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齐誩一瞬间以为下雨了。
他的目光被窗外一阵凛冽风声吸引过去,只见层层阴云罩顶,却还不见雨滴。
错觉而已——
医生的话让他的注意力重新回到光板的x光片上:“齐先生,您恢复得不错呢,对于尺桡双骨骨折的患者来说,算是比较快的了。”
医生往x光片上隐隐显示出骨折线的位置一指,当初的血瘀已经完全散去,骨折线几乎看不见了,医生特意用手指勾勒出来他才注意到。骨折处周围长出了一层原始骨痂,内外汇合,可以说基本达到临床愈合的标准。
“照这个复原速度,下周就可以拆石膏,开始慢慢锻炼手腕和手指。上臂的话,简单的动作应该不碍事,但是一定要避免剧烈运动和大幅度的扭转。”
下周。
齐誩眼前微微一亮,按捺不住喜悦之色:“真的吗?太好了……这样生活上方便很多。毕竟总是让人照顾,心里会过意不去。”
医生闻言搭上一句:“您恢复得那么快,肯定被家里人照顾得很好。”
齐誩笑笑:“嗯……饮食和作息都比以前好很多,平时也很小心不让我摔着撞着,应该跟这些方面有关吧。”
医生恍然大悟似地“噢”了一声,边写复诊报告边说:“您爱人对您可真体贴。”
齐誩听到那两个字愣了愣,回过神后唇角不自觉微微往上翘,颔首笑道:“是啊……我爱人的确很体贴……非常体贴。”
复诊结束后,齐誩从医生办公室内走出来,第一个动作便是朝候诊大厅大步迈去。
他在等候期间曾经给沈雁发过短信,告之自己所在的楼层和位置,然而两条短信发出后都没有得到回应。正准备打电话过去,屏幕上却刚刚好排到了他的号码,还有一个护士过来领他去拍x光片。齐誩当时只好发出第三条短信:【我先进去了,你上来的话在候诊大厅等我就好。】
现在正经事办完了,他一边快步向前走,一边查阅短信和电话记录——仍是没有任何回应。
难道他们还在聊吗?
正想拨通号码,忽然眼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静静坐在大厅内,神情怅然,侧目望着窗外一片灰蒙蒙的天,不声不响。
“沈雁,”齐誩松一口气,放下手机迎上去,“原来你已经到啦?”
听到他的声音,椅子上的人微微一颤,有些恍惚地转过头看着他。然后,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抬起手,做出一个向前摸索的动作。
齐誩不明所以,却很自然地伸手接过,轻轻握住了。
——手有点冷。
齐誩心道,不由自主握得更严实,争取将自己的体温传递给对方。
这个动作给他们招来了大厅内不少古怪的视线,甚至有人一边咬耳朵一边对他们指指点点。不过沈雁没反应,齐誩亦视而不见,照旧在他身旁坐下,完全没有放开手的意思。
“怎么了,怎么不回我短信?”齐誩笑问。
“短信……”沈雁声音木讷地重复着,稍稍停顿,好像终于想起了这个词的意思,有些疲倦地闭上双目,“抱歉……我,刚刚一直没留意手机。”
说罢,另一边手默默地在脸上抹了抹,似乎在强迫自己清醒。
齐誩很少见他这样。
况且他们今天早上出门时,沈雁的一举一动都很正常,以致于落差更明显。齐誩心里暗暗咯噔一下,想来想去,从时间上分析的话只可能有一个原因——
“你跟那位阿姨……”是不是聊了什么事情?
“你复查怎么样了?”沈雁这时候忽然开口,轻轻截住他才说到一半的话。
齐誩见他这么问,只好先把医生对自己说的话简单复述一遍:“复查结果挺好的,从手术到现在没有出现过移位,x光片上面的骨折线愈合得差不多了,骨头已经慢慢咬合。医生说……估计下周就能拆石膏。”
最后一句齐誩下意识将语速放慢。
他知道,什么时候拆石膏曾经是一个很敏感的话题,因为这关系到他在沈雁那里借住时间的长短。
虽然自己已经计划好以后买车,不过首付要提前准备好,而且购车手续短期内办不完。如果电视台的领导要求他马上回去工作,他可能真的要暂时搬回公寓,和沈雁分开一阵子。沈雁本人也应该知道这一点。
意外的是,沈雁听完后一言不发,惟有握着他的那只手缓缓收紧。
“……我,要怎么做?”
