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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海平4

此时更深人静,小院中只有绕墙的风声低低盘旋在耳畔,月将剑气不动而生,沉默着将两人发丝吹起。

零州城西昼栖的精怪们在朔日前后通常会比较老实,但这一夜不知遭了什么劫,吵吵嚷嚷的声响像是隔着层层纱雾,模模糊糊传到东篱。

丑时将尽,晏茗未话音落时,压着尾音远远地传来一声鸡鸣,虽悠荡旷远,霜露之下却冷冽刺耳。

江娆闻言愣了一瞬,持剑的手也不由自主有些发颤,她道:“你知道我是谁,他告诉你的?”

晏茗未冷笑一声:“你也配?”

江娆紧握着月将步步紧逼:“你为何知道师尊身份?”

夜色之下,两个黑衣人影相对而立,晏茗未背着垂花门处透出的朦胧灯光,面色眸色都清冷淡然,他忽然松了眉头,居高临下看着对面女子:“阿尘于我一向知无不言,他为何要瞒我?”

“你究竟有何居心?为何将师尊禁锢于崧北?”

“呵,”晏茗未伸出两指夹住月将剑身,稍一用力,自指尖渡过一股灵流,激得月将剑身荧光闪闪,“若说禁锢,江娆,你也不遑多让啊,星辰石呢?”

江娆手腕一抖,将对方探入的灵力卸了,皱着眉头又逼进一步:“你承认是禁锢,为什么?”

晏茗未收手时食指擦了一下自己唇瓣,唇角微勾,道:“为何不认?”

江娆闻言登时奋起,月将剑刃上的莹白光芒瞬间亮彻黑夜,她与晏宫主距离只有不足两尺,展臂挥剑直接横扫过后者颈项:“我杀了你!”

然而就在剑芒挥至之时,江娆面前的人已经不见了踪影,随即一个黑影稳稳停在她身后,飞快出手在其右肩劈了一掌,江娆猝不及防被劫灵脉,握剑的手蓦地一松,刚挥出的月将带着风便飞了出去。

而刚刚那个移形换位的黑影也同时飞掠而出,赶在灵力消散之前将月将抓在了自己手中,同时反手将剑身拉回。手腕回勾,剑身猛地斜倾向她刺来,江娆猝然后跳,却见剑身白芒之上朵朵红梅盛开。

这一幕太过熟悉,就在十天前,黎千寻与她对阵时所用过的步法。

引灵七式精髓全在一个“引”字,她们的师尊又向来不是个会在字面上精雕细琢的人,所以引灵七式全本中,只要涉及步法的统统一笔带过,全靠修炼者自己去悟。

人者生而不同,不梏于规,不随于流。即使世间有许许多多需要一丝不苟扣着谱子秘籍去修炼的功法,但引灵术不需要。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循循而上,从于本我,“引”之一字便全然遵从《太上道经》法门。

剑意与剑形并无必然联系,江娆那日在得知招招压自己半目的人其实是师尊的时候,便忽然明白过来,与那人相对时那种让她十分诧异的、莫名的熟悉和安心感是从何而来。

自然也明白了那一套套行而未达的剑招为何被他牢牢压在青鸾之下。

引灵剑招无规无矩无定形,而眼前晏茗未的招法,却分毫不差将之前黎千寻的身形步法学了个十成十,恰巧两人又都是黑衣,江娆盯着月将剑身上的红梅幻影,瞬间便红了眼眶。

晏茗未从容收招,摩挲着剑柄某处,沉下声音道:“你是不是只会说这一句话?我问你的话还没答,星辰石呢?我锢他的心,你却锁他一魂,相比之下,谁更该死?”

江娆闻言一怔:“什么意思?”

“江娆,你究竟要装疯卖傻到何时?什么东西能伤到魂束,你不清楚?”

江娆猛地冲过去一把抓住月将剑身:“师尊怎么了!”

