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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尾宴5

重华宴六君子。

这是一出戏的名字,也是现世玄门里某六个人的合称,而这出戏正是由这六个人的故事改编而成的。

其中最有名的,自然就是天一城江氏的家主江上寒,平芜君子。不过眼下已经是沦落为乱音坊大掌柜的“前家主”了。

八年前大暑,中天之上阳火最盛的时候,南陵渡玉山一带曾闹过一次凶兽之乱,作乱的凶兽被凡修们称作猛火凶兽。但其实只是个修妖道走火入魔了的老虎,火系术法结界护体,几乎是走到哪大火就烧到哪儿,这才得了这么个特别形象生动的“尊号”。

当年妖火烧山烧得轰轰烈烈,渡玉山方圆百余里的城镇村庄无一不受连累,又恰巧当地司天寮出了个眼高手低不干实事一心只会吹牛的酒囊饭袋,看家本领就是不自量力。

尸位素餐十几年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可这回却是打肿了脸也实在不够充这个胖子,他根本没有收伏那个等阶的妖兽的本事。

以卵击石自作自受不算,还拉着司天寮几十号寮差跟着一起陪葬。渡玉山司天寮全烤了人干之后,十几天里大火蔓延到渭水山城才有人通知了碧连天,几乎同时,四方十八门各家也都收到了消息。

所以最后事情闹得挺大,还以为是什么不得了的凶兽钻出来作乱世间,各门派都是当家人亲自带了宗室内修为最高的十余名修士赶过去的。

结果四方十八门二十多个门派一下热热闹闹凑了几百号人,各家当家的聚在一起一看,都挺无语,那入魔了的妖修老虎还有点神志,并不是一心要伤人烧山,用个比较忧伤的说法,他只是求死不能。

大乱很快被平息,所幸伤亡不多,只是房子被毁得比较惨。

之后因为这一乌龙事件被聚在一起的各方仙修便被当地百姓奉若神明,毕竟如今太平盛世,想出个英雄都不大容易。

但是这个时候,面对各方凡修们的信奉和追捧,各家修者们却都有点不大自在了。

毕竟没出多大力,甚至有的大家名士连剑都没出手,人实在太多了,一只妖兽能有多大个,排个队围一围也能数出几十圈来,要求每个人都砍上一剑?那太强人所难了,而且人家猛火兽也没那个命啊。

大家都是正经人,一向知道鹊巢被鸠占会意难平,岂知无意间贪天之功为己有,没干实事莫名就被吹捧也挺他娘的意难平的。

所以便有人提议,四方十八门各门派干脆帮人帮到底,把渡玉山被烧毁的方圆两百里的城镇重建,有钱的出钱有人的出力,干脆把接下来该凡修统治者去干的事也给包圆了。

而那个提议的人,正是当时拿到镇魂剑没几年刚刚上位掌权的天一城宗主江上寒。

天一城虽列入四方世家时间不长,看上去跟别的门派也不大熟,但修真界的人都知道,人家是真有霸气的底气。江上寒开口之后,随即便有几人附议表示赞同,当然,那种场合里有决策性话语权的人,还是四方世家的当家人才行。

渡玉山本就在南陵辖地,碧连天黎氏的两位年轻宗主也是刚开始在玄门各方行走,当然毫不犹豫的便站了出来,然后是董氏宗主和崧北西陵城主,也是很巧,那年的四方世家宗主似乎都是新官上任,没有一个超过一年的。

而重华宴六君子之中,这最后一个也就不是四方世家宗室里的人了,风月谷苏氏宗主,苏闲。

至于为什么他敢开口附和,这个有挺多人闹不明白的,因为苏氏是众所周知的怂包,而且他们还不是人汇川沐氏那种自己胆小怕事的怂,而是没本事还不以为耻,并且丝毫没有发愤图强迹象的那种怂。

论法道会比试排名次次垫底,未入世童修的试炼,好几批弟子甚至都快成年了都通过不了,列队时站在一帮小屁孩堆儿里,感觉像在玩老鹰抓小鸡,小屁孩是老鹰,成年的苏氏弟子们是鸡。

