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制科在并州已有两载,选出了不知多少吏员。但是专门设宴,实属首次。这可不是上巳宴那种带些考评意味的游乐了。只是郡公亲自主持这一条,意义就已非凡。
为何会在此时摆宴?所有人最先想到的,还是那二十位取中的世家子弟。不管是疏宗还是小支,世家与庶族就是天壤之别。这难道是刺史府给出的信号?制科能成为九品之外的晋升道路吗?
众说纷纭,但是最兴奋的,还是那些中榜的士子。如今高居刺史府的,可是三州大都督,官拜大将军、大司马的上党郡公!若是能得梁郡公青眼,还愁官途不畅吗?
所有人都费尽心机,只盼能一鸣惊人。因而到了开宴那日,华服、粉饰、花簪,样样不缺。在冬日和煦暖阳中,装扮一新的众士子,随着司祭诸官的脚步,恭恭敬敬进入了刺史府别院。
当世庭院,讲究四时之景。然而冬日萧瑟,最能显露品格雅趣。这别院,分毫不见颓败之色,花树掩映,亭台错落,加之一州治所的堂皇之气,更是让人心折。
然而谁来这里,都不是赏景的。当那位着五时黑服,假金章紫绶,戴三梁进贤冠的梁公,缓步入席时。一应人等,尽皆跪伏。
梁峰还礼,请众人起身落座。随后,两侧伎乐鼓瑟吹笙。
乐声一起,不少人心中都是一喜。这奏的,分明是《小雅》中的《鹿鸣》一章啊。《鹿鸣》最初便是君宴群臣的曲子,更有魏武《短歌行》之引,岂不正代表了郡公求贤若渴之思吗?
果真,曲罢,歌起。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我有嘉宾,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将。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礼官的歌声落定,梁峰便笑容满面,举起了手中杯爵。这是主献宾,亦是君献臣。郑重之余,又不乏欣乐,让人为之神清。那些世家子弟还好,庶族寒士,哪个见过这个?众人泪盈于睫,再看上座那位翩翩公侯,只觉无酒自醉,连忙依礼相应。
歌又起,主再献。如是三轮,原本还略显紧张的气氛,彻底放松了下来。行罢了燕飨之礼,梁峰笑道:“今科取士,德才倍出,实乃孤之幸也。若是皆为升斗吏,岂非大器小用?故而,孤擢明经三甲,入府为掾。”
这话一出,下面克制不住的起了喧哗。此次三科入选的,共有六十四人。其中算科十人,医科四人,剩下的五十人皆是经科。算科和医科必然会做吏员,明经的士子,才是未来官吏的备选。
而从明经中选前三为掾,就是实打实给了官职啊。而且,是郡公身边的紧要位置!世人眼中,官分清浊,但是何为清,何为浊?说白了,只有能近帝王身侧的职位,才值得看重。若是名高而事少的清流官,更是让人趋之若鹜。
但是现在,并州的科举,是为梁郡公治下选官。最好的职位在哪里?自然是梁公身畔!入府为掾,可以说是一步登天。别说寒门庶族,就是对那些狠下心来参加制科的士族而言,也是求之不得的好事!
士族欣喜,寒门更是若狂。这次明经的三甲之中,可是有一个寒士的!这岂不是意味着,寒士也能通过制科,直接为官了?
涨得满面通红,那寒门子弟随两位高门子弟一起出列,叩谢郡公擢拔之恩。
梁峰的话,却还未说完:“除却三甲,前十之选,也可到分派州郡,领个职衔。诸君乃是制科选出的良才,当尽忠朝廷,不误毕生所学。”
这下,出列的人更多了。下放州郡,绝不会只给个小吏的位置。这是一科前十,尽数可以为官啊!
会来参加制科的高门子弟,可不在乎什么清流浊流。就算九品定评,他们也未必会擢为上品。最好也不过是在州郡当个地方官。而梁郡公一言,就给他们了能够企及的最好去处。这恐怕是现今朝廷都无法做到的。别说并州,就算去到司州、冀州,也远胜枯守建邺,或是任官乱世,颠沛流离!
