头,好好地把他搞紧张了惹祸上身可不好了。
其实本来她就觉得没多大事,直到她从车窗里,看到一个熟悉的牲口正从窗下路过上了这节车厢。
山野!
……冤家路窄,当年怎么没练练枪法打死他!
因为要搜查,所有人都排排站到走廊等着宪兵对着他们的行李和卧房一顿翻,随后宪兵下去了,新的乘客上来,便衣就混在了其中,当然包括那个山野君。
他似乎是瘦了一点的,气质极为精干,完全没了当初和黎二少相仿的那股学生气,他提着一个皮箱为侧着头和身后一个大高个儿低声说着话,头正好撇向靠窗站着还未离开的人身上。
“我……日……”黎嘉骏忍不住爆粗,今天看来是悬了。
“怎么了?”蔡廷禄正站在旁边,看她表情不对,小声问。
“见鬼了!我躲躲!”黎嘉骏擦把冷汗。
遥想当初她曾经又开枪又上板砖的,在这儿被抓住实在太虐,她老远看他从另一个车厢走过来,有些心虚地扶了扶帽檐低下头,转身往前走去。
因为她在最后一节一等车厢,再往前就是二等座和三等座,不同等级之间的车厢是封闭的,厕所也关了门,上车的人络绎不绝根本没她下车的机会,眼看山野越走越近,她一咬牙做出头晕的样子对列车员哀求道:“我能下车透透气吗我好晕!”
奈何已经坐了三天火车的烈焰红唇女王大人此时已经蓬头垢面状若无盐,列车员丝毫不怜香惜玉:“没看到那么多人在上车吗添什么乱!就这儿站会儿得了!刚才开门的时候怎么没下去!”
“……”黎嘉骏无法,只能脸对着大门做出深情呼吸的样子,打死不回头。
余光瞟到山野已经快走到她身后,他敲了敲旁边二等车的列车门,有人打开了门,眼见他要踏进去了,却突然收回了脚。
黎嘉骏心脏咕咚咕咚跳得她真的缺氧了!一阵头晕目眩眼前发黑,就差嘤咛一声了,可那个牲口还在身后!然后那牲口还是对着她的背说话了!
“黎小姐,头发短到露出整个耳朵的女孩子真的不多,而且您大概没意识到,您的耳朵有点尖。”
“……”这时候装傻还来不来得及?
“请问,黎兄他也在这儿吗?”
黎嘉骏叹口气,转头看着山野。他一张典型的日本人故作认真装逼脸,那眼神特平静,好像当初她那一枪不存在似的。她特别嫌弃地啧了一声,拖长声音极不耐烦地说:“都说了,别叫黎兄。”
被逮着了能咋地呢,难道要她跪下来求放过?
山野点了点头:“那黎先生他在车上吗?”
黎嘉骏特别沧桑地笑笑:“死了。”
山野顿了顿,脸居然扭曲了下,咬着牙道:“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你救过他啊?”黎嘉骏改为冷笑,“早没被你打死,现在死在战场上,不也是个死吗?”
“那请问……他是怎么……”
“江桥。”黎嘉骏想也没想地答道,硬是摆出一副从容的样子看着他,“怎么样?是不是比被你打死好?”
山野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黎小姐,有些事你还不懂,我忠于祖国,但我也忠于朋友,我从未曾想过要伤害黎……先生。在日本,从语言到学业各方面我们都互为老师,我感激他的教导,也对于能向他传授我的母语感到荣幸,国仇本非人力可免,但友谊不该一朝殆尽,不管你怎么想,我都是希望黎先生能好好活着的。”
意思是就日语方面讲你还是我师祖不成!
黎嘉骏消化了一会儿那不带草稿的一段话,不管从哪个角度解析都让她觉得无比憋闷,她有无数的槽想吐,可对着这张脸只觉得争辩都嫌恶心,只能要笑不笑地点头,轻描淡写地认同:“嗯嗯,说得对,那么现在您想怎么样对待黎先生的亲妹子呢?是国仇层面还是友谊层面?”
山野没说话,沉沉地看着她,此时一等车厢上车的人已经少了,列车在沈阳的停靠已经走向尾声,里外都清静了不少,却让黎嘉骏更为紧张。
她知道是去是留并不是她自己能够争取到的,山野这么个人品,又职责在身,黎嘉骏除非有什么通天的手段,否则真的没法改变既定的事实。
她心里一阵悲凉,到头来还是要栽在沈阳,这地方和她绝对有仇!好死不死是山野来搜查,天要亡她她也只有跪舔啊!她什么都懒得说了,就看着山野在那儿纠结。
这时他旁边围观的另一个便衣宪兵低声问:“长,这个人……”
没等山野说话,旁边忽然有人喊:“嘉骏!嘉骏你怎么还在那儿?回屋了车快开了!”