这种境况,风月谷已经持续十几年四五届论法道会了,要是搁别家,估计长老们要羞愧至死,可苏闲却跟个没事人似的,依旧乐呵呵做着他热衷的“行商走市”上不得台面的营生。

这个问题后来黎千寻也严肃思考过,想来想去就觉得,大概还是因为有钱吧。

有了四方十八门仙修们的助力,又有江氏和苏氏两个有名富户撒钱不心疼似的物资补给,那年秋末,渡玉山各城各镇便重建一新,而且比原来的规格都豪华了不止一个档次。

后来渡玉山新的司天寮和监察署都揭了红封重新开始运作的时候,当地的凡修百姓自发悄悄地准备了一场盛大的宴会,就是出名到被记入地方志甚至录入史书的重华宴。

平芜君子江上寒,藏月君子苏闲,青阳君子董术,紫微君子西陵绰,舜英君子黎阡,云英君子黎陌。虽然按这几个人的年纪不能说什么英雄出少年这类恭维的话,因为西陵绰确实比另外几人年长不少,但山中无日月,仙修之人成年后样貌向来不会有太大变化,重华宴上,在慕名而来的凡修帝王面前,六君子依旧是个个风流倜傥光华万丈。

六君子不是七君子,里头没有黎千寻心心念念的大美人晏宫主,一个是因为他不是宗室家主,其实最重要的原因是,那次诛妖他没去,连意难平都找不到个合适的立场。

不过好在晏宫主足够争气,六君子的名头再响,也只有那一件为苍生除害谋福的事件比较轰动,多数时候,于世间立威立名,需要的是润物无声细水长流。

老百姓心里记着你的好,那便是永远的好。

上位者多处于发号施令的位子,而亲力亲为平易近人的各系仙首反倒更容易深入人心,晏宫主又是这之中当仁不让的翘楚。

随着时间推移这人名声从论法道会到各方司天寮,甚至后来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知道崧北有位下凡仙子施恩布泽,最重要的是这位仙子还出身平民,并非是生来就尊贵的世家继承者。

王侯将相并非必定有种,仅这一点,就足够让这人成为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了。

而如今的重华宴六君子,历经八年时光冲刷,除了渡玉山一带的凡修百姓,恐怕没几个人仍旧记得他们每个人的尊号,大约路人提起来的时候,只会说知道是四方十八门的宗室家主,很厉害。

于市井间,也就只剩下“重华宴六君子”这个合称能历久不衰了。

听罢琐隐说小戏台要演《重华宴六君子》这出戏,黎千寻很快便想明白沐云泽想干什么了,溜须拍马而已,不愧是出了名的胆小怕事墙头草。

不过这一场拍马戏安排得倒是挺豪迈,一下拍了四方世家每一家的马屁股,简直一本万利,只是细细再想,这么干真的不会弄巧成拙么?

“藏月君子!藏月君子!紫微君子!紫微君子!”

琐隐这刚把戏名说完,小笨鸟便又喊上了,还一句换一个人,敢情这鸟突然开了窍一时也有点控制不住表达的欲望啊。

“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黎千寻笑着笑着嘴角一僵:“……”

伸手抓了那鸟过来指着他小眼珠子逼问:“谁天下第一?再说一遍谁天下第一?!”

小八哥眨眨眼皮,眼珠子咕噜噜转两圈,开口:“紫微君子!紫微君子!”倒是十分耿直,眼珠再多转两圈它也不知道黎千寻想听什么。

跟个脑瓜没花生米大的畜生聊天是聊不到什么有效信息的,黎千寻挑眉看了看晏宫主,又看向琐隐,问道:“这句什么意思?”

琐隐看着黎千寻刚刚凶神恶煞地拿着自己的八哥像是有点发怒的样子被吓了一跳,但转脸就见他换了脸色便也知道是故意装出来的,饶是如此,小孩还是有点惊魂未定,吞了口唾沫怯怯道:“这个不是戏文里的,是这几日来看热闹的姐姐们说的。”

黎千寻更好奇了:“说什么?”