半晌,才听得几个字沙哑地传来。
齐誩一怔,一时间茫然地看着他,不明白他指的是什么。
外面灰烬般的天色仿佛填埋在沈雁的眼睛里,暖不起来,也活不过来。与其说在提问,倒不如说他在喃喃自语:“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更需要我?”
那句话是沈雁上午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归途路上,他一直缄默到底,无论齐誩再怎么问他他也只是轻轻摇头,表示自己没事。
齐誩当然不信。
“我一直都很需要你。”
两个人面对面站在公车上的时候,齐誩轻轻挨上他的胸膛,四目相对,再一次低声重复自己在医院那时的回答。沈雁无声地与他对视,只是虚弱地笑了笑,没搭腔。不管齐誩告诉他多少次,他都是相同的反应。
齐誩知道他的问题其实没有字面上的那么简单,更复杂也更晦涩。
明明意识到了,却给不出更好的答复。
这种矛盾令齐誩感到焦虑——
“小家伙,你不是也很需要他吗?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告诉他?”
“喵?”
小归期自然听不懂这些话,继续没心没肺地在他怀里练习打滚,一副填饱肚皮后懒洋洋不问世事的模样。
齐誩开始有些羡慕猫的精神世界。
回到家后,沈雁除了不说话,一切举止和平日并没有什么两样。首先一声不吭地来到小归期的窝前,给饿得喵喵叫的小家伙磨碎了半碗干粮,拌好又香又甜的奶糊,接着静静坐到一旁用手轻轻梳理它耳窝处的绒毛,舒服得小家伙眼睛都眯成两道缝儿。
他看着小归期埋头苦吃,齐誩便看着他。
见到小猫咪很享受自己给予的照顾,他唇边挂起一丝淡淡的笑。仿佛那种“被需要”的空虚感被填上少许,却又远远不够。
“我去准备午饭。”
良久,沈雁起身。
连这唯一一句用来打破沉默的话都在表达同一个意思。而且说的时候,眼睛还是没有看向齐誩。
我来帮忙。齐誩本来想这么说。
可一想到沈雁那句“让你更需要我”,自己帮忙说不定还有反效果。齐誩踌躇片刻,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一个人留在客厅里陪小归期玩耍。只不过视线一直时不时瞥向厨房里那个默默忙碌的孤独背影。
“是因为我说下周可以拆石膏,让他想到我可能要离开一段时间,所以不安吗?”
小归期天真地竖起耳朵,睁着湿漉漉的眼睛望着主人,不明白主人为什么一直锁着眉头自言自语,让它直想用毛茸茸的爪子挠开那里。
“又或者说,他觉得……我不够依赖他?”至少字面上的分析是这样吧。但,沈雁这么想的契机又是什么呢?
小归期听得糊里糊涂,恹恹地打了一个盹儿。
齐誩轻轻叹息的声音于它而言除了催眠作用,没有更多意义。于是伸了一个懒腰,自顾自钻到齐誩衣摆下面边取暖,边瞌睡。
突然,厨房内传出“锵”的一声,似乎是刀跌落在案台上的声音。
齐誩心里一惊,迅速翻身而起,殃及正睡得朦朦胧胧的小归期一骨碌滚到地板上,顿时滚作一团毛球。
“喵——”它无辜地站起来抖了抖毛,细声细气地抱怨主人动作鲁莽。
然而它的主人却已经来不及回头,只顾得上匆匆朝厨房赶去。
“刚刚发生什么事了?”
