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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8章
放在几年前,黎嘉骏自己都不信,她会被一个人的死打击成这样。
这人不是她的至亲,也不是至友,连多一点了解都没有,可是她偏偏就崩溃了,像是被什么东西拦腰折断,再也使不出劲儿来,她不想哭,不想成天哀怨,她知道这样讨人嫌,可她的神智迷乱不清,完全控制不住。
本以为已经略微控制住的后遗症像是平静后的暴风雨,或者说是经过漫长蛰伏的野狼,暴起反击,丧心病狂地撕咬着她的心脏,她整夜整夜地做噩梦,白天睁着眼睛就只能看到四周隐隐绰绰的人影,他们全都在奔跑、趴滚、射击和挣扎,耳边总是嗡嗡嗡的,不耳鸣时就只能听到战场上的声音,那些嘶吼,那些哭号,那些垂死的惨叫,只有隐隐约约清醒的空当,她能看到章姨太给她喂食时满是泪痕的脸和旁边黎老爹苦闷的叹气声。
她知道自己任性上战场的行为会给家人带来烦恼,可她总觉得充其量就是让他们忧心罢了,只要她安全地回去了,那一切都可以走回正轨。
可是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己会变成这样,这比当初吸食鸦片的那个黎嘉骏还要愁人,以前黎老爹还能用钱,可现在就算有钱也没有用。
她知道自己离疯不远了,她浑浑噩噩,根本清醒不过来。
最近她已经开始接受镇定疗法,即注射一些有镇定作用的药物,虽然知道这样不好,可是她却不得不贪图这一时的安宁,又一次刺痛后,她长长地吐口气,睁眼看到大哥正眯眼盯着自己。
“还好吗?快睡。”这是她前两次打完针后,家里唯一的吩咐,他们都希望她能睡个安稳觉。
黎嘉骏摇摇头,她张张嘴,只觉得自己嘴上全是燎泡,干热得厉害,但还是嘶哑道:“哥,陪我,说说话……”
“好,你说。”大哥挥退医生,又让家里人都出去,远处只听章姨太不甘心地嘤了一声,被带了出去,他坐到她床头,拿着湿毛巾给她擦手。
最开初一病不起,她整个人昏沉得厉害,此时终于能够在外力作用下清醒起来,便迫不及待想自救一下,无论脑子再怎么不清楚,她心底总归绷着一根理智的弦,在一遍遍地提醒自己要走出去,要摆脱这种情绪,而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我也不知道,说什么……我就是,难受……”
“难受什么?我们打听了,那个卢燃与你并不是很相熟。”大哥顿了顿,他似乎有些懊恼,“哦,我并不是特意提他……要不要让你嫂子来陪你?”
黎嘉骏艰难地摇头:“不要……她大概,不能明白……”
“那你说,你在难受什么?”
“我不知道……”黎嘉骏有些迷茫,“我真不知道……为什么那么难受,我应该是知道的……但我说不出来……”
“卢燃的死,和你有关系?”大哥真是一点当心理医生的潜质都没有,直接就猜。
黎嘉骏的心哗地就揪紧了,痛得她喘不上气来,她死死抓紧大哥的衣角,嘶声哭着:“我……我该怎么说……我就因为没听说过,我不清楚,我就让他去了……我怎么可以让他就这么去的……然后我自己去台儿庄,我自己去台儿庄……我明明知道……不对,我不知道……可我有数的……有多危险,我心里有数的……”
她语无伦次,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只知道自己一直在懊恼,懊恼得头痛欲裂,一想到他明明那么听话,自己却没有拼力拦着他,到看到王铭章的尸体了都还在逃避,非得看到死讯了才敢承认,这个少年是死了。
她手下人命不少,她眼看着去死的人更多,可唯独卢燃的死,让她有种伯仁因我而死的感觉,究其原因,不过是因为她不知道某些本应知道的东西,将已知留给了自己,将未知轻易撒手给了卢燃。
同样是战地记者,凭什么她非得台儿庄,而他就去滕县?