琐隐吸吸鼻子,攥着衣服朝黎千寻鞠了个躬,飞快道:“师祖您稍等。”说完便小跑钻进了乱音坊,没几句话的功夫就出来了,手里还拿了两个看上去装饰花哨的册子。

黎千寻看清那是什么的时候,不由嘴角一抽,两本册子,分别是“玄门世家俊男美女排行——男子榜”,和“玄门闺阁仙子最想嫁的玄门仙士花榜”,第二个名字齁长,特别浮夸的花篆字第一页写不下都翻页了。

这两个榜他挺熟的,闺阁女子选夫那个花榜,他排在“断袖”的晏宫主之后也就罢了,可玄门男子榜上没有他这个事,有点忍不了。

谁不知道他黎大公子风流倜傥,生得惊云憾月举世无双?连他眼里的小兔崽子黎阡黎陌都在第二第三挤得紧紧的,可后来黎阡和苏闲开解过他,说黎家大公子避世已久,没人见过生得好不好看如此这般便把他黎尘的名字给抹了。

但其实某人风流在外只是改了个名字不在所属世家了而已,这种情况上哪说理去?

如今又看着这两个让他不大爽的册子,黎千寻觉得自己被沈大护法附体了,就记仇,就特别小心眼儿。

晏宫主和琐隐两个人盯着他,颤巍巍翻开花榜第一页,不,翻到第二页,黎千寻看到那个名字之后不由眨了眨眼,忽然一巴掌拍在小戏台上,顶棚上正结网抓虫的蜘蛛都被震得吐歪了一根丝。

“哈哈哈哈哈!”没有看到原来数年都高居榜首的江上寒,虽然那也不是自己的名字,但黎千寻顿时觉得自己有望往前提几个名次,比如压一压晏宫主什么的。

笑完了继续往后翻,玄门里头有名有姓出过风头的男子不少,翻着翻着就到了第三十,除了开头不是江上寒让他挺开心之外,他跟晏茗未两个人的排名还是老地方,难兄难弟似的挤在第七和第八纹丝儿没动,而且前后顺序不变。

翻到最后竟然没见江上寒大名!这个就有点匪夷所思了,那可是曾经雄踞榜首的男人,再怎么也不能就被剔出去了吧?

黎千寻捏着那本花榜册子随口嘀咕了一句,他身边两个人一大一小却都垂眸抿了抿唇。

黎千寻皱眉:“怎么?”

“……”晏茗未稍稍斟酌一下,“平芜君子已有家室,而且夫妻恩爱和睦,小公子都开始修行了。”说着还看了看身边的琐隐。

“啊…”黎千寻顿了一瞬,摸摸琐隐的头沉吟了一下,“风流潇洒的有钱人都有主了…”

说完转念一想不对劲,江上寒有家室了没错,可现在高挂榜首的那位是个什么情况?

紫微君子西陵绰,七个金字闪瞎眼。

“那小兔崽子西陵唯算什么?西陵绰儿子都那么大了,还算没有家室?”黎千寻不服气,也不知道他为啥不服气,可能男人之间有时候就是有点无聊的不蒸馒头争口气吧。

晏茗未笑了笑:“欢儿是义子,阿绰并未娶亲啊。”

黎千寻眉梢一挑瞪了一眼晏茗未,啧啧有声道:“你的意思是连儿子都有了省得自己生了,不用教不用养,还是黄金单身汉呗?”

黎千寻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看着晏宫主把册子翻回去,摊开第八页第七名指了指:“风流潇洒的有钱人,我记得你也有主了,你怎么还在榜上?”

晏茗未也不接话,眉眼弯弯笑得他心里痒得慌,黎千寻眉毛一竖,拍了拍一边一直安安静静的琐隐:“帮我拿支笔来。”

很快笔墨齐备,黎千寻袖子一挽,又盯了一眼怎么看怎么欠收拾的晏宫主,拎起笔大刀阔斧地把晏茗未三个字划掉,又在理由那一栏里“断袖”两字之后加了几个字:已有家室。

添完之后又看了看那人,突然觉得不对劲,咬着笔杆啧舌:“哎呀写错了。”

晏茗未笑道:“哪里错了?”