几人转头,就见蔡廷禄扑腾个小身板在狭窄的走廊上逆流而行往这儿前进,他颇为焦急地看着这边,和黎嘉骏对了下眼,不知怎么的,似乎是怔了一下,然后鼓着腮帮子更加努力地挤过来,直接站在黎嘉骏面前:“嘉骏,这是谁,遇到故人也不给我介绍一下?”
黎嘉骏知道他出于好意,可这场面真心不是这小男孩能插进来的,她拉了拉蔡廷禄的衣袖低声道:“你别……”
“让你不要乱挤,伤……伤到孩子怎么办!”没等她说完,蔡廷禄瞬时搀住她的手臂,大声说道。
“……”哥们这该怎么答麻烦借下剧本,黎嘉骏硬是忍住没惊讶地张大嘴,然后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肚子,一种淡淡的胃疼感蔓延开来。
山野也挑了挑眉,拦住了正要绕过他上前的便衣宪兵,问:“黎小姐,你……丈夫?”
“嗯……啊……”
“很年轻。”他顿了顿,“你们……很相配。”
废话,都是十来岁的娃娃当然配了!黎嘉骏简直不知道该摆什么表情了,害羞吗,幸福吗,凛然吗?!
“我就说嘉骏路过家乡说不定会遇到旧友,没想到真有那么巧的事,兄台您也去北平吗?”蔡廷禄语气很唠嗑的,但紧紧抓着黎嘉骏手臂的动作暴露了他的紧张。
“不,我……”山野朝黎嘉骏点点头,“正要下车,黎小姐,后会有期。”
说罢,他也不去二等车厢了,带着手下就下了车。
此时火车的第一声汽笛已经响起,黎嘉骏和蔡廷禄回头目送着他们走下楼梯,山野忽然又回头叫她:“黎小姐,黎兄真的,已经不在了吗?”
他绷着张脸,表情很僵硬,声音活像是挤出来的,好像真的很难过。
黎嘉骏木着张脸,点头:“嗯,不在了。”所以拜托你别惦记我哥了不管是不是真·友谊都感觉好膈应啊!
“那请问,他葬在哪儿?”
“……齐市北郊仙水村吴家祖坟西北角,他的根不在那儿,所以立的无名碑,你真要拜,麻烦诚心拜。”说罢,黎嘉骏转身进了车厢。
透过窗玻璃看到他们彻底走远了,火车开始缓缓启动,她才感到绷住的一根弦松弛了下来,只觉得全身大汗淋漓,比杀人还刺激。
蔡廷禄还恍然未觉,见她流汗,拿出那本宝贝《科学》给她扇风,一边笑:“至于么那么紧张,他们好像也没欺负你吧。”
“你知道他是谁吗?”
“我原以为是要债的……”
黎嘉骏翻了个白眼苦笑:“所以说以后不管是谁,这样的闲事尽量少管,我不是怪你管我闲事,而是说幸亏今天被放过了,否则你就栽得太冤枉了知道吗?”
蔡廷禄一脸懵懂:“怎么了?”
“他。”黎嘉骏指指窗外,“日本宪兵队长。”
“……”啪嗒,《科学》掉桌上了。
“‘九·一八’那会儿我跟我哥逃出沈阳前,我当着他的面砸死了一个日本兵。”
“……”他抄起《科学》开始给自己猛扇。
“所以说你讲得也没错,确实算讨债,只不过是命债。”黎嘉骏笑嘻嘻地摸摸他水嫩的脸,“所以为了我们的孩子着想,以后可不能冲动乱管啦,否则哪天不小心糊里糊涂搭进一条命多不值啊,你说是不是,相公?”
蔡廷禄瞬间烈火烹脸,鼓起个脸生了一秒钟闷气,忽然又泄了气,小心翼翼地看她:“那个……你哥的事……我知道你没义务告诉我,只是说不管他什么时候走的,怎么算到现在也才没多久,你肯定很伤心,所以节,节哀顺变!”
“我哥没死。”黎嘉骏喝水。
“……”蔡廷禄看起来是这辈子都不想跟黎嘉骏说话了,勉为其难地又问了一句,“那你报的那个墓。”
“哦,那个啊,那也是个小日本该下跪去拜的人。”
无根的无名碑主人凳儿爷,不管清朝的结束到底是谁的错,但在我看来,最欺负您的皇上的,还是那群小日本。女真人百年来无论关内和关外都是那么的骄傲,直到结束整个皇朝的时候都还是站着的。可是满洲国,却让您的皇上跪下了。
所以请别怪我瞎报墓主,如果这个小日本真的去拜您了,麻烦用您在宫里学到的法子好好虐他十万遍,也给您的皇上出出气儿吧。
“呵!”想到凳儿爷眯缝着眼阴森森地坐在那儿,看着山野给他祭拜的样子,黎嘉骏就忍不住发出一声冷笑。
火车继续飞驰,山海关就在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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