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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绿竹请进门时,姜太医还看了眼傻站在门外的奕延,不过并未说什么,他径自走进房间。
“梁郎君今日感觉如何?”来到案前,姜太医上下打量了一番梁峰的面色,笑着问道。
“好多了,烧也退去,多亏姜太医的良方。”梁峰是实打实的感激,只是昨天一剂药,低烧就退了,看来确实对症。
“良药也要慢慢调养才行。”姜太医伸出手,仔细给梁峰号脉,过了许久,才点了点头,“丹毒已有遏制,但是散力尚需慢慢化解。不知梁郎君有过丹石发动的情形吗?”
梁峰眨了眨眼,什么叫丹石发动?
一旁绿竹倒是小声说道:“郎君服散谨慎,从未有过丹石发动。”
姜太医颔首:“如此甚好,今后寒食散不能再服了。过些日子可能会有丹石发动,还望梁郎君忍过苦楚,戒了散食。”
说到这儿,梁峰才明白过来,所谓的丹石发动恐怕就是指五石散的成瘾症状。软性毒品想要戒断是相当困难的,成瘾症状则是关键。他见过不少因吸毒入狱的犯罪分子,能戒毒的,几乎没有。不过这两天下来,他身上倒没有出现太大的戒断反应,估计还是寒食散药力不重。
梁峰没有异议,一旁的绿竹却面上变色,怯怯道:“可是伤寒怎么办?两任家主和主母都是死于恶疾啊……”
姜太医摇头道:“世人多愚,岂知寒食散也需要对症下药。这本是《伤寒杂病论》中针对五劳七伤的特效散方,可惜被人更改,变成了害人毒物。伤寒乃是疑难疫病,表症不同,又岂能用一种药剂治疗?”
听到两人对答,梁峰这才想起来,寒食散还有治疗伤寒的名头。在这种缺医少药的古代,得了伤寒,致死率极为惊人,因此才会有不少人服散,以抵御恶疾……不对!梁峰突然眉头一皱,想起了件事。他那帮铁杆发小里,有一个学医的家伙,之前聊天侃大山时曾经说过,东汉末年的大疫跟鼠疫的致死率极为相似,张仲景所著的《伤寒论》里,更有不少方子对症鼠疫。而中医里“伤寒”这个概念,本就包括“温病”,也就是外感热病。鼠疫的症状之一,不就是发热吗?
难道人人生畏的伤寒,真跟鼠疫有所关联?梁峰面上不由变色。这他妈可是甲类传染病,虽然知道些防疫常识,但他又不是学医的,不懂怎么治疗鼠疫啊!
“那伤寒,可有法医治?”梁峰不由问道。
姜太医看了梁峰一眼,叹道:“家师耗费多年,寻访张长沙的《伤寒杂病论》,留下《伤寒论》一书,正是针对此病。如若世间多几个精通《伤寒论》的医者,又何惧恶疾?”
看着那位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医者,梁峰眨了眨眼睛,突然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思维误区。他是不懂医术,更背不出经方。不过他知道鼠疫的传染源,也清楚控制疫病的步骤。若频发的瘟疫真跟鼠疫有关,把这些知识告诉当代的医学家,又会产生怎样的效果呢?
这可是一副寒食散就要三千钱的魏晋。平民百姓根本就无力治疗伤寒,更别提预防了。任何烈性传染病,都要先控制感染源。只要民间的疫情无法遏制,恶疾就永远无法结束。如果这个时代的医生能够懂得防疫常识,那么拯救的,可就是数以万计的黎民百姓!这位姜太医是王熙的弟子,又熟悉《伤寒论》,可不就是最好的人选吗?
心脏呯呯跳了起来,梁峰控制住了面上表情,颔首道:“姜太医所言甚是。实不相瞒,我在病重昏迷时,也曾梦到过金身佛祖。他对我说,所有疫物都有源头,寻常药石并无效果,必须清扫屋舍,驱鼠除虫,方能祛除灾病。醒来之后,我思索了良久,为何伤寒之症,多发于夏秋之时呢?”