黎千寻哼他,一边翻开自己那一页:“有家室的是我,不是你。”

改完了花榜之后,黎千寻心满意足地合上小册子,抓着晏宫主的手摸了摸,笑眯眯地道:“以后你就有主了。”

看完花榜,这人扭头又把世家男子榜拎了起来,似乎是准备把这个让他不爽了好几年的东西做个了结,即使只是单方面的。

虽然之前就有点准备,仙市上开始传言七情散人重新出山的消息之后这个男子榜恐怕会有变动,看到第一页“七情散人”四个大字的时候还是不由一阵恶寒。绿水什么德性六壬灵尊实在是太熟悉了。

榜单排名变动十分整齐,所有人向后平移,可怜的第三十名,就这么被挤出去了。

看到现在排在第五位的江上寒,黎千寻还是忍不住想笑,不知道为什么,似乎他这辈子就跟那个蠢笨的“江小胖”针锋相对得最多,所以事事遇上都免不了想先损他几句。

琐隐送完笔墨之后又返回了乱音坊,黎千寻这时候看着人家儿子不在眼前,指着江上寒的名字便笑:“哈哈哈,江小胖差点就掉出前五了。”

明知这个排名变化没啥意义,却还是莫名笑得十分开心,他这边纸页翻得哗哗响,正笑着却听到对面有人低低“哼”了一声,脚步声也很快接近小戏台。

“哼,七情散人本就不属于世家青年男子,那个不能作数。”

黎千寻特别麻利地将册子一合,抬头微笑,伸手抱拳十分正经地打招呼:“哎呀这不是江…”说到此处故意顿了一下,“前江宗主吗!”

江上寒咬牙,没理他,而是微微错身跟晏茗未招呼了一下,也很随意,因为他对这俩人都有点一言难尽的“嫌弃”。

黎千寻锲而不舍的退了半步,拧着身子双手一把抓住江上寒的手腕狠摇了两下,只当他也跟自己招呼过了,笑眯眯地继续问好:“江前宗主啊,这儿可是论法道会,你凭什么来啊。”

江上寒皱眉,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黎尘你够了啊,如今江几蕴那个为所欲为的作风恐怕都是你教出来的。”

“嘿。”黎千寻松了手,收起脸上的戏谑特别随意地拍了拍他的肩,“那你就错了,我六个弟子就她一个是那样的性子。”

江上寒眉心松了松,看看晏茗未,又看看黎千寻,虽然表情看不出尴尬,但那句大抵是早已深思熟虑却依旧在出口前斟酌了许久的话说出来,听着似乎仍是有几分局促:“你和江几蕴,你们师徒之间,究竟有什么误会?”

江上寒还是习惯叫江几蕴,毕竟江娆是他祖宗,这个身份差太过根深蒂固,他也不敢直呼其名。

黎千寻轻挑眉梢笑了笑:“你觉得呢?”

江上寒没他那么不在乎身份和形象,眼下在街边站着总觉得不妥,而且这个事是也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完的,他看了看街上三三两两的行人,沉声道:“移步乱音坊吧。”

黎千寻和晏茗未跟在后面钻进了乱音坊的水瓢肚子,琐玲珑和琐隐正在屋里忙活着,亮堂堂的大厅里十分宽敞,桌子上已经沏好了茶,还有似乎是刚出锅的栗子糕,淡淡茶香和栗子的香甜扑面而来。

这些东西恐怕是琐隐第一回在傀儡戏后台看见晏茗未的时候就开始准备了,黎千寻笑着给琐玲珑打了个不用行礼的手势,后者便也只是微微颔首。

几人落座之后,江上寒又跟凑过来的琐隐小声说了句什么,琐玲珑才领着他离开。黎千寻看着江上寒那一脸正经也遮不住的暖暖笑意啧了下舌,十分不见外地捏起一块栗子糕,也不嫌烫得慌直接就往嘴里送。

咽下之后才乐呵呵的开口:“我们家玲珑丫头是不是特别贤惠?”

