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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白幡挂了半条街,纷纷扬扬的纸钱还飘在半空中,被一阵阵的弄堂风吹得漫天飞舞,有路人臂上绑了白布,身上落了白纸,抬头一看到白幡,表情就更悲伤一层。越来越萧条的街上,来往的车夫都自发地绑了白布带,店家挂出了“祭奠英雄姜旅长”的竖幅,整个太原都陷在沉郁的悲伤中。
姜玉贞的事迹很快传遍了全国,各处都自发组织了悼念和公祭。连日的溃败伤痛让人们几乎惶然失措,这时候作为人人关注的晋军将领,姜玉贞一举打破了笼罩在三晋大地上的畏战阴云,让人们好像突然直接拨开了迷雾,发现三晋的汉子也是铁铮铮的。
在祭奠姜玉贞时,人们甚至不知是该痛哭流涕还是欢欣鼓舞。
而无论情绪多复杂,忻口战役终究开始了。
康先生叹了一上午的气,反复纠结以后,还是忍不住撺掇黎嘉骏:“小黎啊,你看,咱一时半会儿也回不了上海,忻口那儿……”
黎嘉骏也叹气,她早看出了康先生是个工作狂,是那种用生命追新闻的物种,放现代说不定能一统狗仔界,现在有郝梦龄在前续写新篇章,这位老先生心底里肯定挠得跟万箭穿心似的。
原本她打心眼里希望能够在太原好好休整休整,直到能回上海为止,可是在姜玉贞牺牲后,看着外面万民祭奠的场景,她的心跳却又快了起来,有股莫名的冲动再次涌起。
她又坐不住,想作死了。
在她看的为数不多的抗战影视中,其实她能刷的名人已经没多少了,大部分是因为她不熟甚至不认识,而小部分,则正在前线快速地消耗着。
她知道郝梦龄必然牺牲,而且是牺牲在战场上。她此去虽然完全不明情况,可若是一不小心万一手一滑保住了这个爱国将领,未来是不是会更好一点?
即使知道这种两眼一抹黑的情况下,达成目标的几率无限接近于零,可是等黎嘉骏第一百次确定自己异想天开并且暗暗有点后悔的时候,她已经跟随着增派的部队走了快两天……
前面打得极惨,双方刚交火不过半天,请求增援的电文已经源源不断地往回发了,忻口前线南怀化一天工夫伤亡已逾期千人,后方士兵再不送上去,恐南怀化失守,则忻口岌岌可危。
第一时间派兵增援自然是当务之急,黎嘉骏与康先生便跟着其中一支步兵行进,前头已经有骑兵部队星夜兼程过去,虽然有火车,但走走停停,车站又不在最前线,等下了车还吭哧吭哧走,时间哗啦啦就过去了。
沿途也有不少卡车运送前线的伤员下来,大多伤势惨烈,很多人交错着躺在那儿,血淋淋的,一眼看上去,还以为是运尸车……
黎嘉骏与康先生各自骑着一头驴,没有小轿车,这已经是vip待遇,可两天铁轨加土路折腾下来,还是腰酸背痛腿抽筋,幸而希望就在眼前,此时隐约已经能够听到前方断断续续的炮声了。
此时已经可以看到很多搭棚下面许多伤员或坐或躺,许多护士和护工还有医生忙忙碌碌,这是到最前线的后方医院了。
“全体原地休整,等待最新命令!”前头号令层层传下,已经赶路赶得面无人色的士兵们终于得以休息。
黎嘉骏与康先生分头在后方医院转了一会儿,黎嘉骏拍了一张在包扎的照片。那护士本来包得挺利落的,被镜头一瞄准整个人都僵硬了,可怜了伤员大概着急着包扎,此时又想催,可在镜头下也不自在,两人大概知道不该看镜头,这一下活像一尊雕像。黎嘉骏很无奈,哭笑不得地拍了照片,拍完把照相机一转,上前很顺手地扶住那伤员的手臂,示意护士利落点包完。
她回去后找到绑小毛驴的大树边,就着树荫休息,旁边小毛驴自顾自在那儿吃草,它们只吃各自面前那一块,脚一动不动,可见也是累得不行。
过了许久,康先生才回来,唰唰唰在本子上记着什么,记完后开始碎碎念。
“等会儿可能很危险,我们见机行事,如果采访不到,你争取多拍几张照片,胶卷可带足了?”康先生开始“战前动员”,一条条叮嘱着。
“带着,带足的。”黎嘉骏坚定点头,顺便又检查了一遍。
“到时候记着,拍五张就可以撤了,只要我们看到了前线,新闻就到手了,图片并不是必须的,明白了吗?”