“阿尘没事,现在没事,你最好不要再出现在他面前,他就不会有事。”

江娆双手紧紧抓着月将,锋利的剑刃上一条红线蜿蜒而下,夜色里惨白的手掌染上一片猩红,但是她却仿若未觉,只皱着眉头喃喃道:“魂束,魂束…星辰石……”

江娆忽然想到,那日的那一剑捅进去之后,自己也好似被人自中丹田处狠狠击了一掌,星辰石与她丹鼎相融,命魂相系,以魂击魂,所以才会两败俱伤。

差一点,若是那一剑准确刺入丹鼎的话,则会是玉石俱焚。

就在江娆恍惚松开一只手去抚自己胸口丹鼎的时候,晏茗未也松开了剑柄:“现在我还不想拿星辰石,你滚吧,江、宗主。”

像是连一眼都不想多看面前这人一般,晏茗未松了手便飞快侧身自她身边闪过,却又在经过垂花门的时候听到江娆念了句什么。

“学之道,严师为难,师严然后道尊。”江娆也随他转过身,轻轻拿袖口擦拭着月将上的血迹,一边道,“我没有不严,更没有忘本,师尊养我长大,师尊教我做人,带我出世入世,我不敢,也不会与师尊为难。”

江娆回过身时面容已经恢复平静,她将月将仔仔细细擦拭干净,又撕下一片衣摆将手裹了才去握住剑柄。

“不管你信或不信。晏茗未,那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江娆将月将斜指,一步一步向晏茗未走来:“十三年前自镜图山被带出去的破晓葬邪,如今就带在你身上的青鸾,琐玲珑认出师尊之后又可以轻而易举拿到玉儿的乱音,”说着话,她伸手从腰间摸出一个布包,顺手抖开将里面的东西露出来,最后一声冷笑,“合欢的击云绫,哈哈哈,你利用师尊逐个拿到这些迎星契,你又想做什么?”

晏茗未侧身回头,目光正对上江娆举起的手中那个仍被红花布包遮了一半的水色细玉镯,通透的玉身里有丝丝缕缕的血色裂纹,赫然正是木合欢的灵器,击云绫——碎玉。

江娆笑着靠近他:“你不怕吗?”

晏茗未凝眉看着江娆,这个无比陌生的江娆,他一把抓住她手腕在她面前晃了晃,声音冷冽低沉:“又杀人?江娆,师尊教过你无论何时都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吗?”

此时江娆手中的那个红花布包上,满是被血迹覆盖了的白色花纹。

江娆也冷冷的回瞪着他,抿着唇角勾出一丝笑意:“我可以。”

就在这时,花楼里皆一夜未眠的未宫弟子也都察觉了两股势均力敌的强大灵压,自花楼上次第跃下。

最先冲出来的自然是急脾气香薷,一根红绫从袖口冲出直击江娆持剑的手腕:“哪里来的,敢在东篱跟师尊动手?”

未等红绫飞到,晏茗未却侧身扬手将那股灵力拦下,看了一眼紧跟在香薷身后的紫苏:“不关你们的事,先退下。”

此时从楼上下来的几个人已经各自持着自己的灵器立在院中,香薷虽然愤愤,却也没有再次出手,老老实实收了红绫后退几步。

江娆看着那几人手中的琴和剑,眉心微皱,她双眼盯着晏茗未,拿着碎玉的手腕猛地一翻挣脱出来,随即手心一股灵流光芒愈盛。

她将碎玉指向方才用红绫袭击的香薷:“怎么不关他们的事?”

江娆握着手心的碎玉猛地甩开,原本拘在掌中的一团灵光随着一声清脆的玉碎声响登时伸长数丈,一根长绫裹着灵流朝香薷飞去,夜色中仿佛一条白亮的击云游龙。

香薷只是听话不先动手,而这时候别人都追到面门了怎么可能再一动不动,登时将红绫重新甩出迎击。

白龙迅捷而强势,就在红白两根纱绫带着各自的灵力相撞之时,红的那个却忽然向下移去,香薷手腕轻翻引着手中的红绫绕过气势如虹的白绫,同时自己也屈膝高高跃起。

闪着白色灵光的龙头则携着气势直冲香薷身后,随着“轰”的一声巨响,抄手游廊拐角处一个小假山被炸得碎石乱飞。

第一击闹得堪比引雷开山响,但院子里的人却没有一个回头去看。

香薷年纪虽不大,却十分机灵,懂得变通不会硬碰。手持白绫的这人所散发的灵压比她高了不知多少等阶,若刚刚那一击是正面相对,她虽然不至于像那块石头被炸得四分五裂,灵脉震断却是毫无疑问。

香薷凌空跃起躲过一击,腾空之时白绫仍在一端勾起的红绫之上,她重新握紧自己灵器一端,手腕飞快斜翻几下。

江娆将碎玉拉回的瞬间,位于其下的红色纱绫忽的拧成一股化作一根长鞭,鞭尾迅速攀上白绫缠紧,香薷则扯着鞭子后翻蹲在了隔墙上,朝江娆眨眨眼:“谁会跟你按招数来,姑奶奶暂且不骂你欺负人,你自己就不觉得丢人吗。”

江娆看了一眼被那股赤红长鞭缠住的碎玉,倒也没有立即接上下一招,而是转向一直也没有出手帮忙意思的晏宫主,问道:“她练的是引灵鞭法,为何却用纱绫?”