江上寒只能皱眉,一字一句道:“现在是我夫人。”后三个字特意咬得特别重。

黎千寻挑眉:“现在知道是你夫人了,之前怎么舍得把她一个人留在临水镇?”说着顿了一下,更正道,“不是一个人,还有琐隐,他们母子两个,江小胖,我可是听说,玲珑最初根本就不知道你是天一城江氏的人啊?”

江上寒眉头拧成一朵花,认错倒是挺快:“我骗过她,当年我只是一心想拿到乱音琴,因为这是祖训。”

果然是意料之中,黎千寻端着茶盏吸溜吸溜小口喝着茶,一边看着他:“现在呢?”

江上寒严肃道:“江几蕴的误会解开之前,我会脱离天一城江氏。”

误会解开之前……

喝得再慢,黎千寻还是被热茶烫了舌尖,他呲牙咧嘴的放下茶盏,抽着气吐字都模模糊糊的:“要是没有误会,或者你等来的是更深的误会怎么办?”

江上寒看着黎千寻,沉声道:“我知道她想做什么,所以才敢说这之间有误会。”

黎千寻顿了顿:“我也知道,那日在云水谣,你将许诺的将离琴拿给玲珑,用什么交换你知不知道,是百鬼丹吗?”

江上寒点头:“是,不惜一切代价重炼红朱祭笛,江几蕴一直在搜集七灵。”

“嗯。”

江上寒接着道:“搜集七灵是为了召唤往生轮。”

“嗯。”黎千寻仍旧一个字点头,不屈不挠地拨弄着眼前的小茶盏。

江上寒皱了皱眉,忽然站起身,声音也不知不觉拔高了许多:“她召唤往生轮是为了让你重新活过来,这个你知道吗?”

黎千寻看着有点激动的江上寒,稍稍怔了一瞬,有点道理,只不过这个因果关系分析得太过草率,江上寒毕竟只是现世的修者,几十年阅历而已,很多事都不清楚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如此肤浅又轻易的结论,如何去信?

说到底他也只是不想看着自己家族出这么大的变故而已,作为后世子孙,没有人会主动去接受这么一个天大的骗局。

黎千寻踢了踢他的凳子,没心没肺似的笑着,夹枪带棒地嘲他:“身份,稳重,坐下。”

江上寒是真着急啊,也想不通为什么眼前这人能这么铁石心肠就认定了自己徒弟是仇人。

“你不信我?”

黎千寻笑:“我凭什么信你?”

江上寒又是咬牙又是攥拳,真恨不得扑过去再跟他撕上一架,可是他不能,暂且不说他知道了这人是谁就不能再那么没大没小,就眼前晏茗未那个不动声色淡淡看着他的样子,再想想还有给了他机会等着看他表现的琐玲珑,江上寒真是觉得自己简直腹背受敌那叫一个尴尬。

他磨着牙一字一句:“那你怎么才信?”

话说到这份儿上,可不就杠上了么,江上寒有点固执,小时候就没那么聪明活络,连个软和话都不会说,几乎从来不会给自己打圆场,被带到死胡同就是吃亏也得撞塌了墙才出去。

黎千寻象征性地拽了拽江上寒的袍子,啧声道:“你先坐下,哎呦我这又没说我就非跟她卯上了,你说的我信不信都一样,我已经见过娆儿了,谁家的弟子还没犯过错,跟你我都没计较过,我跟她计较个什么你说对不对?”

黎千寻也是没正经惯了,眼下这劝别人别激动都要顺带戏弄戏弄对方。江上寒闻言表情倒是松了松,神色依旧严肃,不放心地问道:“当真?”

