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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慢。”
一直默默坐在一隅的一个中年男子忽然也站了起来,起身之时,才让人注意到,他头顶乌帽,丝绸直垂,俨然一身扶桑武士装束。
“只听说郎贺先生刀法一流,今天却是带着笛子,您是准备为伊达小姐伴奏的吗?”祝枝山上前问道。
那个人只是冷冷嗯了一声。
看众们本来看得开心,只是听了祝枝山的提示,不由心中一惊,此人竟然是东瀛第一快刀郎贺川!
“今天,是不是贵国的什么节日?”祝枝山道。
郎贺川摇了摇头。
“既然不是,今天为什么要使用神乐?”祝枝山道。
东瀛歌舞,又被称为民间艺能、乡土艺能。主要是在节日和民间风俗活动中祭神、敬神时表演的民间歌舞艺术形式。
大致可分为:神乐、田乐、风流、祝福艺、外来系五大系统。
以祝枝山的渊博,光是看伊达静美的装束,就知道她今日使用参赛的节目乃是东瀛的神乐。
郎贺川默默的走上来,默默的走到高台的角落,平放跪榻,双手扶膝,安然跪坐在上面。
“人生苦短,生命中会发生太多无可奈何的事情,”祝枝山展颜一笑,道,“他们只想借此,奏一曲生命的欢乐,请大家欣赏。”
风吹衣袂。
伊达静美将手中的墨色扇骨当空一举,笔直而修长的单腿向身体的右优美而奔放地伸出去。
台下的看众们忍不住发出“嗡”的一声。
在肌肉的跃动中,伊达静美的腿带着一种野性的弹力和韵律,一种可以让每个男人都心跳不已的韵律!
看众们开始兴奋地窃窃私语。
玉摧红的视线却落在郎贺川的身上。
这个东瀛武士不但是金陵城中最神秘的人,也是最公开的杀手。只要价钱对,大概没有郎贺川不敢杀的人。
这种人的手中应该握一柄千锤百炼的武士刀,夺取一个人的生命时,就好像深闺里的少妇在刺绣般轻松纯熟。
如今早春三月,苍芎中一轮红日如火,阳光映照下的舞台,更显得无比的灿烂辉煌。
跪坐在角落的郎贺川依旧冷如磬石,也稳如磬石。
所有的喧闹,所有的燥动,被一种莫名而强大的力量压抑着。
约过了一袋烟的时间。
舞台上下安静了,静得仿佛每个人都可以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笛声这才悠扬的响起来,郎贺川所奏的是生命的欢乐。
伊达静美在舞。
她的舞姿轻盈欢愉。这是一种酣畅淋漓的投入,她的感情已经和神乐舞融为一体,她已经把自己的生命融入神乐舞里。
所以,她的态度冷静而坚决,她的舞姿里有了一种可以使任何人都不能拒绝她的力量。
台下的看众们全数起身,默默地随着她的节奏摇摆。马昂也在摇摆,在这一个瞬间里,他,他们仿佛已把自已生命中所有的苦难和辱全部都淡忘了。
可是,舞者自己又是什么样子的感受呢?
忽然,玉摧红觉得自己很想喝酒了。
伊达静美仍旧在舞台中央热舞,她脸上的粉太白,让人看不清其中表情的变化。
但玉摧红却注意到,她的瞳孔突然因恐惧而收缩,又突然扩散,整个人都似乎快要崩溃而虚脱。
“师父大哥,你说,她的眼泪会流下来吗?”祝枝山忽然凑前问道。
玉摧红摇一摇头,这不可能发生,因为这个东瀛少女是天生的神乐舞者,热舞之中,舞者是不能也不许落泪的,那样,会哭画了自己的妆容,这是对神灵的不敬!
“还真难为她了。”祝枝山道。
玉摧红“咦?”了一声。
“你真的不认识她吗?”祝枝山道。
“我凭什么一定要认识她?”玉摧红不解道。
“她可是你发小查琦桢的女人。”祝枝山道。
前面的两年多的时间,玉摧红一直流落海外,查琦桢的家事他确实不是很了解。
“杜眉生怎么可能变成了伊达静美?”玉摧红不解道,
祝枝山冷哼一声。
这实在让他觉得有些可气,连名震天下的玉摧红都可以变成了葡国船长加西亚,那杜眉生小姐又怎么不能改上一个东瀛名字:伊达静美呢?
“你是说,查琦桢最后一次离开金陵前,在一条红船上,是为她赎了身?”玉摧红迟疑道。
“是的。”祝枝山取下眼镜,抹一抹眼角,道,“而且,人家还是一个清倌人。”
行家们都知道,清倌人卖艺不卖身,虽然讲不得有多高尚,但,在纯洁这一点还是占着理的。
“那一次,正好碰上郎贺川沿路追杀他。”祝枝山道。
玉摧红略一错愕,还是点了点头。
“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疼着她爱着她都嫌不够呢。”祝枝山吸了吸鼻子,道,“谁成想,危急时刻,查琦桢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竟然,用这个女孩子娇怯怯的身子去挡郎贺川的武士刀!”
玉摧红倒吸了一口凉气。
“查琦桢这小子不是人呀!”祝枝山切齿道。
玉摧红终于明白了什么,又觉得思絮更乱。
当年,为了捞取那十万两的花红,各派人物沿江追杀查琦桢,不算成功,最终的结果竟然是:以杀人为业的郎贺川和被情郎出卖抛弃的杜眉生凑到了一起。
他们两个人结伴来参加了此次的“花魁争艳”。
可,这么样的两个人,怎么能奏得出幸福和欢乐?
所以,现在的情形发展得有些微妙了。
既算知道自己青春与欢乐终究要在舞中消逝,只要在神乐奏起的这一刻,杜眉生(伊达静美)就不再是那个被负心郎出卖,进而抛弃的女人,她是高贵的舞者!
她的舞姿纯洁,美丽,而又难掩忧伤。
一切的节奏都己经被舞者带偏。
郎贺川奏出的笛声越欢愉,只有使舞者的悲伤凸显得更加悲伤,他奏出的欢愉乐曲,就好像已经变得不是乐曲,而是一种讽刺了。
“竖子无情,贞女梦碎;为君一舞,今生有悔。”祝枝山忽然流下泪来。
“啪,啪,啪!”
祝枝山情难自控,一边鼓掌一边不顾形象的抹泪。
“好!”
看众们一边摇摆,一边拼命的鼓掌。
一直默默跪坐在一隅的郎贺川忽然也站了起来,他无视众人,只用一双无神的眼睛,凝视着头顶的苍芎。
他不需要看见现场的人,可是他感觉得到。
如此刻骨铭心的悲伤,如此沉缅在旧情当中不愿意醒来的人儿……
无论是被人叫作杜眉生,还是被叫做伊达静美,她己心碎。
因为,她的生命己成了一个空洞的躯壳,能剩下来的,仅仅只有舞了。
不能让它再这样进行下去了!
所以,郎贺川的笛声戛然而止。
神乐舞也因此而断了。
伊达静美就像是一片落叶一般萎落在舞台的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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