齐誩人还没有进厨房,焦急的声音已经到了。
从他这个角度只能看见那个人的后背,肩膀微微向内收拢,头低着,正自己握住自己另一边的手。
这个姿势代表什么,齐誩大致上猜得出来。
大步走近一看,案台上果然不出所料躺着一把菜刀,刀刃上沾着血,零零星星在白色瓷砖表面连成一串,连砧板边缘都捎上了。齐誩倒抽一口凉气:“你割到手了?快给我瞧瞧——”
沈雁缓缓转过头来。
那副神情出奇平静,静得如同丝毫没有感觉到手指上的疼痛,只是迷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似的,右手握住左手,也没有主动止血的意向。齐誩焦急万分,一把扣住他受伤的手,半强迫地拉过来细细看。
还好……切得不是特别深。
齐誩一时情急,想也不想便低头含住了。舌面轻轻抵住伤口,血腥味立刻在口中扩散开,那股类似于铁锈的味道让他双眉渐渐蹙紧。
齐誩这个举动好像终于让沈雁找回了片刻清醒,失声唤道:“齐誩,我没事……”
他完全没在听,坚持把血渍弄掉。
“齐誩。”
沈雁第二次开口叫他,声音比之前更低更沙哑,能把听的人的心都磨软了。听见这样的呼唤声,齐誩不自觉松开口。
沈雁在那一刻将手指轻轻抽离,齐誩抬起头,正想问一句“你怎么会切到自己”,那只手却毫无征兆地转过方向,扣住了他的下颔。齐誩微微一愣,来不及看清对面那双眼睛里的情绪,因为惊讶而产生的一丝抽气已经被无声无息堵上了。
在他们至今为止所有的吻里,这是少见的,由沈雁主动的一次。
虽然时间和地点在意料之外,但是无所谓。齐誩可以清晰感觉到里面满溢而出的感情。执着,而且强烈。
“唔……”
他低喘几下,顺从地闭上眼睛去慢慢厮磨。
沈雁整个人压过来。
齐誩无法再退,腰眼抵住了案台边缘,右手迷迷糊糊沿着他的衣袖向上摸索,不由自主扳住那个坚实的肩膀。
炉灶上的一锅汤正在慢慢煨烧,文火熬了半个小时,此时袅袅冒出大片白雾,在熹微的光线中填满整间厨房。陶制锅盖因为汤汁沸腾的关系一下一下被顶了起来,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将他们一起一伏的呼吸声掩盖过去。
“沈雁,”齐誩借着一次短促的换气匆匆提醒,“你的伤,还没有……”
处理好。
剩下的三个字没能说完,沈雁欺身俯下来的动作阻止他继续说,濡湿的唇再次贴到一起,在他微微的喘息中纠缠。
嘴里还残留着血的味道,涩涩的,使他下意识不让这个吻加深,但沈雁依旧闯了进来。
那种味道想必沈雁自己也尝到了——
齐誩迷惘地将眼睛睁开一线,于近距离内悄悄端详面前这个男人。
太近了,反而看不清。
只知道,那张脸上并不是一种沉浸在愉悦中的表情,相反的……有那么一点点痛苦。
“喵?”
闻声而来的小归期一脸茫然地望着两位爸爸,尾巴晃来晃去。
脚下传来的猫叫声猛地让齐誩清醒过来,脸上一热,终于下定决心轻轻推开沈雁。
“都说你的伤还没有处理了……”
他边喘边说,拉住了沈雁还在流血的手。
沈雁此刻的神情似乎不那么低迷了,已经恢复了一丝理智。他默默看着齐誩为他清洗伤口,欲言又止。
半晌,他忽然又靠过去,似乎很虚弱地把头埋在齐誩肩上。
齐誩愣了愣,低声问:“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然我们中午出去吃好不好?”
沈雁的声音听上去像感冒一样,鼻音有点儿重:“不用了,饭菜很快就好。我先去找东西消毒止血,你带小归期回去吧……厨房里东西多,别伤到它。”
齐誩侧过头观察了一下他的状态,相对正常了,这才犹豫地点了点头。
在沈雁家中,齐誩最喜欢的灯是饭桌上那盏白色吊灯。因为它的光又厚又暖,人坐在下面,更容易坦白自己真正想说的话。
有句话自从他跨进家门起一直酝酿到现在,终于说了。
“你下午回去上班的时候,我能不能去探班?”
