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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逆鳞6
西陵少爷满腔热血地出来跟踪凑热闹,却不知怎么莫名其妙的就跟丢了,缀在那一串跟屁虫后头,最后不仅什么消息都没挖出来,还给自己弄了满头包。
西陵唯浑浑噩噩回到虎口客栈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差不多也到了晚饭时辰。雪绫绡好好地坐在饭桌前,毫不避讳地抱着黎千寻一只胳膊蹭得起劲,对面正是灰雁和晏茗未。
竟然不见了那趾高气昂的玄紫大鸟!
西陵唯吸吸鼻子蹭过去,下意识的看了一眼灰雁,再看看自家师父,就见哥儿俩表情神态出奇的相似,都轻轻蹙着眉心,满目深沉。
西陵少爷见惯了灰雁师父这副模样,倒也不觉得什么,可两个师父并排坐着全这一个表情,似痴如怨又像怒,就好似一缸陈年的忧愁被开了封,扑面而来都是十分醇厚的压抑。
不知道为什么,西陵少爷似乎从几个人的表情里头感受到了一股来自深渊的寒意,瞬间连脚步都放慢了,看着雪绫绡那副有恃无恐的样子十分不安。
毕竟小少爷年纪不大,身为世家宗门子弟,虽然他本人并非是谨遵礼法教条的那一拨,但也是被十来个先生耳提面命教出来的。
眼瞅着离论法道会就剩不足二十天了,即使两位师父这时候无暇过问他的功课,可自己又明目张胆跑出去玩,一旦被某人捅出来免不了拿他来祭天。
西陵唯狠狠剜了雪绫绡一眼,连自己肚子里的疑问都没问出口,便飞也似的从桌子上端了一盘包子,转身就要回房。
谁知刚一回头迎面便撞到了沈棋身上,这位大哥也不知什么时候冒出来的,明明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欢儿去哪了?”晏茗未道。
西陵少爷讪讪回过身,低头摸摸藏芽剑柄,道:“…练剑。”
“哎呦!”黎千寻惊讶道,“小兔崽子什么时候这么上进了,这次比试能不能登上金字名帖?”
西陵唯本来还有点心虚,可一听见黎千寻那把声音顿时就来了劲,抬起头哼道:“自然不在话下。”
黎千寻奸计得逞一般地眉眼弯弯托着腮笑:“好,这几天跟你师父好好温习。”
“阿尘!”晏茗未皱眉。
黎千寻挑眉看了晏宫主一眼:“就在点星镇,雪丫头会留下,对战或者布阵,欢儿都要好好学一学。”
西陵唯一时有点懵,不知道他回来之前又错过了什么好戏。
莫名其妙的,一顿晚饭吃得剑拔弩张。
西陵唯几欲开口想问的话,最终还是吞回去没能问出。
直到夜深,那玄紫大鸟和他白天时见到的海朱雀都没回来,西陵少爷便也想到,从漠原西远道而来的灵鸟可能是已经回去了。
眼见已经到了八月中旬,前半夜挂在天边的月亮都已经过了半圆。
西陵唯仰躺在小客栈屋顶上吹着风,脑子里不断闪现那黑衣女子泛红的眼眶,和那句听上去似乎渗着血的“欢儿”。
西陵唯打小就知道自己并不是木犀城城主亲生的,不过那又如何?