她觉得是自己这个作弊狗将卢燃推上了死路……
她更懊恼的,是为什么她对这段历史知道得那么少。
如果多一点,再多一点……
没有如果了。
她溺水似的抓着大哥的衣角,像个虾米一样缩起来,还是只能失声痛哭。
大哥一直沉默地听着,最后把她整个捞起来抱在怀里,微微摇晃。
“别睡,哭……哭出来,就又是我们的嘉骏了。”
这一夜,黎嘉骏竟然无梦。
似乎意识到聊天有助于她的病情,之后几天,全家人轮流陪她说话,就连熊津泽也来看她,有时候大夫人就在她身边念经,念了几句,看她清醒着,便开导两句。
但最麻烦的是,黎嘉骏理智的时候,逻辑非常清晰,她知道人各有命,自己固然知道台儿庄是大捷,但并不代表卢燃去滕县就必死,她去台儿庄就必存,本来战地记者就不会留到最后,卢燃的牺牲本来就是意外,她一味地把台儿庄当生路也未免太乐观,自己也是千辛万苦才活下来,她并没有哪里对不起卢燃。可情绪这种东西却不是理智能够遏制的,就好比面临高考的学生,谁也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也没谁说一定会失利,可是考前怎么都不会有谁是兴高采烈的。
负能量总是更容易影响人。
报社的工作自然告吹了,得知她的病因,很多同事都来探望,多会带点新奇的小礼品,吃的喝的都有,听说还有闻讯赶来的读者,只是都没见到人。
说起来客,倒是让大嫂想起一个不大不小的八卦,她本不是个嘴碎的人,此时也是实在没办法,拿来转移自家小姑子的注意力:“嘉骏,昨天亚妮来过了呢,说让你快点好,她等不及带你到处去玩啦。”
“嗯……”黎嘉骏怏怏的,她都快想不起这唐亚妮长什么样了,这么一想,就有些奇怪,“她对谁都那么热情吗,还是嫂子你托她带我啊?”
“我倒是想,还没来得及提呢,她就自己主动了,但想想,也在情理之中呀。”
“哪里情理之中了,换我,就算是你的闺蜜,我也没想过见一面,就各种约出来玩的道理啊,又不是一见钟情。”
“呵呵,一见钟情倒是有,只不过那对象不是你。”大嫂眨眨眼,“是小叔。”
黎嘉骏歪着头琢磨了一会儿,想黎老爹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弟弟,结果脑子拨开迷雾一顿悟,呼地就弹起来了:“什么!看上我二哥了?!”
她这一蹦蹦得忒猛,吓得大嫂哐地洒了咖啡,很是惊讶:“骏儿你怎么了,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小叔这么出挑的青年才俊,到哪儿不吸走一片芳心,多一个亚妮很奇怪吗?”
黎嘉骏这一跳把腰都闪了,精神头儿却前所未有的好,她揉着腰咬牙切齿:“我还当我魅力大呢,原来是想曲线救国啊,哎哟!嘶!不成!我得把着关!”
她当然知道二哥的魅力,那可是响当当的钻石王老五,以前在杭州上海的时候就常听家里人取笑二哥,说哪家姑娘哪家小姐的,鉴于没见着人,她就当八卦听着,也没什么感觉,可此时见了司马昭,才觉得司马昭之心着实可憎,你妹啊,挖老娘墙脚,也不怕铲子一划割了自己的脚!
诶,等等……二哥好像也不是她的墙脚。
黎嘉骏头痛起来,占有欲真是个可怕的东西,灭绝人伦,她要平常心!平常心!不行,冷静不下来!