“明白明白。”黎嘉骏继续连连点头。她已经不是第一次面对这个阵仗,但还是忍不住有点紧张,她反复摸着相机包的边缘,那儿已经被她摸得发白。
前面一阵骚动忽然传来,康先生站起来探头看,抄起本子就走过去:“走,命令下来了。”
黎嘉骏连忙站起来,看康先生管自己一溜烟跑远了,只能认命地解开被拴在树上的小毛驴,左一头右一头地牵着跟上去,小毛驴温驯,但也是需要拉一下走几步的,她一会儿扯右边一会儿扯左边,等顺利走过去时,康先生已经问了消息走回来了。他脸色惨白,走路的姿势僵硬得像行尸走肉,黎嘉骏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有点犹豫该不该凑上去问,她盯着康先生路过她,拿本子的手都抖了起来。
“……先生。”她低声喊道。
康先生无力地摆摆手,长长地叹了口气,再次坐在那片树荫下,摊开本子的空白页,怔怔地看着,许久没落笔。
黎嘉骏牵着毛驴跟上去,蹲在他面前,仰头又问:“先生……怎么了?”
“嘉骏啊……”康先生叫了一声,又抿嘴不言了,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他又长长地叹了口气,“哎……”
“先生……忻口,失守了?”这是黎嘉骏想到的最坏的情况。
康先生摇摇头,再次叹气,抬头看着前方还在等待命令的军队,表情空白。
“那是怎么了?”黎嘉骏有些急,她想摇康先生的膝盖,奈何手里牵着缰绳,只能提高语调,“您倒是说呀。”
康先生皱了皱眉头,他拭了下眼睛,提笔在本子上缓缓的写起来:
“民国二十六年公历十月十五日,自十三日以来忻口开战不过两日,国民革命军第九军军长中将郝梦龄、第五十四师师长刘家祺、独立第五旅旅长郑连珍已相继牺牲……”
等意识到看到的是什么,黎嘉骏猛地凑近了本子,康先生一字一字地写着,连表情都没什么变化,可他写的都是什么呀!
两天工夫,军长、师长、旅长,全死了?!
这是什么情况?
那忻口还打不打了?还有人指挥吗?金字塔塔尖都削平了,那还叫金字塔吗?
想到自己当初还天真的想到前线阻止什么,整个人就一阵不好,君生我未生,君去我还在路上跑……到底是多惨烈,才能让一个军长才两天就死了?!
她屏住呼吸,眼睛盯着本子,思绪却不知道神游到了哪儿。她忍不住抬头往前看了看,前面隆隆的声音还在蔓延,可却不知道因为什么,她却觉得周围很安静,像是整个人泡在一缸水中,闷闷的。
康先生还在写:“郝将军于阵前曾言曰:将有必死之心,士无贪生之意。今将军于忻口为国捐躯,阵前将士无不痛哭流涕,立誓遵守将军之遗嘱,一日不败日军一日不下前线,坚守阵地,绝不先退……”
“先……先生……”黎嘉骏心下很是惶然,“这些,将军说的,都是真的吗?”
“刚才从伤员那儿问来的。”康先生往身后的战地医院指了指,这一指就像打开了开关,呼的一下一阵号啕响起,沙哑的尖厉的低沉的,汇成了一股声浪从战地医院扑了过来,震得两人一惊,都往后面看去。
那是数百个伤员在哭。
他们知道了将军之死。
那些汉子全身浴血,断腿断胳膊,包头包身子,形象凄惨,站立都困难,有些躺在床上没麻药被锯着腿都咬牙硬撑,却在此刻像被打断了全身骨头一样瘫在那儿,哭得涕泗横流,不能自已。
他们的脸上满是还没擦净的硝烟和血液,此时连流下的眼泪都是黑红污浊的,滴到地上融入了黄褐色的土里,一滴一滴的,与他们脸上一样的颜色。
“阵前将士无不痛哭流涕……”
康先生转回头,埋头继续写了起来。
黎嘉骏放开了缰绳,扶着膝盖站起来,只觉得一阵头晕眼花,她举起相机往医院方向对了对焦,拍了一张照。
她放下相机,沉默不语。
其实,以这个相机的技术来说,洗出来的相片可能什么都看不出来。
可除了照片,她不知道在未来,她该向别人怎么形容这种场景。
“先生,忻口……怎么办?”