再长大一点,他还知道他爹西陵绰其实也不是老城主亲生的。
是不是亲生,有没有血缘相系,似乎在木犀城里,这些都并不重要。
他知道父亲对他很好,师父对他很好,小姑姑虽然比他大不了几岁,蠢了点直了点,但对他这个捡来的侄子也是尽自己所能的爱护。
其实西陵少爷并不觉得自己生活里缺过什么,恰恰相反,他还有着或许是世间无数人求都求不来的疼爱与呵护。
只是西陵唯自己也想不通,为什么有时候还是会觉得委屈。
那种委屈并不是得知自己并非亲生之后没有归属感的委屈,而是,所有人都知道你的亲生父母另有他人,而且还好好的活着,但就是不来见你,不来认你。
而且与此同时,所有人都觉得这件事很正常,并且可以若无其事的当着自己的面谈起。
西陵唯自小就在这种环境中摔打惯了,所以多数时候并不会觉得难受,甚至有那么几次还会觉得自己矫情,坐拥如此尊贵的身份还得寸进尺。
可是就在那个陌生女子在他面前喊出他乳名的时候,他忽然觉得,自己十几年来垒起来的那一堵刀枪不入的高墙忽然塌了。
所以他落荒而逃,慌张而狼狈,没有一丝世家弟子的体面可言。
可能是那个女子话语中的复杂情绪让他忽然觉得自己承受不起,他不可怜,也不需要怜悯,更不需要弥补。
就好像叶公好龙,当他自己心底深埋的那一点点秘密终于被人搬到光天化日之下,并试图给以正名的时候,他却忽然怕了。
“欢儿。”
沈棋手里拿了一根穗子特别饱满的狗尾巴草,从另一边屋檐处爬过来在他眼底下搔了两下,动作虽然僵硬,不过与他喊出这两个字的声音相比,也是强多了。
西陵唯歪了歪脑袋看他一眼,胡乱扬起袖子在脸上抹了一把,吸吸鼻子道:“欢儿也是你叫的吗?”
沈棋拿着狗尾巴草在他脖子里挠了两下:“不喜欢吗?”
西陵唯一把抢过去,皱着眉扁了扁嘴:“这是逗猫用的,我才不喜欢!”
沈棋没再说话,而是轻轻慢慢在西陵唯旁边躺了下来,侧着身子搂住了他,在他肩上一下一下轻轻拍着,柔柔的仿佛在哄孩子睡觉一样。
西陵少爷觉得心里一暖,他拽了拽沈棋的红袍袖子,把自己整个埋进去,又抬起头看看他,仿佛能看到当日在山洞里篝火旁,黎千寻口中所说的四百年前那只红毛小猫。
西陵唯眨巴着眼睛看了一会,很多东西想要问,但是有一些事情,又不想从旁人口中听到。
最后只闷闷道:“沈棋,我想吸猫,大猫。”
缺月西移,风雨无阻不知多少春夏如一日的打更人也已经在小客栈旁边绕了四个来回,时辰已是三更将近。
但此时虎口客栈却没有一个人休息,不止屋顶上晒月亮的两个,还有客栈大堂也是灯火通明。
香薷本来从崧北跟过来就是找人回去主持大局,现在人找到了,而且灰雁也说,待他与董术董宗主碰过面,自然会赶回崧北,至于木犀城那位大小姐景繁仙主,就要劳烦晏茗未拦下,总之都是要在豢龙棋田会面的。
八月初十,距离四方世家各系修士到达豢龙棋田,还有十天。
十日之后,豢龙棋田将会开门迎客,在座的没有一个对此有任何怀疑,包括黎千寻。
那日在池城时,灰雁虽然闭着眼并未关注结界内演示的怪异天象,但那女子所唱的戏文中有一句“十五阳火烬,出龙门”,在场的人却都是听得一清二楚。
而这个十五,指的究竟是哪一天,显然已经昭然若揭。
前几日因为黎千寻昏昏沉沉的睡着,晏茗未没有心思也没有余力料理其他事情,而这段时间里灰雁也并没有去做他本来安排好的事情,只是在东平各地甚至汇川一带游走。
他似乎也在等,只是连晏宫主都不知道,兄长在等什么。
而此时,灰雁的剑袋都已经背在了身上,显然并不准备在客栈过完这一夜再走。
黎千寻跟灰雁两个人貌似还是两看相厌,虽然有了之前在麟镇茶馆那一顿午饭时间的“推心置腹”,但并不妨碍这两个人对对方有意见。
如果非要说有什么不一样,可能就是,之前是不怎么了解就看不惯和不爽,之后则变成了,互相看一眼聊一聊,确认过了是真的不喜欢。仅此而已。
或许就跟灰锁看见黎千寻就想上去啄一样,神兽雪绫绡也始终紧紧跟在黎千寻身侧,盯着灰雁看的小眼神都隐隐带着敌意。
晏茗未将灰雁送到巷子口,黎千寻就歪歪斜斜倚在门口看着,嘴里叼着海朱雀给他留下的一根成骨草晃来晃去。
两人走在空无一人的巷子里,路口微弱的灯光将两条浅浅的身影无限拉长,长到几乎要铺在黎千寻脚边。
灰雁稍稍比晏宫主矮一点点,可似乎有了那盏灯笼的渲染,一点也变成了许多点,不知为何,看着那个寂寥的背影,总觉得或许世间再无人与他并肩。
黎千寻咬了咬牙,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也不知道是不是他欠了这人什么,怎么看着他本人的时候不爽,看着他形单影只的可怜相还是不爽?