香薷甩了甩手里的鞭子率先接道:“障眼法喽,不许啊?”

晏茗未道:“你以为什么,碎玉是给她准备的?”

香薷小眉头一皱,蹲在墙头往外挪了挪:“师尊,什么碎玉?”说着还扯了扯手中仍跟白绫缠在一起的鞭子,“这个东西?”

白纱绫在江娆手中轻轻晃动,她最后看了一眼墙头上的红衣丫头,挥手将碎玉化回原样,五指一并钻过细玉镯将它戴在了自己手腕上。

“晏茗未,如今碎玉你拿不到了。”

“我若想拿,会让一个没有丝毫修为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带着碎玉独自守在西门?”

“看上去危险的方法未必不安全。”

“他如今安全了?”晏茗未说着转身朝内院小厨房挥手使了个剑诀,青鸾飞快自门内飞出,他伸手将剑拿了,长剑之上剑芒忽盛,“江几蕴,碎玉虽然不是我想要的,可却也是有主的,你杀人越货不义在先,我恐怕是一定要让你留下它了。”

而此时另外的几个人,也在听到“江几蕴”这个名字时终于明白过来这两人你来我往的哑谜,防风和紫苏同时向前一步异口同声道:“新…江宗主!?西门怎么了?”

晏茗未挑眉道:“江宗主初登高位就在百忙之中夜探东篱,于情于理该由我亲自接待。”

青鸾剑身白芒激盛,同时甚至有一丝低低的“嗡嗡”声响自剑身传开。

然而就在这时,小厨房那边隐约冒出一声木柴烧尽断开的“噼啪”声,晏茗未微微顿了一下,回头对蹲在墙头看戏的红衣丫头道:“下来去小厨房守着,栗子糕好了我带走。”

“好咧!”香薷响亮的应了一声,便飞快收起红绫直接从墙上跳进了内院。

晏宫主回头时目光经过紫苏和防风,又不紧不慢的吩咐道:“去城西收拾一下,有救的带回东篱治伤,没救的葬在西门外,伍中元的尸身先带回木犀城冰室,等我回来处理。”

交代完了之后从容回过身看向一动不动仍旧一脸阴郁的江娆,微微一笑道:“江宗主,原本是想让你就这么离开,可你自己不走。”

紫苏防风领命离去,院子里只剩两个持剑对峙的,还有一个抱着琴一个抱着剑始终未发一言倚在墙边观摩的小弟子。

“想跟着我去见阿尘?”晏茗未说话间陡然将青鸾一翻,剑刃寒芒闪过澄茄手中的琴弦,灵流忽的化为薄刃在弦上划了一下,凛然琴声骤起,“绝无可能。”

琴音在凌晨薄雾里散开,江娆握着月将皱了皱眉。

晏宫主十余年来名声在外,术法修为在这一辈的各家仙首里已是众人心知肚明的数一数二,至于为何不能说板上钉钉的榜首,则是因为四方十八门向来以和为贵,除了论法道会时入试炼场的童修排名,成年的名士之间还真没有过全力以赴的切磋。

江娆回归天一城十年,对眼前这个人自然有所了解,只是似乎关于他最常见的字眼还是一个“迷”字。

身世不明,十五岁一根长鞭横扫试炼场之前,从未听过;性格不明,自由散漫古怪随性,却又总能将分内之事处理的让人心服口服;修为灵器不明,初时随身带着一根长鞭,不知什么时候开始,这人于人前现身时就两手空空了,什么都能用,而且似乎什么都用的有模有样。

江娆来零州蹲点之前还特意调查了晏茗未,只是依然一无所获。木犀城一系向来对外信息闭塞,即使与外界有往来也是特定的某一部分人负责。

江娆一向不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但是这一次,她不敢直接踏出那一步,不知是因为对星辰石内那一缕生魂的顾忌,还是对对面那人身份和目的的怀疑。

就在晏茗未持青鸾剑随时准备出招的时候,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嘹亮的鹰啸,是从东平返回崧北的灰锁。