康先生此时写完最后一笔,将本子收入口袋,又叹气:“谁又知道呢,总有人要顶上去吧。”
黎嘉骏闻言,心里并没有多安定。她见识过一个将领在对于一支部队的威慑力有多大,在长城时,赵登禹的身影一出现,冲锋的喊声都响了一个分贝;在南苑时,看到树下收容散兵的将军,其他人就算受着伤也加快了脚步;在平型关,只要高桂滋将军的卫队在附近,躲在战壕里发抖的士兵都会站起来冲出去……
可现在,军长、师长、旅长都不在,命令只能经过远程操控,而传达命令的人不一定拥有同等的威严,此时这个阵地面临的境地就是……
令人手足无措的混乱。
战地医院里哭声还没平息,前方的炮火几乎是传来质的变化,转眼间战线似乎就朝他们逼近了一大段,没有指挥的部队在前线就是一团散沙,很快,前面出现了一大堆凌乱的散兵,他们或是负伤,或是找不到自己的部队,或是干脆是逃兵,就这么直挺挺地向着后方跑了过来!
增援部队的长官也慌了神,他奉命带兵到此,本来就是在等命令,等到的却是自己直属上司的噩耗,适时太原方面连新的指挥官都没选好,哪里管得上他一支千把人的部队,正六神无主间,迎头碰到的第一拨人,居然是友军!
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几乎转眼就朝自己的士兵大吼:“战斗预备!战斗预备!”
等自己的士兵迷茫的趴在掩体后面端枪瞄准时,他朝着跑来的士兵大吼:“回阵地!我命令你们回阵地!再跑一律按逃兵处置!回阵地去!”
声嘶力竭的大吼并没有减缓逃兵的速度,这边的士兵正纠结到底要不要按长官的意思射杀逃兵,倒是那群逃兵的后面追出一群人来,手臂上绑着红布条,举枪就射,啪啪啪几声,就有士兵倒下了。
那是督战队。
督战队有个人越众而出,沙哑着声音大吼:“回阵地!不回的按逃兵处置!”说话间,他举枪又枪毙了一个还在慌张奔逃的士兵。那士兵跑在很前面,竟然真的被穿过众人的子弹射死,他一倒下。跑在后面的士兵才真正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他们骤然刹车,举起双手,慌张地转身看着督战队。
那人又朝天放了一枪,大吼:“通通回到阵地!遵照将军的命令,守住阵地!先逃者,死!”
那群逃兵脸色灰败,恐惧到扭曲,只能往回跑。黎嘉骏发现,他们有很多人逃跑得太匆忙,连枪都没了,双手空空,这样回到阵地,无异于送死。
她都发现了,其他人当然更明白了。可那督战队站在那儿,等着眼前的逃兵全部回到前方,连眼神都没多给一个。随后,增援部队的长官才跑上前,与那人交谈了两句,紧接着,增援部队被叫起来跑到了前面,督战队也跟了过去。
“嘉骏,跟我走。”康先生表情凝重,他牵起了小毛驴,“照这个情况,前线堪忧,南怀化是守不住了,下一道防线就是红沟,我们至少要到红沟后面去,走。”
“诶。”黎嘉骏回头看了两眼,就那么一会儿工夫,她已经看到了不远处浓郁的硝烟,炮声又开始响亮清晰起来,不再刚才遥远而沉闷的隆隆声。
康先生说得没错,天还没黑透,后撤的士兵就逐渐出现了,大多狼狈不已,随便拉个人问,都是周围其他防线的,守不住了,人死得太多,只能放弃阵地撤下来。日军注意到了中国军队突然指挥混乱,几乎立刻开始加强了攻击,飞机趁着天还没黑,来回密集轰炸了好几轮,前面一片尸横遍野。
转眼间,大波大波的士兵从前方溃退下来,甚至赶上了早就走了许久的黎嘉骏和康先生,他们的目标全都是最近的火车站,那儿的火车可直达太原,专门拉一些伤员回去。
看着这阵仗,黎嘉骏几乎可以想象此时的站台上是多么热闹,她发现很多人虽然表现得惊慌失措或者嘴歪腿瘸,可事实上并没有什么伤,显然是装成了伤员,甚至有很多人是组团逃下来的,带头的甚至有团长和旅长!