而且甚至后者程度更甚于前者?
其实灰雁只是离开小客栈去趟豢龙棋田而已,明知道最多十天之后还会再见,却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依依惜别十八相送,晏宫主似乎也觉得兄长的要求有些孩子气。
就在两人过了小路口,灰雁又往前边走了两步,对晏茗未笑了笑道:“就到这里吧。”
晏茗未看着灰雁忽然皱了皱眉:“兄长…”
灰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指指黎千寻,表情愈发温柔:“回去吧,他在等你。”
晏茗未点点头,似乎满怀心事地转身往回走。
不知为何,走出两步之后,晏茗未忽然又回头看了一眼,恰好看到灰雁依旧是那个姿势看着他,没有转身离开。
灰雁见他回头,忽然弯起眉眼笑了,那个笑容,仿佛融进了许多人许多年的苦,最后却又一点点熬成一滴馨香无比的甜。
他向他张开双臂,道:“茗儿,能不能,再让哥哥抱抱你。”
甚至都没等晏茗未反应过来,灰雁便过来抱住了他:“你从九岁那年起,就再也没喊过哥哥了。”
晏茗未听到这句,似乎也终于有了几分释然:“你…”
“谢谢,让我看到茗儿长大的模样,看到他意气风发受人敬仰,看到他求仁得仁得偿所愿,看到他寻得所爱两心相悦,谢谢。”
“你不是他,你也不必背负本该是我们兄弟所背负的东西,晏宫主。”
灰雁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之后,晏茗未还站在原地没有动,他抬起右手在自己左肩的那道墨色伤疤处抓了一把,明明隔着几层布料,晏茗未却生生用手将那条疤口重新撕裂,只是未及里头掺着屡屡墨色的血渗透外衫,又生生止住。
若是卸下这层枷锁真能像说句话那么轻松,他又何苦虚伪经营这么多年。
黎千寻在瞧见晏茗未回头的时候,就拍拍衣摆先上了楼,等到后者终于回了客房,黎千寻正摆弄着放在桌面上的乱音琴,听到动静抬头看了他一眼,道:“晏三句,如意令给我。”
晏宫主似乎有些委屈:“阿尘,既然不能挽回,你为何还要去?”