沈雁端着碗的手微微一顿。
手上还贴着一枚创可贴,是刚刚贴上去的。
这枚创可贴的存在多多少少让沈雁下面的话缺乏说服力:“别担心我,我没事的……你还是在家好好休息吧。”
“怎么可能不担心啊?”齐誩苦笑。
沈雁这么细致谨慎的人,居然会有因为走神而切到自己手指的时候,怎么可能不叫人担心。他沉住气,换了一套说辞坚持自己的原计划:“反正我在家里闲着也是闲着,你忙你的,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跟庞护士长聊聊天。要是她也没空,我就把本子带去,在你办公室里刷刷网页什么的。”
沈雁沉默了一会儿。
即使沉默,在一片静寂之中齐誩依旧能听见他有些失去规律的呼吸声,比平时短促,亦比平时沉重。
“不,齐誩。”沈雁到底还是摇了摇头,干涩地说,“今天……不行。”
“为什么?”这其中的原因正是他最想知道的。
“因为我……今天确实有些不舒服,工作状态可能不会很好。”所以,更加不想让你看见。
沈雁说完之后自己先叹了一口气。
齐誩曾经说过,自己工作时的模样是他最尊敬也是最欣赏的,不能让这样的印象被现在这个不争气的自己毁掉。现在这个自己除了以工作为由暂时一个人冷静自我、一个人消化负面情绪之外,再没有别的念想。
“没关系,我可以自己调整过来。而且今晚是你的第一场比赛吧?你应该留在家里好好准备才对。”沈雁朝他轻轻一笑,尽管笑容有些勉强。
“那,我就陪你一个小时。一个小时总可以吧?”
齐誩这时候突然追问一句。
沈雁没想到他还会讨价还价,愣了愣,到底拗不过他,只得同意。
出门的时候,齐誩决定把小归期也带上。
毕竟小家伙长到那么大还没有多少时间和同类一块儿玩耍,医院里说不定能遇上几个。
不知道是不是那个吻起了作用,沈雁没有之前那么沉默了,一路上听齐誩说话,偶尔也会答上两三句。
到了医院,齐誩不忘先去和护士长庞女士打招呼。
她似乎把齐誩误认为是沈雁的邻居了,对于他们一起出现的事情完全感到不诧异,还一个劲地说巧,说他们两个有缘,住都住得那么近。正在他们笑着寒暄时,一名小护士走进来,对刚刚穿好白大褂的沈雁道:“沈医生,昨晚手术那只小狗好像已经度过危险期了,请您过去确认一下。”
齐誩听说是昨天晚上那场手术,内心一动,忙问:“我能一起去看看吗?”
沈雁轻轻点了点头。
他领着齐誩来到住院区的一间隔离病房。打开门,只见房间里静静卧着一只两三个月大的中华田园犬,大半个身子被一层软绵绵的棉被罩住,惟有一颗毛茸茸的脑袋伸出来,毛色很浅,是那种麦穗般的淡淡的灰金色——看着很温暖。
狗狗的两只耳朵因为虚弱而耷拉着,眼睛闭起,听到他们走过去的脚步声才微微睁开一条缝。
不过身体仍旧一动不动。
“它被车撞了,送过来的时候内脏受损,内出血很严重。”沈雁低声解释道。
齐誩光是这么听他转述都有些惊心,想必当时狗狗的样子一定更加让人不忍直视。心里默默这样想,于是放轻步子走近,仔细观察这只小狗。
这时候,怀里的小归期探出头,也直勾勾望着狗狗叫唤:“喵~”
对方没有回应,于是小归期奋力挣出一边爪,在半空中伸过去想要挠一挠狗狗那两个无精打采的耳尖。
“嘘……别闹,狗狗生病了要休养。”齐誩连忙退开一步,以免小归期惊到对方。
“喵喵喵!”小归期委屈地用肉垫狠狠拍打他的手臂抗议。
说来也怪,那只小狗听见小归期一阵喵喵乱叫,眼睛反而完全张开,黑溜溜的眼珠子十分湿润沉静,安详地看着面前的两人一猫。
沈雁把手轻轻放落在它身上,摸了摸它两只耳朵中间那块地方。指头划过去,一来一回,温柔至极。
它的眼睛定定睁了一会儿,终于重新阖上,再度回到安眠状态。
“虽然度过了危险期,没有发炎发烧的迹象,但是还要留院观察一阵子才保险。”
齐誩闻言,忽然想起以前自己做过的采访,主要是关注小动物们接受救助后的安置问题,便问:“等它完全康复了,它的主人会来接走它对吧?”
这时候,沈雁微微一顿。
齐誩注意到他的脸色有所变化,并且……不是一种好的变化。
意识到自己可能说错了什么,齐誩正准备把话岔开,沈雁却缓缓开口:“……不,送它过来的人只是路过的好心人,说它的主人当时觉得它救不活,即使救活了也活不久,所以……已经不要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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