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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5章

来到襄河西阵地的时候,已经可以肉眼看到对岸的炮火了。

这一路颠簸艰苦已经不消多说,黎嘉骏到地方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是打飘的。

天气很差,加上散不开的硝烟,全世界都是黑乎乎灰蒙蒙的。

虽说是前线,但除了沿岸一地狼藉,竟然没有看到来来往往的士兵。一起来的通讯班其实也只有四个人,一个电台。刚下飞机就站定了,往一边破烂的房子看,那儿一般会隐藏着指挥部。

果然,刚站定就冲来了一群人,一个瘦长脸活像刨地农民的军人,看军衔是师长级,估计就是三十八师现在的师长李文田,他一直跟着张自忠南征北战,在张自忠被迫离队且最落魄那几年撑着三十八师的家当抗日,就是这时候大家才注意到他,没成想兜兜转转,他又到了张自忠手下,可谓忠心耿耿。

“快!渡河!”李文田风尘仆仆,裤管还湿着,“新电码带了?”

“报告长官!带了!”领头一个立正。

“那快走!”李文田带头走了两步,似乎这才用眼角瞥见了缩在一边的黎嘉骏,一皱眉,“怎么还有个姑娘啊!不是早就疏散了吗!”

“报告师座!这是《大公报》联系的记者,要采访军座!”

“谁联系的!这节骨眼!谁联系的!咱们什么情况你他娘的不清楚吗!”

后头的副官委屈道:“师座!当时我问了您,您应了一声。”

“我不是没听清楚嘛!你这么大个脑袋用来当靶子的吗!”

“上次军参回去后就没有动静,我以为你还是想让后方知道我们的情况……”那副官说着,就瞥向黎嘉骏胸前的相机。

黎嘉骏懵了:“咦,所以我来这,张军长不知道吗?”现在张自忠是五十九军军长。

“他哪能管着这些事儿!”

“那没关系啊,我不占用他时间,几句话,一两张照片就行!”

“听着,记者小姐,我们现在就要渡河,前面就是战场,这是很危险的,随时会丧命!”

“哦,我懂。”黎嘉骏一脸无辜,“赵登禹将军第一次夜袭的时候,我就跟着,我有数。”

“你?”转折太大,李文田卡住了,他不信似的上下扫视了她一下,确认道,“当真?好像是听说……”

“就是我,当时我还只是个新手。”黎嘉骏信誓旦旦,“让我跟……”她顿了顿,努力改口,“能不能,让张军长接受我的采访?过来接受。”她想了想,又强调,“就是到这儿来,不要在前线。”

李文田就像听到了笑话:“小姑娘,我刚想佩服你,转眼你就让我想生气,你以为我希望他上那么前线?你以为我没劝?我好坏都说了,他不肯,我能怎么办?”

“一军之长身先士卒固然振奋,但他一人能抵三军,这样将自己置于危险之中,一着不慎可能直接导致全局崩盘……好吧,我知道你都懂,那我换个说,你看这个报纸。”黎嘉骏掏出一张皱巴巴的报纸,这是她想了很久想出的撒手锏。

李文田识文断字,一看这报纸,脸色就阴沉起来。

“我们都听说了史沫特莱的采访,作为跟着二十九军一路过来的人,我对她的言论非常不满,我希望张军长能够安全回来,接受我的采访,他现在战功彪炳,足以洗刷那些不实的言论,而我需要正式采访的记录才能撰文投书。”

“那个老娘们……”李文田还没说话,他身后的副官显然很不忿,低声骂道。

这个史沫特莱是个有名的美国记者,很专业,专业到年初采访张自忠的时候,直接委婉而犀利地问了一个问题:“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伪军?”

别的将领听了,可能会有点不舒服,但是顶多敷衍过去。

但是张自忠不同,且不说北平易主的内幕,作为“三十七师打三十八师看”的三十八师前师长,日本的天津驻军从他眼皮子底下大摇大摆地攻打北平,这是张自忠永远解释不清的黑历史,这种做法在旁人看来,分明就是伪军、汉奸。

史沫特莱很会问问题,她直接切了张自忠一刀。

在她的报道中,张自忠非常不客气地表示不知道,这让这个犀利的美国记者大为光火,在文里对他大加抨击,让很多知不知真相的人看了都很受不了。

不过那时候冬季攻势紧接着枣阳被攻击,张自忠无暇理会,报社也找不到机会采访,黎嘉骏也是想不出办法了,才以洗地党的姿态追过来,对张自忠妥妥的是真爱了。

小姑娘都千里送了,老大总要给点面子吧。

这是她唯一能够让张自忠暂且远离一点危险的方法了,她也不知道张自忠到底怎么死的,但是稍微有一点变数就多了一点可能,如果这也改变不了,她也没这本事穿越火线去保护张自忠,也没这能力上嘴唇碰下嘴唇去说服人家。

实话讲,张自忠饱读诗书,文化肯定比她好。

李文田显然是有点心动的,但他随即就摇头:“我从来就没有劝动过他,这个骂名他估计情愿背着,也是不愿意回来说两句的。”

“……那我过去!”

“啊?”