黎千寻看着他勾了勾唇角,笑道:“当然要去,我要回收地狱兰啊。”
说完又想了想,话锋一转道:“谁说一定不能挽回?即使不能,也得把伤亡压到最低,落日山谷可不止士家一门。而且,颠倒山海这种大场面,有生之年不可多见啊,热闹还是要凑一凑的。”
晏茗未捏着如意令坐过去:“我跟你一起。”
黎千寻眨眨眼,摇头道:“不成不成,你还要盯着欢儿修炼,你的亲传弟子,他是唯一一个没通过试炼的了,过了四年还不能一鸣惊人的话,多丢面子。”
明知道盯着西陵唯练剑只是黎千寻随口给他安排的事,现在这人却依旧能煞有介事地当正经事说出来,显然是不准备跟他讲理了。
晏宫主没说话,只低着头摸到黎千寻腰间,两手翻飞捣鼓了一阵,却是将那块黑亮的乌木牌子给他牢牢系在了腰带上,长长的锦绳,系成了一个同心结。
黎千寻正在给乱音琴调弦,低头看了眼如意令,还有那人压根就没离开的手,笑嘻嘻凑过去在人唇角亲了一下。
没等他重新把身子直回来,晏茗未便两手一伸把他横抄了起来,反正是不讲理,那就来硬的好了。
黎千寻也是坦荡惯了,丝毫不觉得自己辈分长人那么多应该矜持一点,屁股一从凳子上离开就松开手把乱音琴给扔了,伸着双手过去环住晏宫主的脖子便吻了上去。
晏茗未经过床头的时候还把烛台上的灯给灭了,黎千寻也抬了抬腿,脚尖一勾却是将床帐放了下来。
小几上乱音琴弦还没有调好,也不知是不是蝇头处卡住了什么,直到这会儿才悠地荡出一声柔和的鸣音,羽音如水,像涓涓流动的月光,在坠入西山之前,透过轻摇的纱帐,铺撒在堂前一片。
黎千寻呲牙咧嘴揉着老腰穿衣穿鞋下床的时候,晏宫主还轻轻环着一截被子角睡得正香,借着由窗子透过来的昏暗灯光,老不正经又俯身过去在美人唇瓣上嘬了一下才离开。
落日山谷听月崖,广云别园士家。
广云别园是个戏园子,紧邻这间园子的一个宅院便是士家,当日名号虽喊得响亮,但他家门楼并不算太气派,比着相邻的静眠山上那些高门大院,确实有点小家碧玉了。
别处门楼皆用青石砌成,结实牢固且端庄大气,而士家却是两根白桦木,深门窄梁,两扇黑木门就藏在柱子后面,顿时就有一种遮遮掩掩的憋闷感。
恐怕唯一能瞧出这家与别家地位不同的,便是那两扇黑木门上的两个阴阳鱼辅首。
豢龙棋田董氏的阴阳鱼,看上去黎千寻并没有猜错,董术,就是士家那个出类拔萃被选出来作为董氏下一代当家人培养的孩子。
至于那日唱戏登台的绝美女子,又是董术什么人?还有于睦,真的是董术的兄弟?
黎千寻在天未大亮之前便到了,并没有因为地方隐蔽而多费工夫,因为广云别园特别好认,戏园子里的大小徒弟们都十分勤劳,早早就起来开始在园子里练功了,吊嗓儿的练唱的一声赛过一声的清脆婉转。
阵阵悦耳的唱声和曲声,在棼烟缥缈的薄雾清晨中,倒是格外特别。
黎千寻之所以早早赶到落日山谷,便是想在这处险地呆上整整一天,因为要看日日轮回重复的棋局,这是不错过任何蛛丝马迹的最好方法,也是唯一的办法。
刚到虎口客栈发现那副神似落日山谷的机巧时,他曾说过,天堑七十六机要上下稍稍错位,嵌合之后才是一张完整的棋盘,而且是上下各一副。
可在那之前,晏茗未曾告诉过他,落日山谷以“水火”为子布局,明明白白是一副棋局。
所以他不懂了,不懂怎么把谷中和山上两个棋盘下成一副棋局。
六壬灵尊并非是固执,即使知道弄明白了也没什么用,还要一意孤行费时费力去撕扯一个早已不重要的细节。而是他觉得这戏实在精彩,看戏就要看个明白,糊里糊涂不求甚解的话,错过去再回头也看不着了。
晏宫主夜里的时候就曾劝他不要来落日山谷,其实是他们都心知肚明,戏到尾声,几乎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
但黎千寻心里一直有一条隐隐约约不甚明朗的线,神秘符阵或与七灵有关,也就是说那应该是他上辈子带来的孽债。而近几个月之内一些的事情,明显是后世门派之间的恩怨纠葛,他是无意间被卷了进来,但是却又并不能因此断定,卷他进来的人是否有心。
