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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2章

这还是黎嘉骏第一次走水路。

她也在杭州坐过船,但杭州到上海有火车,所以她也只是游玩一下,并不曾正儿八经地当交通工具用过……轮渡除外。

但凡是个人都有第一次,但一上来就是偷渡就有点重口味了。黎嘉骏许久不宅,这突然被关进了船舱,除了每日晚上倒痰盂和洗漱,一律都不准出去,五天工夫闷得头痛欲裂,恨不得以头抢门,好好地撞个痛快。

为了安全起见,这个船上的大部分都是德国人,还有少部分是黑人,亚洲人是一个都没有,由于是短途航行,船员并没有各种空虚寂寞冷,对黎嘉骏倒还客气,等到最后一天的时候,还特地叮嘱她不要害怕,缩进船舱里,把守的日本人一般只是过个眼就走。

货舱门口站着个精壮的黑人水手,平时他是不把守货舱的,现在也只是来做个样子,帮黎嘉骏打打掩护,黑人小伙表情很严肃,双眼直视前方,活像一个水兵,日本兵上了船过来检查的时候,他就摆出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视着小日本,那叫一个严肃认真作风优良,连躲在里面的黎嘉骏都被震慑住了,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德国船雇佣黑人水手其实是很少见的,但是扛不住这儿黑人廉价憨厚,虽然比较懒,却也是不错的劳力。

黎嘉骏没想到过关会那么顺利,她觉得以自己这事故体质,虽然不像某万年小学生那样走到哪儿死到哪儿,可也是走到哪儿坑到哪儿的物种,却不想在人生中第一次做违法的事情……虽然她不知道在自己祖国的内陆从a省坐船去b市有什么好违法的,但是这么顺利还是让她有种,这不是真的日本兵肯定会杀回马枪的错觉!

然而,日本人并没有杀回马枪。

“船上太容易藏东西了,他们一般不会认真搜。”船员小黑用英语笨拙地解释,“严查,在出货的时候。”

黎嘉骏心有戚戚,等日军放行,她按照事先约定,早早躲进了一个木条箱子里,周围都盖上稻草,等码头工把她抬出去。

天蒙蒙亮,他们要在太阳升起前卸货离港,早已等在码头上的力夫上上下下,十月底的凌晨,他们就穿一件破袄或者汗衫,裤脚撩起踏着草鞋,每一次搬起箱子,就轻而实在地“嘿”一声,缝隙中,她看到一双双粗壮到不正常的小腿。

又一个力夫走了进来,眼看就要搬到她所在的箱子,一直在旁边盯着的一个德国水手忽然上前一步,指定了一只木箱给那个力夫,如此这般打发走了三个力夫,又进来了一个时,终于轮到了黎嘉骏。

那个力夫特别黝黑,脚步沉稳,他在箱子外顿了顿,随后弯下腰把木箱子扛起来,陡然凌空的黎嘉骏稍微有些不适应,她下意识扶了一下箱子,又怕被人从缝隙里看见,连忙缩回去,心和人都七上八下地晃着。

似乎感受到箱子里的人的慌张,那力夫把她扛到背上后,还颠了一颠,黎嘉骏差点就叫出来了,人跟货一样被挪了位置,却不想等平稳下来,发现自己被颠到了一个很稳的位置。

……正在这个力夫的脖子上方。

这群常年出卖劳力的人各自都锻炼出了强健的背脊和腿臂,每一步都极为沉稳。即使隔着稻草都有一股淡淡的汗臭味飘上来,和着海边鱼市的咸腥令人作呕,但被这么颠了一下后,黎嘉骏竟然莫名地有种被关怀的感觉,她看不到外面也不敢撩开稻草看,只能倾耳听着远处的声音。

日本兵在盘查,但也夹杂着外语,时不时地就会有争执声,听情况,洋人都极为抵制日本在法租界的码头设关盘查,又不愿意背负“通敌”的罪名激怒这群不讲理的禽兽,谈判极为艰难。

外面一片漆黑,黎嘉骏竟然能听得到前面的声音。一个日军军官似乎是被叽里呱啦的洋人说烦了,指着后面还没盘查的木箱大声问:“后面这些,全是棉花?那个重的,也是?”

“不是,不全是,那些重的,都是……”洋人最后两个字低了下去,听不到了,估计不是什么好东西。

可这样的隐晦却似乎起了反效果,一阵靴子踏地的声音远远走来,走一会儿停一步,走一会儿又停一步,伴随着一些奇怪的摩擦声。

黎嘉骏有种不祥的预感,她不敢往外看,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脚步声愈发近了,在又一次摩擦声后,背着她的力夫突然颠了颠箱子,她整个人被颠得往后滑了一点,整个背都贴着箱子。

这时候,力夫故作使劲地“嘿”了一声,用极低的声音道:“往……”

他的话被淹没在跟前的脚步声中,黎嘉骏一头雾水,紧张得心脏狂跳,她觉得自己整个人有点重心不稳,忍不住伸手抓住了对面的木条,一手抱着膝盖,头靠在后面,仰头呼吸着。

突然,有什么东西忽然刮过她的鼻尖,猛地刺穿她的手臂,扎进了大腿里!