黎嘉骏深吸一口气,苦笑:“你没听错,我过去……我都到这儿了,就这么灰溜溜回去……长官,不瞒您说,我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往前会不会牺牲不好说,回去绝对有生命危险,我不能什么都不干就被我哥我相公打死,太冤了。”

“……你说你图啥!”李文田摇摇头,手一招,带头往前走了。

黎嘉骏要不是得大步跟着,真想先跪下来捶一捶地,她图啥?问穿越大婶图啥啊!扔个历史渣又圣母的废柴来这儿,她怎么知道自己能图啥!

宜昌在襄河西面,枣阳在襄河东面。

枣阳已经被日军占领,照理说张自忠只需要守住襄河西岸,保住宜昌就已经是最好情况了。

可显然,日军的攻势让这一点都很难做到。

太凶猛了,必须把防线往前搬,甚至以攻为守,否则绝对秒速崩盘,人家根本不给你修整的机会,海绵还有极限呢,他们就一次一次的打到你退无可退为止。

河上正常的桥早就被炸得七七八八,所有人都冲过一堆茂密的树丛,到一个有点弯道的地方,河道略窄,上面架着一座浮桥,几艘小木船并排横放着,和一排木板用绳索绑在一块儿,晃晃悠悠地随着波浪起伏着。

黎嘉骏:“……”

还能说啥呢,上呗!

一群人水花四溅地噌噌噌冲过去,这种桥只能一口气冲,走慢一点都会重心不稳,黎嘉骏咬牙一阵狂冲,眼一瞥,居然看到了脚边不远处一张腐烂的脸浮起来!

“啊!”她惊叫一声,往后一仰,整个人噗地倒在桥上,小浮桥猛地一晃,在水里砸起一个大浪,打了她满头满脸。

后头的人经验丰富,直接蹲下抓住桥,任凭桥晃浪涌,我自岿然不动,还顺便一把抓住了黎嘉骏,防止她滑下去。

原以为自己顶多是个湿足少女,没想到却成了湿身少妇,黎嘉骏的心塞无以言表,她本就没带什么换洗衣服,因为战场上根本不会有给她换衣服的地方,结果转眼就遭报应了,阴风吹,汗毛擂,她连滚带爬地爬过了浮桥,被另一头等的人毫不怜香惜玉地一把扯到岸上,等其他人过桥的工夫,她魂不守舍地瑟瑟发抖。

又冷又吓人。

尸体她见过不少了,再惨也见过,可是那具尸体……她惊魂未定地往远处望望,惊悚地发现还有一大片尸体在那儿沉浮,有些被波浪推到了岸边,被延伸出的枝条掩护在阴影中,而更多的,则依然在水中漂动。

胀得不成人样,连断肢处,都泡得像海绵一样……

“呕!”一阵寒颤后,她感到一阵反胃,把早上吃的东西全吐了出来。

“啧!”不知谁发出嫌弃的声音,等所有人过了河,就叫起来,“走了!还有很多路!”

黎嘉骏挣扎着爬起来:“还有多远?”

“军长带兵追到前头去了,先追,追不上再用电台。”李文田顿了顿,道,“大概要追十五里。”

“……”一里五百米十里五千米十五里……

黎嘉骏一个趔趄差点跪地上。

将军……将军我不想走在你前头啊将军!

急行军是个枯燥疲劳的过程,黎嘉骏穿着湿衣服跑了一路也没谁想怜香惜玉地施舍件外套,她就懂了这一路真的只有靠自己了,便也闷不吭声跟在那儿,跑一阵,休息一阵,倒也拼死跟下来了。

远处一阵阵的炮火,始终不远不近地吊着他们,等到了一个叫南瓜店的地方,那是一个小村落,明显曾有军队驻扎,但现在也没什么人,李文田随便抓了一个伤员大吼:“人呢?军座呢?”

“鬼子在前头推进,军座带兵追过去了。”

“他追什么追!他追什么追!我们才多少人!他们多少人!”李文田大吼,他困兽一样原地转了两圈,指着一个通讯兵,“你!拟电文!尽快!让军座回来!说新电台到了!”

“是!”一个电报员就地蹲下摆弄起电台,旁边一个拟电员找了个草纸用铅笔写了几段电码,写好递过去时电台正好调试完,电报员看了一眼戴起耳机就开始发报,两人配合无间。

黎嘉骏到了地方就一直狗一样喘气,她坐在一边看着两人发报,等他们发报完才平息下来,问:“为什么,要换,新电台啊?”

两人正把电台包起来,闻言对视一下,似乎确认了可以说,才道:“师座怀疑这个一套电台已经被鬼子监听了,军座也知道,但是战局太紧迫,不能后退,只能临时叫我们来。”

“我还以为是电报机都坏了呢……”黎嘉骏还是忍不住喘,她想了想被监听的下场,有点毛骨悚然,“被监听着,那军队在哪儿,不是都清楚了吗?”

“不止如此,是指挥部在哪儿,他们就都清楚了。”一个电报员道,“我们都不会离长官太远的,这个电报发完就不能再发了,必须等师座回来才行,因为再下一次可能就又暴露师座所在了。”

黎嘉骏只觉得汗毛直立,她意识到张自忠的阵亡可能并不是巧合,信息战的致命点就在此,她终于明白为什么汤恩伯即使同意接受采访记者也找不着他,他就是一个游击军团,行踪诡秘,防的就是日军的信息战。可张自忠不一样,他驻守在此,打的是阵地战,没办法行踪缥缈。

张自忠,应该是被有预谋地活活围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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