她义愤填膺,与康先生说了这发现。
康先生听后沉默不语,许久才说:“就看新的指挥官的本事了。”
“还有谁能顶上来呢?”黎嘉骏问。
康先生考虑了一下,左思右想,无奈道:“能接替郝梦龄收拾这烂摊子的,必须有过人之处才行,就现在看,非名将不可行啊……如此想来,似乎只有傅作义将军才行了。”
黎嘉骏一想,也觉得靠谱。傅作义将军从绥远抗战中用百灵庙大捷一战成名后,大小数场战役,无论是救火还是接盘,从未掉过链子,善守之名几乎已经传遍全国,堪称军神。在现在的山西战场上,放眼全军,他算是真正的杠把子、定海神针。在她看来,要不是阎锡山左右摇摆、犹豫不定,而是一门心思听傅作义的,别说平型关了,南口到现在说不定还在!
“然而,傅将军现在担任着预备役总指挥,那也不是一副轻担子,不一定能脱得开身啊。”康先生却自己给自己否定了,“除开他,还有谁呢……嘶,肯定还有……”
康先生都想不出来,黎嘉骏更抓瞎了,两人就这么在小道儿上走着,没一会儿就看到很远的两山之间有灯光,深蓝色的夜幕中还有黑色的烟飘起,竟然是炊烟的样子。
那就是火车站了,走了大半夜才走到,看起来好温暖……也好危险。
黎嘉骏忽然停了下来,她的动作太突然,康先生也停了,他疑惑地看黎嘉骏:“怎么了?”
“怎么会这样,没人管吗?”黎嘉骏忧虑道,“这简直是在向日军飞机喊着快来炸我快来炸我呀……”
康先生闻言也紧皱着眉,他看看前方,赞同道:“听你这么说,好像真是如此,嘉骏,亏你想得到。”
黎嘉骏一脸无奈和焦急:“我已经和日本人对上好多次了,多少人因为埋锅造饭被日机炸死,这种夜里,就是点根烟都要命,他们竟然还……”
“也对,这些人打惯了内战,与日本人对上尚属第一次,并无此经验……走,我们去找他们的长官!”康先生说着,扯了下缰绳往前走去。
“等……”黎嘉骏并不想上前,一旦意识到这个危险,她一步都不想往前走,如果这时候飞机来了,她怎么逃得过?可看着黎先生往前走,她又不好拦着,只能亦步亦趋地跟着。
可就这么一会儿工夫,熟悉的嗡嗡声忽然响了起来,仿佛就在山的对面,而且越来越响,转眼,就有几个黑影在月光中快速靠近!
轰炸机!
此时黎嘉骏却什么都想不起来了,她拍着小毛驴屁股就要往前跑,一边大喊:“隐蔽!隐蔽!日军飞机!”
她喊的声音在前面火车站的喧哗中太弱小了,倒是周围还在往前走的散兵早就发现了,纷纷找地方躲了起来,而火车站里突然出现一阵骚动,显然里面的人也注意到了飞机的动静,一阵疯狂的喧哗后,她看到远处光线跳跃着,仿佛无数人在灯光和火光中来回奔跑扭动。
飞机转瞬就到了眼前,小毛驴被惊动了,冲着旁边的树林子一阵慌不择路地乱跑,黎嘉骏抱着毛驴脖子被颠得七荤八素,耳边是远处轰隆隆的声音,伴随着凄厉的惨叫和求救。
她终于制住了小毛驴,跳下来软着腿躲在一棵树后面,望着远处轰炸机来回扔了两轮炸弹,扬长而去,留下一片火光和浓烟。
周围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此起彼伏的哀号声从火车站响了起来,再一次撕裂了黑夜的宁静,一堵围墙仿佛是被放上了最后一根稻草,轰然倒下,烟尘混合在浓烟中,转瞬就消弭了。
其他躲起来的散兵这才瑟瑟发抖地走出去,或是着急或是犹疑地向火车站处奔去,黎嘉骏牵着毛驴一脸空白地走到通往火车站的小路上,看到了在人流中找她的康先生。
看到她,康先生连忙逆着人流挤过来,他的驴子不见了,可他并不在意,只是上下扫视着她,松了口气:“幸好你无事,否则先生我真只能一死以谢你父母了。”
他说罢,喘着粗气往火车站的方向看去,叹了声:“国之不幸,人间惨剧……嘉……”他转头,到口的话戛然而止。
他身后,黎嘉骏表情空洞、呼吸颤抖,她死死盯着远处,大睁的双眼中倒映着熊熊的火焰,她忽然哭了出来,抬手狠狠地扇了自己一掌!
康先生大惊,一把抓住黎嘉骏的手,连声问道:“你做什么呢?干吗打自己?”
黎嘉骏空出的手又打了自己一巴掌,不等康先生再阻止,自己瘫坐在了地上,咬着牙哽咽:“先生……你说我怎么这么贱哪……没事瞎哔哔啥……”
她抱头痛哭:“我瞎哔哔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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