这边大嫂还在说:“亚妮确实不适合,我看她呀,根本管不住小叔,小叔这性子也不知道随了谁,感觉找什么样的女子都难配。”
“他就适合找个男的!”黎嘉骏冷冷地说。
“是呀!”大嫂居然认同了,“这么多年,我也就见他听向鲲的话,可向鲲毕竟占着兄长的位置,理当如此的,要说女的,似乎也只与你能够有商有量的。说实在的,平时我与他就算同处一个屋,都不大说得上话,也亏得那么多女孩子被他迷得五迷三道的,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
“那这一年,他都没找过女朋友?”黎嘉骏忽然好奇起来。
“有是有的。”大嫂道,没等黎嘉骏瞪大眼,又说,“可刚有个信儿,转头又和平分手了,问原因,他自然都说自己不对,不会讲女方不好。”
黎嘉骏翻了个白眼,一点都不觉得黎嘉文是那么高尚的人。
“其实小叔年纪也不小了,要以前在奉天,估计早就订婚了,只可惜现在这样奔波着,才一直没个着落,长辈人生地不熟的,也不好张罗,前两日我们还合计着,亚妮别的不说,好歹门当户对的,如果真行,咱也不多拦着了。”大嫂愁眉轻锁,倒真一副长嫂如母的样子。
黎嘉骏张张嘴,想说二哥现在连晚婚都算不上,可民国的婚龄真是扑朔迷离的,大龄剩男剩女比比皆是,个个自诩开放自由,谁也不觉得自己剩了,早结婚的还引以为耻,恨不得离个婚再蹲个红杏风流一把,不婚主义的更多,父母开明点的还真没什么办法,二哥到底觉得自己剩没剩,还真不是外界能评判的,只能默默地把满腔不爽咽下去。
经过大嫂这么一八卦,黎嘉骏竟然奇迹似的精神起来,再加上她习惯一生病就自虐似的逼自己好,强迫症似的吃了睡,睡了吃,硬是把自己的鬼样养出了点人样来,身体好了,精气神也算提了上来,到可以接见外宾的时候,第一个来的就是重头戏,二哥的仰慕者,唐亚妮。
唐亚妮丝毫不觉得自己被心上人的妹妹敌视了,一脸关心:“嘉骏,你本来就瘦,不能再瘦下去啦。”
黎嘉骏接过她端来的冰粉,尝了一口,微笑:“所以你们要常来给我送好吃的呀,都说重庆好吃的多,我都没吃到多少,太刺激了,家里不给吃。”
大嫂在一旁喊冤:“哎哟哟,前两天让你多吃口小面都要哭,现在怪我咯。”
唐亚妮笑眯眯的:“听说你现在有力气走动了,可愿意出去逛逛?”
“啊?去哪儿逛?”
“其实我今天来也是顺路,你家太远了,真不方便,磁器口那儿有一个舞会,里面全是军官,就差女孩子,怎么样,有没有兴趣?”
黎嘉骏挑挑眉,那分明就是联谊舞会,唐亚妮不是喜欢她二哥嘛,怎么还那么欢喜地去联谊,看这情况也不是非君不嫁嘛,那太棒了,必须得把她撺掇开,立刻鼓足劲拍板:“好!去!”
大嫂吓了一跳:“嘉骏,你能行?”
“女人,不能说行不行!我不跳,看看不成吗?再说,嫂子,你不去一起玩玩?”
大嫂哭笑不得:“我孩子都打酱油了,还去参加那些舞会,成什么样了!”她也是清楚那舞会的性质的。
“大哥今晚也赶不回来吧,总要有人照应我呗,你成天陪着我还要带孩子也怪累的,今天两个祖宗就交给金禾和雪晴,咱们出去放松放松啊!”黎嘉骏夸张的伸了个懒腰,“宅了那么久,我都快锈了!”
黎嘉骏愿意振作起来出门那是再好不过的,大嫂自然不会拒绝,她也是过了不少年衣香鬓影生活的贵妇,虽然不热衷于此,但也不会反感,当即准备起来,很快三人就出门了,海子叔开车。
车子开出去没一会儿,与另一辆轿车擦肩而过,大嫂“咦“了一声:“这是谁家的车,怎么没见过?”