不论是病毒还是细菌,都不是这个时代的人能够理解的。不过疫物之说就不同了,很久以前,中国就有疫鬼的传说,把瘟疫形容成鬼神,带给人疾病和灾难。
姜太医愣了下,不太明白对方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医家多崇道,他对佛理无甚研究,更没听说过什么“疫物之源”的说法。迟疑了片刻,姜太医答道:“伤寒乃是冬之寒气,夏时发作,亦有暑热造成的时疫。”
时疫也有许多种,比如疟疾和流感。中医很早就把疫病当做一种污秽之气,可以通过天时或者呼吸传染。所以隔离病患的概念早就出现。
梁峰却肃然摇头:“并非时疫,只因疫物生于野外,寒冬之时,它们藏于地下;春暖之后,则寄身于野鼠、小畜身上,随着这些野物流窜于市井之间。虫虱叮咬野鼠,又吸食人血,就把血中的疫物传到人间。”
血液传染是中医尚未接触的课题,姜太医皱起了眉峰:“荒谬!瘟疫皆是戾气,怎么可能由鼠传到人身上?”
“人食稻黍,鼠类也食稻黍。人生胎儿,鼠类也生胎鼠。又有何不同?”梁峰轻叹一声,“姜太医应该接触过伤寒病患,不妨仔细想想,病患的屋舍附近,是否有死去的野鼠、小畜?如果有,疫物恐怕真有其事。如此想来,佛祖传我经文一卷,又告诉我疫物之源,恐怕也是为了度化世人。”
汉代崇信鬼神,魏晋有过之而无不及。这种仙人入梦的故事,任谁都不敢矢口否认,更别提什么佛祖入梦传授经文的奇闻。姜太医顿时住了口,犹疑问道:“梁郎君所说的经文……”
梁峰微微一笑:“王中正并未提起吗?我濒死之时,曾梦到梵音诵经,名唤《金刚般若波罗蜜经》。这,便是我要托姜太医带给王中正的经文。”
说着,梁峰拿出了昨天封好的信封,递了过去。
竟然连信都写好了,看来不是撒谎!姜太医迟疑的接过信封,他也认识王汶,只要问上一句,就能分清楚真伪。同样,姜太医也清楚王汶热衷佛学,恐怕正是有佛祖入梦的异事,才会让他邀自己前来,给这个没落的亭侯诊治。不过此事干系太大,不能只凭这么几句话,就偏听偏信。
沉吟了许久,姜太医终于收起书信,颔首道:“我会仔细查查病鼠之事。如果确有其事,再与尊驾详谈。”
“若能找出疫物根由,也是功德一件。姜太医尽可来寻我。”梁峰微微一笑,应了下来。
只要这位老者有那么一点求真精神,就不难发现鼠疫经由血液传染的事实。到时候他便可以把自己知道的防疫常识,都整理出来。马上就要到入夏了,正是跳蚤蚊子繁殖的旺季,如果能减少一点鼠疫致死率,确实是功德无量的好事。
听到梁峰的允诺,姜太医再次颔首。不论是不是佛祖入梦,作为一个病入膏肓,随时都可能一命呜呼的士族子弟,会如此关心伤寒,想找出病源,控制疫情,绝对难能可贵。看着对方瘦削的身形,姜太医忍不住又道:“也请梁郎君好生养病,如有事,可差人到铜鞮归宁寻我。”
说着,姜太医从怀中取出一枚名刺,递给了梁峰。名医如名士,不是什么人都能请到的。有了这张名刺,梁峰就可以差人到姜府请人。在这个多灾多病的时代,实在不亚于一张保命符。
梁峰郑重的收下了名刺。心中有了惦念,姜太医也不再逗留,告辞出了梁府。
一直到人消失在了门外,绿竹才傻愣愣的问了句:“郎君梦到了菩萨?”
