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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队伍撤了整整一夜。
外国记者天一黑就走了,中国的记者却就着远处炮火的火光呆呆地看了整整一夜。
意识到中国军队在撤退,日军一路疯狂地追过来,以至于队伍撤退的姿态越来越狼狈,到最后几乎是快步在跑,断后的部队却迟迟不见过来,等到黎明初现,河对岸已经一片寂静。
李修博再次站起来远眺,越往远处看,天色越是昏沉漆黑,浓重的硝烟已经凝聚在对岸上空三个月散不去,可还是有人会不停地往那儿看,却不知打该看什么。
忽然,他像被刺痛一样地转过身,长长地呼吸了几下。黎嘉骏裹着衣服伸头望过去,正看到硝烟和云层的交界处,一面旗帜正在缓缓升起。
膏药旗。
黎嘉骏忽地颤抖起来,她一把抓住李修博的衣角,手上青筋突起,牙齿咯咯作响。
李修博不知道该怎么办,他也眼睛通红,只能缓慢地拍着她的背,沉默不语。过了一会儿,哽咽声响起,竟然不止一声,哭声断断续续地传来,那个一边拍照一边哭的男记者已经蹲到了墙角,压抑地哭了起来,喉咙里发出沉闷的呜咽。
膏药旗还在升起,它在一幢建筑物的顶上,越来越高。
这场景仿佛和北平的热气球重合在了一起,比直视烈日更加刺痛黎嘉骏的双眼,她不想再为这样的景象哭泣,可她还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一次又一次疼痛到难以呼吸。
“……走吧。”她站起来,转过身,匆忙地擦了下眼睛。
这时卢燃刚买了早饭回来,看到天台上的景象不由得一愣,可很快调整了表情,默默地拿来了温热的豆浆杯塞在黎嘉骏手心里。
“吃早点。”他干巴巴地说,把烧饼油条给了李修博,“李哥,先吃早点。”
李修博接过来梦游一样地咬了一口,他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已经到了顶端,仿佛在半空中飘扬的膏药旗,咬了咬牙,回头深呼吸了一口,平静道:“你回去拟稿吧,等会儿我把她送到家了再来找你。”
卢燃顺着李修博的目光望过去,愣了一下,转眼这大小伙子眼泪就汹涌而出,他用袖子粗鲁地擦了好几下眼泪,断断续续道:“我……我先去,找老照叔,把照片洗了出来。”他收起相机,又道,“李哥,这个稿,我……我不知道……”
李修博皱着眉,显然也很心塞:“主要强调部队转移保卫南京吧,上海地势太难守,还有国际势力介入……等等!”他忽然站起来,双手撑着露台栏杆往东面看去。
黎嘉骏顺着看去,什么都没看到,但很快她听到了一阵枪声,机枪哒哒哒响着,清脆快速,随后“轰”的一声,手榴弹炸响。
“那边还在打!”所有人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往那儿望去。果然,在河对岸隐约有一栋巨大的四方体的房子,那儿窗口里火光不停跳跃着,楼下不停地炸响,碎石混合着火光炸起,连绵不断。
“那是哪儿?”黎嘉骏抻长脖子望着那边问。
李修博正手忙脚乱地整理东西,闻言往那边望了一眼,想了想,笃定道:“四行仓库!”
“……四行仓库?四行仓库!”黎嘉骏整个人一个激灵,狠狠地抖了一下。
“对,就是那个四个银行联合造的仓库,很坚固,不会是有队伍来不及撤被困在那儿了吧,快快快,过去看看!”李修博手里拿满了东西,只能用头招呼她,而周围其他记者也都在整理东西准备过去。
黎嘉骏整个脑子都是一团混乱了,激动得手颤脚颤,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跟在后面沿着河往那儿跑去。那儿看着不远,却也跑了许久才到,可她完全没感到累,身上的伤口都没影响到她。幸好李修博反应快,两人跑到四行仓库对面老匣桥边的桥头铁丝网外扒着,死死盯着对面。
四行仓库刚才响了一阵子枪声后又沉寂了,这里战火不旺,还没被硝烟掩盖,可以看到巨大的五层楼的仓库外包围着层层路障和铁丝网,那仓库异常坚固魁梧,虽说窗户大多碎了,可是墙体却极为□□,虽然有明显的弹痕,可却可以看到弹痕几乎穿透不了多少,里面坚硬的钢筋水泥顽强无比。
“到底是银行的仓库,当初它修起来的时候就花了大力气!”李修博是真上海人,对这个仓库略微熟悉,顿时激动地感叹起来,“而且里面储备也很足,可以打!”
“打个鬼!他们为什么不走?这样就被围困了呀!”黎嘉骏很着急。她隐约知道四行仓库,可又是耳闻而已,前因后果一概不知,只能心里瞎着急。
此时自觉去跑腿的卢燃回来了,愤愤然道:“那个咖啡馆不让我们进,只准洋人进!”