黎嘉骏愣了一会儿,只觉得头皮轰的一下发麻了,等到那柄刺刀迅速收了回去,她才感觉到有一股热热的感觉在右手手臂上蔓延开来,变成了一股剧痛,痛得她头皮发麻,几乎要呕吐起来!她完好的左手简直不知道该用作什么,一会儿想捂嘴防止自己尖叫起来,一会儿却去触碰右臂上的伤,一会儿又去捂大腿,想止住流下来的血。

幸而她穿的衣服够厚,一会儿工夫袖子就湿热了一大块,血却还没滴落,她于是只能捂住自己的嘴,压抑着无声的尖叫,眼泪和血液灌了满嘴。

她快疯了。

就差一点点,抽出去的刀上就能有脑浆了!

耳边还清晰地传来日本军官调笑的声音:“先生,你的这厢药,装得有点少啊。”

她一动都不敢动,任由剧痛逼得她几欲昏厥,她连抽搐都不敢,只能紧紧握着拳头,等到耳边再次充斥中文和英文时,她才被放在地上,背她的力夫拍了拍箱子,说了句:“好了。”

听到这句话,她僵硬了很久,才抽风似的狠狠颠了几下,撞得箱子砰砰直响,却还是压抑着不敢发出声音。

“嘿,这人是吓疯了吧。”外面有人笑着,“打开打开,可以了,对面交过钱了。”

箱子终于打开了,迎面是闪烁昏暗的路灯,黎嘉骏缩在箱子里,捂着手臂,满脸的乱发和血泪,迷蒙地抬头看去。

“哎哟,被扎了!”背她的力夫往里看了看,因为背光,看不清他的脸,但还是可以闻到浓浓的汗酸臭。这人惊了一下,一把抱起她,抬着就往旁边去,“快快快!找老吴倒个酒来!别扎死了!章子,你去料理了那个洋鬼!”

刚才调笑她的那个声音这次利落地“诶”了一声,跑开了。

他们似乎就在码头不远处,咸腥的气味还时不时地在血味的间隙飘进来,那力夫跑了一阵一脚踹开个木门,大叫:“老吴!快来看看!这姑娘伤了!”

“小瘪三叫什么叫啦!大清早的晦啊晦气死了!”一个老头絮絮叨叨地走出来,“放板上去!”

黎嘉骏感觉自己似乎是被放在了一个砧板上,一股鱼腥味儿。

“哎哟,运气。”老头啧啧摇头,剪开她伤口处的衣服,“偷渡的,扎死好几个了吧。”

“刚才就一个。”力夫的声音很平淡,“运气不好,肩膀上扎进去的,扎到心了。所以特地垫厚了稻草……这样刀子出去的时候,血就被稻草擦掉了。”

“运气运气。”老头连连说,“我擦酒啦,小姑娘你不要叫哦!”

黎嘉骏咬着牙连连点头,她想了想,干脆把围巾咬在嘴里。

“诶!对!就是这样!”老头说完,拿出个绷带剪了一点,直接倒了点酒就盖上了她的伤口!

“唔!”饶是有心理准备,她还是痛得连连捶床,整个人都要颠起来。辛烈的酒水渗进了她的伤口,顺着那贯穿伤好像能从另一头再流出来,整条手臂跟断了似的痛到让人想昏过去。

她都这样了,老头还是不手软,嘴里还很欢快地说:“按住按住!”

没等力夫笨拙地按稳她,一阵剧痛又从大腿上传来!

黎嘉骏觉得自己已经可以死一死了,她疼得全身都在泛鸡皮疙瘩,阵阵发冷,五脏六腑都在翻腾,嘴里的围巾甚至有点血味儿。

老头这样反复擦了好几遍,一直到病人跟一条晒死的咸鱼一样汗如雨下眼神空洞地瘫在桌上,才心满意足地收起酒,嘴里抱怨:“这个酒要不是看是个姑娘我还舍不得用咧,好酒!看什么看!看啊没得喝!”

力夫一直稳稳地按着她,此时“嘿嘿”笑了一声。

“好了!现在还按什么!放开来了!怎么,看人家小姑娘细皮嫩肉的舍不得啊?”老头训斥。

肩膀上的力道松开了,黎嘉骏缓了一会儿,拿掉了嘴里的围巾,嘴里跟说梦话似的说了句:“痰盂……”

“什么?要什么?”力夫长着张粗硬的脸,表情却挺关怀的,他凑近了问,“什么东西?”

“痰……盂……”

“要痰盂?不就是尿桶嘛,看来是个千金呢。”老头擦着手转身,一张菊花脸,“小姑娘,你如果要尿,我老头子可搬不动你,你敢让他帮你吗?”

“我不尿……”黎嘉骏硬生生撑起自己,“快给我痰盂……我……呕……我要吐了!”刚说完,一股酸意就涌上喉头,她猛地闭上嘴。

老头愣了一下,嗖地跳起来冲进屋里:“你憋着!别吐这儿!”转眼就提着个木桶过来了,“吐吐吐!”

抱着这散发着诡异腥味的木桶,黎嘉骏“嗷”的一声,吐了起来。

一九三七年十月二十四日,黎嘉骏带着一身咸鱼味和呕吐物,登陆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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