海子叔也疑惑:“或许是别家做客的吧……”
“都过了晚饭点了,谁这时候做客啊。”唐亚妮也附和了一声,两个女人都回头看看,没话找话地聊了一通,没一会儿,就到了磁器口。
磁器口古镇在后世已经成了一个旅游景点,此时却是正儿八经的生活区,不过沿江生活的大多不是什么富人,想不到唐亚妮一个官宦之女会在这儿有舞会,结果令人惊讶的是,不仅有,规格还挺高,进进出出的全是挺拔的军官,他们有的成群结队地进去,有的则三三两两站在门口抽烟,对每一个下车进门的年轻女子都暗暗注目,光会所外头就满是青春的气息。
“哎呀,要是年轻几岁就好了。”大嫂假模假样地感叹,与黎嘉骏挽着手往里走。
黎嘉骏白了她一眼:“嫂子你就别作了,往前数十年,往后数十年,谁还能有你那样的婚礼啊,满城才俊给你当伴郎,骑兵开道,十里红妆,等我嫁人,有个红头绳儿就笑死了。”
唐亚妮在一边听着,睁大了眼:“吴姐姐,你的婚礼真的那么盛大啊,听起来好罗曼蒂克!”
浪漫就浪漫咯,还罗曼蒂克,虽然知道现在的小年轻喜欢这么讲,但黎嘉骏总觉得有点麻痒,大嫂光顾着笑,两人都没回话,三人一道走了进去。
唐亚妮在这儿自然是有小伙伴的,大多都是重庆大学的学生,黎嘉骏本以为会有中央大学的学生也来,只是大概他们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还没混进重庆年轻人的圈子里,今天竟然没有,顿时放耳听去,大部分妹子都一口娇俏清脆的重庆话。
黎嘉骏直接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了,要了果汁果盘,准备做围观吃瓜群众。
舞池里已经有三三两两速配的男女还是慢慢舞动,这时候双人舞种类繁多,最简单的莫过于慢三,一开始不会跳,看一会儿也就能依样画葫芦了,她本以为女孩子应该是比较优势的一方,现在一看,竟然大多是军官带着妹子跳,可见来的军官也都是些有身份的。
不知道今晚过后又是多少渣男怨女……黎嘉骏喝着果汁杞人忧天。
唐亚妮和大嫂与其他女孩子寒暄归来,大嫂手拿着果汁准备与黎嘉骏一道围观,唐亚妮却跃跃欲试想下场的样子,她本身长得不赖,又分明一副等君采撷的样子,很快便有一个俊秀的军官过来邀请,唐亚妮刚要把手放上去,就见旁边挤过来一个小姑娘叫道:“亚妮,外头有人找!”
那个军官立刻识趣地走开了,唐亚妮颇有些遗憾,但也没多表露,站起来问:“谁呀?”
小姑娘等军官走开了,才凑过来激动道:“哎呀!是个好俊俏的军官!你什么时候认识的?是你男朋友吗,不是的话,一定要介绍我认识!”
唐亚妮又是疑惑又是激动:“什么?没有呀,哎呀,先去看看。”两人手挽着手两眼放光地去了。
黎嘉骏表面淡定,心里暗暗喝彩,哦耶!狐狸精被勾走了!最好那个帅哥再牛逼点,晚上本垒打,两个月珠胎暗结……
心里正意淫着,唐亚妮果然带着个高个儿军官经过舞池走了过来,他低头与唐亚妮说着话,看不清脸,可那身材和样子,却颇为眼熟。黎嘉骏微微直起身子,眯眼看过去,正巧在那人抬头时看个正着,两人一对视,皆一愣。
……下一秒,她的世界,就只剩下心跳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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