看着诸人神色各异,惊喜交加的面孔。梁峰心底也暗暗松了口气。等到此宴结束,制科还是单纯的选吏之法吗?恐怕谁也不会这么认为了。但是这么多士族趋从,给他们官职,而非贬谪为吏,又是谁也挑不出毛病的事情。这个口子一开,再想止住,就不那么容易了。
天时地利人和,种种因素交汇,才能让他提前一步达成目的。
而这个小小的转变,就是扬州的朝廷,也无法制止。只要北地三州还是他说了算,这制科,便会长长久久延续下去。直到更大的地盘,更多的人才,尽收囊中!
也许,可以考虑开武举了。
坐在高位,梁峰带着不变的笑容,看阶下群臣饮酒赋诗,尽展才华,以期博得他的青睐。这群人,又何尝不是千金换来的马骨呢?
当晚,鹿鸣宴上寥寥数语,传遍了晋阳。世家震动。
人人都知制科乃权益之举。但是谁也没料到,梁公竟然能用此等办法让制科跃进一步,与九品制分庭抗衡。这样有失身份的考试,是参加还是不参?若是参加,士族颜面何在?若是不参?难不成就任由寒门夺去应当属于他们的职官?
而入闱的二十个世家子,成了压倒平衡的绝大砝码。明经的前十席,世家占了八个!就算是用这样粗鄙的考取法,士族的积累也远胜于寒门。并州未曾取消举荐制和九品制。崇文三院,也仍旧是士族的天下。既然如此,何不在制科的浊位中,再占一席呢?
人心皆因利益二字,生出变化。而这小小宴席,也牵动了不知多少人的目光。
不过就算如此,仍旧有人如闲云野鹤,不理俗务。
西山石窟,匠人们仍在不眠不休的开凿着岩壁。叮叮当当的响声,在空旷的山谷中回荡。
站在那足有两丈多高,眉目舒展的佛像前。卫协凭栏眺望,身形如山岩一般,纹风不动。他已经在西山看了足足半月了,但是每日,都觉得有新思闪现。
江东同样有佛寺,有雕像。但是何曾有这种规模的石窟?一洞一佛,一窟一景,如须弥芥子,构成了宏伟佛国。每一佛,都有不同面貌;每一画,都诉佛家真言。
这可不是区区寺院,单薄壁画能够展现的。若是这庞大石窟落成之时,又该有多少人顶礼膜拜呢?
比起规模,更让卫协在意的,是佛像的雕刻技法。这些匠人,大多来自西域诸国,故而石塑的纹饰、仪态,都与中土有所差异。但是有一点,却让卫协极为不解。明明多大佛像都是一副胡相,为何这主殿的药师琉璃光如来,会是这等柔美俊秀的面孔呢?
“难不成,这佛像真是依梁公容貌所刻?”卫协忍不住喃喃自语。
这次,身后没有应和之声。相反,荀朂快步走上前来:“卫师,梁公来了!”
什么?卫协一惊。他来到晋阳也有些日子了,但是梁郡公始终忙于制科,未曾见他。卫协倒也不急,一心一意想要看遍西山的石窟。没想对方未曾召见,反倒亲自登门。饶是卫协不怎么在乎人情世故,也紧张了起来。
赶忙拍了拍身上灰尘,卫协道:“梁公怎么来了?带了随扈吗?”