傻东西送信的时候引着两只灵兽一道去了东平,在沈棋到之前就已经梳理好翅膀往回赶了,只是黑鹰还是比“青鸾”略输几筹,晏宫主前后两地操劳了好几个时辰,灰锁这才回来。

尤为难得的是,这次灰锁竟然没有因为停不下来撞树撞人,而是飞近之后在小院上空打了几个旋才慢慢降下来,最后落在了澄茄的琴上。

而后仰起脖子又冲晏茗未叫了一声,由于天色尚暗,最初晏宫主并没有注意到灰锁脚上的信筒上缠着一条红线,直到灰锁又叫了第二声,澄茄才摸过去将信筒里的东西取出。

原来灰锁并不是先回的东篱。

灰雁的第二封信,晏茗未面色平静的看完随手将信烧了,之后却忽然将青鸾灵力卸了,看向江娆道:“阿尘重伤未愈,我如今不想跟你动手,你一意孤行非要见他,想过后果吗?”

江娆将眉头皱得更紧,晏茗未又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总是这么以己为尊以己为首的性子?”

晏茗未一边说着话,一边将左手腕上夜宴唤出,一道黑电在模糊不清的光晕里冲出缠上江娆手腕。

江娆察觉到这种奇异的触感时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缓缓低头看过去,夜宴生出的细小藤蔓一圈圈绕上她腕上的细玉镯,淡色灵流闪烁着将碎玉扯开。

墨藤随晏茗未微抬的手臂高高扬起,裹着一层灵流的白绫在黎明前的夜空中划过。江娆的目光却直直随着夜宴扬起落下停在对面人左手腕上。

晏茗未略一勾唇,飞快将碎玉化回玉镯收起,左手将那根似活物一般的玄色长鞭甩开,看着江娆不敢置信的表情,淡淡将刚刚那句话补上最后的三个字。

“……大师姐。”

江娆看着晏茗未手中的东西愣了许久,最后默默看了看自己的双手,忽然仰头大笑起来:“哈哈哈,清吟,原来是你,原来是你!”

江娆紧紧抓着月将摇摇晃晃的笑,不断的重复那句“原来是你”,笑着笑着似乎都不知道究竟是在笑还是在哭,数百年来的记忆顿时潮涌而至。

她踉跄着提剑冲到晏茗未身前,却轻飘飘被夜宴挡住去路,江娆不管不顾的抓着月将在夜宴藤上乱劈乱砍,只是再锋利的剑刃都毫无作用。

“我不会让你们得逞的,永远不会!”

江娆像个孩童发泄委屈一般,砍够了砍累了便留了这么一句话御剑离开,没有再看一眼那根曾在她梦里嚣张肆虐了数百年的墨色藤蔓。

晏茗未回到东平的时候,火红日头已经飘出了水面,广袤的海面上闪光的金色浪花泛着层层叠叠的嫣红。

一红一白两只巨大的长毛猫在海边甩着尾巴踩水,西陵唯没有穿外袍,袖子和裤腿都卷了老高,手里抓着一根好像是被啃出来一样的粗糙鱼叉,猫着腰仔细盯着浅水里的飞快游过的小鱼群戳来戳去。

三只影子在朝阳薄雾里无比和谐,远远看到晏茗未回来,西陵唯拎着鱼叉一跃跳到沈棋背上,指着岸边一个刨出来的沙坑大声喊:“师父师父,我抓了好多鱼!”

大白猫闻声飞快化成人形,蹚水过去叉腰指着西陵唯的鼻子骂:“西陵唯你好意思吗,明明都是我们俩抓的,半个时辰就捉到一条手指那么大的鱼,你用来喂猫啊!”

晏茗未看着那三个逆光的影子笑了笑,随即转身钻进山洞。

洞里的人还睡着,真不知道那个从前似乎永远不会困永远不会倦的人,怎么忽然变得这么容易累。

黎千寻睡着之后很老实,和衣躺着,胳膊腿都放得规规矩矩,只在肚子上搭了一个被角。

晏茗未轻手轻脚走过去,将手里包了无数层云露锦的点心盒子放在大石头上拆开,还带着温热的丝丝香甜在洞里飘散。

黎千寻被最爱的糕点香气熏得直耸鼻子,迷迷糊糊睁开一只眼,晏宫主便笑着凑过去在他唇上轻轻吻了一下:“早上好。”

要说黎千寻也是个记吃不记打的主,头天晚上被折腾得狠了的时候说过的话,顿时全被自己吞了回去,他微微张嘴含住那片唇瓣,伸出胳膊抱住倾身贴过来的那人,低声咕哝:“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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