黎千寻此时心里十分明白,豢龙棋田准备的“破釜沉舟”已经是孤注一掷了,对方拼尽了全力也要翻覆气海,况且地狱兰寄生在活人体内,事到如今,恐怕没有谁能阻止事情的发展。
真的就像昭月宫主对他说的那句话一样,“每月十五,我登台”,那只是一场戏。
明明轻描淡写,却又浓墨重彩。
其实若细细想来,东平这一整件事,似乎从始至终他都只是个被喊来“看戏的”,一切看到的想到的,却都是早已成定局的东西,他并没有权利篡改戏文。
或许于睦原本还真的想过,有人能帮他挽回局面,但也只是空有满腔不甘而已。
黎千寻看到那些被利用的无辜少年时,也有愤怒和不甘,但灵尊素来豁达,或许也可以称做没心没肺,无用的和不值的,不必要耗费心力。
千百年来的世道艰险不知早被他反复咀嚼了多少遍,他深知,更重要的是善后。
那日那女子说,这片断崖叫“听月崖”,黎千寻到了这地方之后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若说也是天工造物妙不可言,早就知道落日山谷和静眠山可做大地榫卯相互嵌合,而且可以扣得严丝合缝。
而听月崖,原本是落日山谷这个大坑中的层层沟壑所围出的断崖,其所对应的“榫”就是静眠山上一处稍凸出山体的一块巨石。
静眠山在落日山谷西北侧,明月西垂时,那巨石的轮廓便会被月光勾勒在落日山谷,落在层层叠叠的巨大崖壁之上。
朦胧的阴影与石壁上独特的断岩相应,恰似月影弄弦,夜风徐徐时,仿佛还能听见美妙的乐声从岩石上传出。
而观看此景的最佳地点,正是与月影相对的听月崖。
只是月光并非日光,月有盈昃,且不守时,每月只有少数几日能见到那般奇景。
静眠山,其实便是取了“镜面”二字谐音,山为榫,谷为卯,可将之整个看作棋盘之后,似乎说是一方玉女妆奁更为贴切。
黎千寻本来还不懂,两幅棋盘怎么下一局棋,可等到换局之后便懂了,“水火”为子,山上落子为火,谷中落子为水。两色棋子并不在同一张棋盘上落子,而是对局双方各一张,各行其道却从不重复。
说白了,又是一局盲棋。
那日在点星镇,听到打更换局时黎千寻还酸溜溜的说盲棋玄妙,不是正常人搞得懂的东西,可点星镇的“盲棋”,却远不如落日山谷这局“盲”得彻底。
黎千寻在青鸾剑上看得浑身难受,本来他就是个棋痞子,记点位对局势,搞了半天才终于看出来似乎是那么回事。
再加上落日山谷本就不小,若是只看谷中的落子点位还好说,可还要绕着静眠山转一圈,记下落子点位还不晕,实在是有点难为灵尊大人了。
黎千寻蹲在剑上发愁的时候,就特别想晏宫主,真不知道那人怎么把这个棋局说的那么轻松的。
堪堪把第一局看了一遍,紧接着便是第二局换局,黎千寻揉了揉额角,站起来使劲啐了口唾沫,心道老子不玩了,反正棋盘是怎么回事已经心里有数,一个第二局而已,回头让脑瓜子比他好使的晏宫主摆给他看。
第二局换局之后,大约三更将近,亥时人定,远远看着戏园子里的人早已经做完晚课各回各屋休息了,黎千寻才御剑过去悄无声息的落在高墙上。
隔壁士家园子里一位身形微驼的老人家挑着灯笼在大院中巡视了一圈,最后慢慢绕到了大门这里,想来大抵是该落锁歇下了。
黎千寻瞧见那人从门楼底下钻出来,他便悄悄收了青鸾剑,纵身一跃跳进了院子里,正好停在那老人面前。
大概老人家也是乱七八糟什么事见的多了,正走着路见一个黑衣人从天而降也没有立马丢了手里灯笼大声喊叫,而是特别淡定的稳住自己脚步,挑着灯看了看黎千寻,就一眼,或许只看到了他一身类似夜行衣一般的行头,便颤颤巍巍道:“这个时候又来做什么啊,该搬走的都搬走了,你们啊,也不用再来我们家找了,没了,什么都没了。”
黎千寻闻言一顿,又重新打量了一下士家大院,躬了躬身跟那位老人视线平齐,才清清喉咙道:“我是豢龙棋田阴棋修者,宗主派我来取些东西,不知老人家可否带路?”