沿河正对着四行仓库就有一家带露台的咖啡馆,本来他们想借用露台的视野,现在看来是不行的了。
对于租界这样的情况大家已经习以为常,不能强求,干脆霸着这个视野点不动了。旁边也趴了一排同僚,也在议论纷纷,各自打发人去探听消息,卢燃在这方面颇有能力,也被外派了,他看看四行仓库,颇为恋恋不舍地走了。
可也有走得激动万分的,黎嘉骏亲眼见到几个在河边摆摊的小贩,刚才看到记者跑过来蹲点,似乎是确定了什么似的,跳起来就往城内跑,摊子都不管了,也不知道是去干吗。
而这边,刚才的枪声就好像是一个错觉,转而什么动静都没了。
黎嘉骏一夜没睡,却毫无睡意,喝着豆浆吃着油条,盘腿坐在旁边,趁着大家都没注意她,悄悄扯了手帕拉开纱布给大腿上裂开的伤口换了块布,带血的那块悄悄塞在了衣兜里,随后若无其事地和左右的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话来。
李修博则焦躁多了,一口塞了早点后就左右望,或是死死地盯着四行仓库那儿,忽然指着一个位置:“那儿那儿那儿!有人!”
大家连忙站起来看,就看到仓库里不知道哪个位置溜出来一个小兵,猫着腰往外走了好远,趴在地上挖土推路障一顿折腾,随后又猫着腰往里走。
所有人紧张不已,屏息看着他走回仓库,随后松了口气,又激动起来。
“真的还有!还留着!”他们议论纷纷,“快去发稿!还有国军留守上海!”
四行仓库的士兵似乎还在加固外围防御,时不时就溜出几个人来,把那绊马索一样的路障连着铁丝网挪来挪去。有几次外面有日军在徘徊,就一顿扫射,幸而视线受阻和掩体够多,大多有惊无险。
这样的枪声比起前阵子连绵的战火更加醒目,很快越来越多的人聚集了过来,铁丝网趴满了,就爬上围墙看,有些叠着人墙往外巴望。
到后来,周围的建筑物楼顶上窗户后面都挤满了人,他们全是普通百姓,马褂短衫,扁担公文包,什么装备什么阶层都有,这么一会儿工夫,好像半个城都已经聚集到了这儿,所有人都望着四行仓库。
守着老匣桥的两个英军士兵都蒙了,掏出了枪却毫无办法,干脆躲到了一边,和大家一起看。
租界市民和淞沪会战最接近的时候,大概就是听苏州河对岸的炮声和看着难民汹涌而入,此时竟然有了直面战争的机会,说不上什么心思在,但激动的心情都是一样的,此时他们活也不干了,聚起来七嘴八舌地讨论着:
“不是说都撤光了吗?”
“谁说的喽,不是还有吗!仓库里仓库里!”
“是来不及撤了?哎呀,那怎么办?”
“肯定是断后的!看看看,那个仓库里有人!哎呀,是国军!我们的人我们的!”
“爱国饺子,爱国饺子咯!包日本饺子咯!煎蒸煮炸日本人咯!爱国饺子!爱国饺子!”
“看看看,那边有鬼子!有鬼子要偷袭!”有眼尖的死命指着仓库外不远处一队正在缓缓靠近的日军士兵。
顿时整个南岸群情涌动,所有人都疯狂地大吼起来:
“小心!小心!鬼子要偷袭!在这边在这边!”
“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他们要拆铁丝网!他们要拆铁丝网!他们要拆铁丝网!”
“打!打!打!”
这边声浪浩大,铺天盖地地向对岸汹涌而去,所有人都喊得青筋暴露,声音嘶哑,那边日军却不为所动,依然猫着腰小心翼翼地往仓库摸去。
“这样还继续!他们傻吗!”有人大声嘲讽。
这时候有人明悟了,激动不已:“鬼子听不懂中国话!大家喊啊!”
没有密码,没有暗示,苏州河南岸汉语作弊器开始大功率运作,四行仓库东西绵延五百米全是监视器,对岸所有人瞪着铜铃大的眼睛不放过对面的任何风吹草动,果然,当这队日军自以为无人发觉,埋头往前时,四行仓库上正对着他们的方向一扇窗户缓缓打开,一个枪口伸出来,直直地瞄准了他们!
“哦!哦!”一群人欢呼起来,“打!打!打!”
啪啪啪啪啪啪!
机枪声如惊涛拍岸,激起千层血,那一小队日军转眼就趴下了,顶着重火力又艰难前行了许久,终于扛不住,掉头撤退,留下数具尸体!
这下欢呼声简直要掀破天盖,所有人都疯了一样欢呼,仿佛打了个大胜仗一样。
饶是见识过无数战阵,这样的场景却是生平仅见,黎嘉骏和周围的人一样又哭又笑,激动得大吼大叫。
就连李修博旁边守老匣桥的英军士兵都激动不已,笑着挥舞拳头大声欢呼着,随后用不标准的中文对旁边的人说:“八拜楞,八拜!”
早上四行仓库打起来时就没见他们多激动,可见对于对面的情况是心里有数的,这个士兵这么说不乏炫耀的成分,可周围的人还是被炫到了,纷纷像得到了大新闻一样四面传播:“八百个人!有八百个国军守在里面!”
八百八百八百层层传递下去,八百壮士的说法就这么涌现了出来。
可黎嘉骏却想起来了,他们还有另一个更为响亮的名字。
八百,孤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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