“没有。看情形,似是来西山礼佛。”荀朂低声道。
听了这话,卫协多少放下心来,跟着弟子向外走去。因为石窟还未完工,配套的殿宇、佛坛也未完成,外面无遮无拦,一眼就能清对面情形。
只见阶下,站着一队人马。人数不多,远远不足郡公出行,应有的随扈人数。但是亲随相伴,伞扇掩映,人数亦是不少。然而这么多条人影,卫协的目光,还是被站在中间的两道身影牢牢钉住。
他看的,是两人。
一者俊美,一者英武。
卫协是见过美人的。他最擅长的,就是绘人像。三吴不知多少世家,想求他作画。更勿论卫家嫡枝的卫玠,更是名满天下,有玉人之称。然而今日所见之人,不同于卫玠。并非长相真有高下,而是气质迥异。
卫玠最有名的,莫过于和乐广并称的“岳父冰清,女婿玉润”一评。“玉润”二字,可谓恰到好处。卫玠之美,若芝兰玉树,光可鉴人。让人为之倾倒,却也勾人呵护,不忍折损。
而面前这人的美,全然不同!虽然面带笑容,但是他眸中,有一种让人不可逼视的神气。若风雷动于九天在上,不怒自威。而那高绝,并未化为冷酷,只因他唇角带微笑,若佛祖拈花,柔而和美。
这一刚一柔,古怪的融合在了一起,成为一种绝难忘怀的气质。更妙的是,站在他身边的那个胡人。
虽然高鼻深目,但是那羯胡在卫协眼中并不丑陋。身直如剑,目锐如电,那人的每一寸身形,都透着不可折服的刚硬和冷冽。然而当他看向身侧之人时,所有杀机血气,都化作乌有。只余谦卑恋慕。
一动一静,简直似画中之景。饶是卫协见识广博,也不由愣在了当场。
卫协站定不动,荀朂可有些着急了。怎么说,梁郡公也是三州之主,一方诸侯。卫师这么失礼,万一遭人厌弃可怎么好?
急急躬身,荀朂道:“小子荀朂,参见梁公。卫师,这便是梁郡公了……”
他想不动声色的叫醒师父,然而卫协只张了张嘴,吐出一句:“我想到要画什么了!”
这话,简直失礼到了极处,荀朂忍不住都急出了汗来。对面梁峰看到卫协这副模样,却是莞尔:“卫君要画什么?”
“药师如来法布四方,引得幽冥夜叉伏与足下。十二大将,环绕身侧,焰网庄严,斯众生得光明。”卫协喃喃道。
药师佛可是梁峰现在的代称尊名。若是旁人讲来,他十有八九会认为对方刻意吹捧。但是面对浑然失态,神色混沌的画圣,他只微微一笑:“听起来,像是传世之作。”
他并未说这画该有多么宏伟,又能引来多少信众。只是轻描淡写,一句“传世”。卫协的双手都抖了起来:“这幅画,怕是要画上一载……”
“怀恩寺能等得,孤亦然。”梁峰毫不在意。
“多谢郡公!”卫协是真的折服了,恨不得现在就把自己心中所想,绘于纸上。他见过太多权贵,哪怕再怎么喜爱自己的画,也只是把他当成匠人,就如对他的恩师曹不兴一般。若不是卫氏旁枝的身份,他现在恐怕要蜗居深宫,为帝王所用了。
但是面前这位梁郡公,全然不同。他能听出对方口中的认同,亦能感受到那真真切切的尊重。他敬他的才干,重他的意愿。不骄不躁,全无傲慢之态。这可不是自己在江东能得的礼遇!
梁峰却不觉得自己所为有多与众不同。这可是卫协啊!连顾恺之都要模仿学习的名家,也是最早出现的人物“不敢点睛”传说的画圣。“古画皆略,至协始精。六法之中,迨为兼善。”能得这样评价的人,又岂是旁人能比的?
邀卫协来晋阳,正是想为这座古都再添些华彩。就像面前这巨大佛窟。
建石窟,是从世家手中撬出人力,是集聚民众信仰,再添自家声望。但是千百年后,所有心思都会化作尘埃,唯有这石窟能成为永恒不灭的文化遗产,流芳百代。
这样传承,同样弥足珍贵。梁峰并不介意,再多留些画圣的杰作。这可比收于世家、帝王之手,要美妙的多。
因此,他只是道:“不知卫君在佛窟可有所得?这佛窟尚未落成,还要细细打磨。若是能得卫君相助,定然大有裨益。”
卫协一愣:“不知梁公有何高见?”
梁峰一笑:“卫君请随我来。”
两人也没怎么讲究身份尊卑,就这么一前一后,向着大殿而去。身后,荀朂有些目瞪口呆的看着二人背影。一个念头浮上心间。
这梁公,实在是值得辅佐的明主啊!他是不是也该写信回家,劝说父兄了呢?
作者有话要说: 鹿鸣宴是在唐代以后成为科举制度中规定宴会的
嘤~今天撸的太长啦,晚了一小时,咩咩哭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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