并州胡人众多,佛法本就兴盛,连绿竹这个小丫头都知道菩萨一说。
梁峰微微颔首:“是啊,否则我怎能从昏迷中醒来。”
不知名的力量,把他从死亡的深渊中拖了回来,就算是再怎么坚定的无神论者,此刻也不敢否认所谓的神迹了。更何况,“佛祖入梦”是他在这个世界站稳脚步的根本,既然信的人多,不如把它做为光环,为自己添加一些保护色。梁峰不介意找一个化身,来帮他传达那些不属于这个时代的东西。
小丫鬟眼中的崇拜之色愈发浓烈,双手合十:“果真吉人天相!奴婢定要日日焚香,为郎君祈福!”
梁峰哑然失笑,这种事情,还是以后再说吧,他还没想好入梦的是哪位神佛呢。
这时,外面有人禀报道:“郎主,田宾客求见。”
这是知道自己起床了?不得不说,田裳的消息相当灵通。梁峰颔首道:“传他进来。”
“郎主起的如此早,可别累坏了身子。”田裳装作没有看到门口凶神恶煞的羯人,带着满脸笑容,冲身后人说道,“都搬进来吧。”
随着他的话,只见四个庄丁陆续走了进来,每人都抱着大大一堆的竹简。
“这是去年的账薄。小人整理了一晚,方才备妥。还请郎主查验。”田裳脸上堆笑,眼底却闪过一丝得色。他就不信梁丰能到帮忙查账的下人,如果这病秧子要亲力亲为,又是练兵又是管账,估计过不了多久就该一命呜呼了。到时候他这个元老,辅佐辅佐年幼的家主,也是理所应当嘛。
梁峰看着这一大摞“账薄”,眨了眨眼睛。倒不是因为多,而是因为这忒么都是竹简!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不论是李家还是梁家,用的都是纸张,虽然没有后世那么多花巧,但是妥妥是方便书写的纸啊!谁能想到,梁府记账竟然还是用竹简?
不过他面上没露出半分破绽,若无其事的点了点头:“放在案上吧。”
有了他的许可,田裳立刻指挥庄丁,把竹简规规整整的摞在了书案上。这么一摆,险些把书案遮了个严实。
把竹简放妥后,田裳又状似无意的说道:“不知今年庄上的钱粮何时拨下?燕生不在,下面几个匠坊都有些不稳,还望郎主早作打算。”
梁峰自然也知道那四个匠坊,梁府属于自给自足的庄园经济,坊里出产的东西,多数自用,少量发卖。现在田裳这么说,难不成匠坊非但没有收入,还需要财政拨款?他不动声色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不痛不痒的一句话,让田裳的嘴角抽了抽,倒是没有继续追问。他颔首道:“那老朽就先行告退了。若有需要,郎主尽可唤我。”
梁峰自然没什么想说的,挥了挥袖,让绿竹送客。看着那位依旧风轻云淡的病秧子,田裳在心底冷哼一声,不管家不知柴米贵,又要减免田赋,又要广募部曲,要多大的家业才能支撑?简直不自量力!
绿竹关上了房门,回身时,发现郎君不知什么时候起身,走到了书案旁。也不嫌那些账薄肮脏,捡起了一份,打开来看。绿竹连忙赶上一步,劝道:“郎君,还是先让奴婢擦拭一下吧……”
梁峰摇了摇头,突然问道:“纸很贵吗?”
绿竹眨了眨眼睛,有些摸不着头脑,但是还是乖乖答道:“要看是什么纸了。郎君书信所用左伯纸和侧理纸,每年就要花去三万钱。常用的黄麻纸便宜些,不过用量更大,也要三四万钱。”
只是用纸,一年就要六七万钱?梁峰简直都要扶额了,他原本以为晋代用纸已经没啥稀奇了,谁料到纸价竟然还如此昂贵……等等,脑中灵光一闪,他放下竹简,突然问道:“府里有造纸的作坊吗?”
“有,不过并在了木坊之下,且只能出些草纸。”绿竹面上一红,低声答道。
草纸是用来如厕的,纸质极差,不便书写,只有那些家境平平的小士族会用。真正的钟鼎之家,怕是如厕都要用绢布。
梁峰面上不禁露出笑容:“唤木坊和纸坊的匠头来,我要见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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