那老头听到“宗主”俩字浑身一抖,重新抬头仔细看了看黎千寻的脸,叹气道:“宗主要的家里恐怕已经没了。”
黎千寻道:“有,劳烦您带我去祠堂便可。”
“祠堂…”老人唉声叹道,“祠堂啊,那地方连我老头子都很久没去过了,宗主又怎么还记得祠堂里有什么……”
老人边走边低低地念叨些什么,黎千寻跟在他身侧也听不真切,或许真的是夜太深了,这么大个宅子,家里竟也没人走动,跟着穿过两进院子,连一个活的都没遇到。
黎千寻忍不住问了一句:“老人家,请问昭月宫主是住在这间宅子里吗?”
不过就这一句话,那老头听了之后竟停下了,微微佝偻的肩膀不断发抖,许久才轻轻抽泣了一下,道:“昭月住别院,跟戏园的孩子们一起。”
黎千寻挑挑眉应了一声:“哦。”
老人低着头往前走了几步,又接了一句:“宗主有心了,还记得昭月。”
黎千寻皱着眉头咧了咧嘴角,应道:“应该的。”
本来只是随口应承的一句话,可谁知那老人一听却连连摇头,喉咙里气息都不稳了:“不应该,不应该,宗主是董家的宗主,昭月是士家的小姐,不该的,不该……”
在那老人连连的“不应该”声中,两人终于走到了一间两层小楼前,关着门,里面似乎点着长明灯,透过薄薄的窗棂纸,在地面铺出几块浅浅的亮斑,甚至还不如洒在地上的月光明亮。
老人把黎千寻引到门口,推开门自己却没进去,只道:“仙卿自便吧,取了东西将门带上就是。”
纵使黎千寻心里早有准备,这个士家宗门肯定不会是个正常人家,但无论如何没想到士家竟然是这么个情形。
从他翻墙进来之后的所见所闻,处处都透着一股安天知命的逆来顺受感。
那日在池城见到士昭月时,女子凌厉,处处都透露着势不可挡的强硬,本想宗门本家这边即使不能全家上下有着同仇敌忾一般的慷慨,似乎就算是知道前面是无间地狱,也会昂首挺胸的赴死,最起码不会是乌云压顶般的死气沉沉。
黎千寻还是想错了,或许这也跟他自己从未真正“普通”过有着莫大的关系,杀伐峥嵘里头厉兵秣马的日子过得久了,连思维都固化了。
对于世间凡修的各种情感,浓浓的融进这一辈子短短的几十年里的种种情绪,曾经在有些取舍面前,他最终还是丢掉了一些,而且大概也不大可能找得回来了。
士家本来只是普通人家,家里的人也都是普通人,最少在此之前,他们是普通人,有着最朴素最平凡的喜怒哀乐。
祠堂这种地方,其实外姓人是不该随便踏足的,黎千寻虽然是个祖宗,但那也只是在黎氏祠堂里的时候,掀桌子打架都不会觉得冒犯,因为那祠堂里头供着的灵位,辈分最高的那一个都得喊他一声“师尊”。
黎千寻进人祠堂的目的其实倒是很简单,应该也不会冒犯到士家的祖宗,他只是想查一下族谱,顺便看看士家一族起源何地。
士家族谱就在祠堂进门正对的香案上,两侧明着两盏长明灯。黎千寻也不知道取人东西的时候是不是应该先上柱香什么的,毕竟他没拜过祖宗,两辈子都没有,更别说别家祖宗了。
族谱很薄,本来以为是上面只有系谱图列表,因为只记载各代各支的子孙名字,便可以省不少篇幅。
可黎千寻往后翻了没几页,却发现并非如此,士家族谱中对相应年代的代表性/事件不仅有记载,而且还十分详细。
只是这本族谱上所录的系谱只有一支,而且只有不足二十代。最初的第一个人,年代处只标了两个字,迁出。
这个迁出,究竟是指举家迁徙搬到东平,还是改了姓氏从本家系谱迁出。黎千寻大致想了想,十几代人,往前推算大致是三百多年之前。
难道这家人跟他死后那场群魔乱舞还有关系?