黎千寻点头笑着:“当真当真。”

黎千寻他们从豢龙棋田出来的时候就已经是巳时中了,仙市上五个人被冲成了三拨各行其是,又在七拐八绕的街上走了小一个时辰,眼瞧着就到了午饭时辰,黎千寻掐着的时间是黎阡嘱咐他的午后申时,也不着急回,这就赖在乱音坊准备蹭饭了。

早就跑没影的那三个他也不担心,西陵唯身上有钱手里有剑走到哪都吃不了亏,更何况还有两只通天本事的神兽跟着。

琐隐的长相跟玉苁蓉实在太像,而且这孩子也修乐术,不出意外的话乱音琴以后便是他的灵器,黎千寻看着他总是不自觉地想凑过去指点些什么。

午饭之后他也没再上街乱晃,就猫在乱音坊里头跟琐隐两个人脑袋抵在一块儿看着那孩子炼弦调琴,不知不觉一个时辰就过去了。

乱音琴前些日子被琐玲珑交给香薷带给了黎千寻,琐玲珑是什么意思他明白,而且还在摘地狱兰时误打误撞派上了用场,只是如今他也用不上了,便将琴从乾坤袋里拿出来还给了琐隐,琐隐看到琴的时候还诚惶诚恐的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之前琐玲珑是很少让他碰那把琴的,都给孩子吓出毛病了。

乱音琴在玉苁蓉用着的时候,琴尾处曾系着半块很小的青玉玦。是玉苁蓉六岁那年跟灵尊上镜图山的时候带着的一块石头,后来她开始入道修炼,便也小心翼翼的将石头一起打磨,她长大之后,石头也被磨成了一块玉玦。

挺粗糙,也不怎么好看,那姑娘将玉玦一分为二,一半系在乱音琴上,一半给了师父保存。

如今乱音琴尾空空如也,玉玦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遗失了。

黎千寻在把乱音琴给琐隐的时候,同时也将他之前从丹鼎峰剑冢里刨出来的另外半块玉玦给系在了琴尾,他不会打什么好看又结实的花结,便在锦绳上串了一枚刻了暗符的铜钱。

差不多在他们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早把乱音坊这档子事忘到九霄云外的西陵少爷和雪绫绡这才风风火火的跑回来。

西陵唯扒着门往里瞅了两眼,雪绫绡就是鼻子灵得很,直接没打招呼就钻进了门,看见琐隐在桌子边安安静静的坐着,冲过去抱着人孩子就蹭,给琐隐吓得咯噔一下小脸都白了,半晌才特别局促地喊她一句:“雪姐姐。”

西陵少爷提着剑蹭进来,看看晏茗未:“师父,我们该回去了。”

黎千寻笑他,故意装蒜:“今天这么早,你有事啊?”

西陵唯跺脚:“碧连天的人都快到了,你不回去我自己去!”

西陵少爷说完话就往外跑,仙市就在豢龙棋田外头,又不太远,他也不是小孩了,自己回什么的这种事拿来赌气都显不出叛逆的豪迈来。

在场的大人也都不会把这个当回事,回去就回去呗,西陵唯走出门口之前,黎千寻随口还交代了句话:“你不是想学那个冰盒的符咒吗,再去买一个带回去,晚上教你。”

小少爷身形一顿,一双眸子亮闪闪喜滋滋地应:“好!”

门口一暗,西陵唯钻了出去,江上寒往外边看了一眼,回头道:“碧连天也是今日入门?”

黎千寻视线还在门口处,随口应着:“嗯,怎么,天一城的人也来了?论法道会江氏的安排你也知道?”

江上寒脸色一黑:“废话,论法道会是几个月前就在筹备的,几乎所有安排都是我定的我会不知道?”

黎千寻回头,挑了挑眉轻飘飘表示质疑:“那可不一定。”

江上寒径自道:“江几蕴从一月前就没回过天一城,她跟本没有时间重新安排我的部署…”

听到这句,黎千寻忽然抬手打断:“慢着,我刚想起来,那天在香炉镇的大船,江几蕴也在船上?”

“当然。”

“哦…”

江上寒忽然神色一变,盯着黎千寻道:“对!就是这个香炉镇,茶馆里有什么蹊跷你也不说清楚,你和晏茗未走之后还是江几蕴留下人去查的。”

黎千寻奇道:“查?查什么?你们查出什么了?”

江上寒:“不是我们,是她。”

黎千寻:“……那你说这么热闹,你都知道些什么?”

江上寒略沉吟片刻:“香炉镇上的歌舞坊不是江氏的产业。”

黎千寻咦了一声:“你怎么知道这个?”