只是一瞬,一个略显荒谬的想法从脑中一闪而过,黎千寻皱眉捏了捏额角,继续往后翻,一页页看过去,除了修真界中有名的事件记载绘声绘色之外,对于士家本家的纪录却是少得可怜,尤其是士家似乎十几辈下来一直都是一脉单传,黎千寻都不禁抽了一口凉气,要做到这一点真也挺不容易的。
无功无过,风平浪静,毫无建树,十几代人净在这几个词里头穿梭了。
一本族谱看下来,差不多算是把东平一域数百年来的年代志看了一遍,黎千寻都要睡着了,直到他看到最后一页系谱树上最后几个人的名字时,顿时精神一震。
代代单传,唯有最后一代,从上一代士东莲这个名字底下分了个叉画出了三条线,也是邪了门了,黎千寻竟然莫名有几分欣慰。
其中两条线前半段连在一起,说明是双生子。但双生子中一个孩子的名字被涂抹了大半,模模糊糊能分辨出第二个字有一半是“匀”字,而另一个孩子的名字,正是士睦。
另一条单线所连的名字,便是士昭月,而且从线条虚实来看,士昭月是领养的女儿,而并非士东莲亲生。
看到这里,黎千寻心里竟有几分难受,说不出那究竟是同情怜悯,还是回想起了当一个人立于苍茫凡尘之间时,举步维艰抬头仰望,窥见前方望不到尽头的滚滚浊浪,虽然身心俱疲却依旧要匍匐向前的那种无力感。
目能见,方为盷。兄弟恭,是为睦。天光现,才作昭。
黎千寻捧着别家家谱唏嘘喟叹了好一会,在合上之前又大致扫了一遍旁边的年代记事,既然已经到了士昭月这一代,那些事他也都知道了。
士家族谱上对这一代前后的事件记录也寥寥无几,只是在那寥寥几个字中间,偏偏就有一个词让黎千寻觉得十分荒诞。
与士盷士睦的名字平齐,系谱列表外一条细线框出四个字,妖尊临世。
黎千寻从士家祠堂出来的时候,抬头迎面便看到对面小院隔墙上一个窈窕身影,身披轻纱随风舞动,女子正浅浅笑着。
黎千寻慢腾腾将门关上,回身看着士昭月,坦然道:“应姑娘所邀,在下来了。”
士昭月颔首一礼:“公子来的好巧,听月崖上风景正盛,不知可否陪小女子前往一观。”
黎千寻眉梢轻挑,抬头看了眼天边明月,笑道:“借地势巧妙,崖上可闻月声,不知每日金乌西垂之时,听月崖上是否能观熊熊阳火?”
士昭月道:“丘陵易,溪谷盈,逆鳞焚尽,拜月朝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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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标几个可能是生僻字的读音。
榫卯,读音sun上声mao上声,木工中的一个名词,是古代木工中比较关键的一个构造,榫凸出,卯凹陷,两者刚好扣在一起起连接和稳定的作用。
妆奁,奁读音lian去声,这个词的意思是姑娘家的梳妆盒首饰盒,带镜子的那种,能合上,镜子镶嵌在盒盖上。
盷,读音xian阳平。
这章解读了很多人的情感,之前他们咋咋呼呼的时候比较多,一直也没怎么好好说说他们的心理,之所以集中放在这里,可能是我觉得豢龙卷里面这一出戏太让人唏嘘了,褪去幕后的各种手段,讲家庭,讲养育之恩,讲骨肉亲情。
写西陵唯那段的时候,写灰雁那段的时候,我特别没出息地差不多哭成了傻逼。
可能是曾经跟朋友相处的过程中,了解过一些故事,有过比较深刻的感受吧,所以我想把我对这类有残缺的亲情的理解在我自己的书里讲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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