说到这个,江上寒脸上竟然带了点高深莫测的笑意:“我们的船靠岸时见到了那艘花船,同时得知数月内河道里并没有通行客船,便想到你跟晏茗未应该是乘那艘船往南边来的,派人去问过之后便确定了,之后你神神秘秘地问我香炉镇是不是都是江氏的,应该是在船上有人跟你说了什么吧?”

黎千寻夸赞道:“哎呦江小胖,士别三日不得不刮目相看啊,你什么时候变这么聪明了?是不是我们家玲珑丫头驭夫特别有道?”

江上寒特别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黎千寻一边乐一边接着问道:“那之后香炉镇茶馆的事江几蕴交给谁去查了?”

江上寒拧着眉头沉默了一会,才道:“这个人,有点奇怪。”

“哦?怎么个奇怪?”

江上寒道:“那人现在应该已经在豢龙棋田了,天一城宗室弟子里我有信得过的心腹,之前有递消息给我,现在江几蕴没有亲自以宗主的身份入驻豢龙棋田,而是让这个人代替了。”

黎千寻:“谁?”

江上寒道:“此人名叫阴融,曾是天一城第十二代家主的义子。”

“十二代家主?”黎千寻想了想,虽然他对门派世家的长老家主之类怎么换代怎么继承这些东西不太了解,但江上寒排第几代他还是知道的,这么往上推一推似乎也不怎么难,算明白之后他皱眉,“不是你爹吗?”

江上寒显然早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特神秘的蹙着眉心道:“不是,天一城当家人换得极其频繁,而且有时并不是江氏宗门血统的人,而这些非宗门血统的宗主也不会单独列位于江氏祠堂之内,这个你知道吗?”

黎千寻眨眨眼皮琢磨一瞬,又看了眼晏宫主,才道:“不久前刚听说过。”

江上寒皱眉,嫌弃得跟看着什么不可救药的玩意儿似的:“你是不是三句话不看他就不知道怎么说话了。”

黎千寻捧着脸呵呵笑着耿直道:“你别说,还真是。”说着身子往前探了探声音一低,“怎么回事?”

江上寒道:“第十二代家主是在我爹上位后不久出现的,也是个女子,同样能驾驭月将剑和星辰石,当年围剿斜月台时不幸殉道。”说到此处,江上寒顿了一下,“你应该能猜到这女子是谁了,围剿斜月台是在二十四年前,当时天一城并未列入四方十八门内,而且据江氏长老们说,那次围剿,外界并不知道除了碧连天之外还有江氏的人参与。”

黎千寻咬着嘴唇,手指一下一下敲着桌面:“和黎氏联手而且并未张扬…这丫头到底想做什么?这个阴融又是怎么回事?”

江上寒继续道:“第十二代家主殉道那年阴融已经成年,我爹曾告诉我,本以为她死后长老和弟子们会直接推举阴融为家主,但事实却并未如此,而是让我爹继任宗主。之后阴融这个人就像是被凭空抹去一般,再也不曾在天一城出现,甚至以江氏如此庞杂的联络网,都没有在修真界任何地方找到他的踪迹,所以江氏之外别家并不知情。”

黎千寻一字一句地听完了江上寒的话,抬手捏捏自己额角,没吭声,他有点乱,突然得知原来斜月台被围剿灭族并非黎氏一家的“功劳”,但是向来强势张扬的江氏却又为何隐藏如此之深?而这之间又突然出现的这个阴融又是谁?

黎千寻看了眼身边的晏茗未,发现他也轻轻蹙着眉心不知在想什么,他伸手碰了碰那人,却见他微微一惊而后才应声,表情里的疑云瞬间消失。

“阴融!阴融!”一屋子人都有点凝重的时候,那小八哥又开始扯着嗓子喊了,而且还是现学现卖。

黎千寻冲那小畜生勾勾手指,小东西颠颠儿凑过来之后,迎面一个脑瓜崩弹在硬硬的尖嘴上,眼冒金星委屈得黑眼珠都被水淹了,扑了两下翅膀又叫:“坏人!坏人!”

申时将近,几人从乱音坊出来,黎千寻抬头看了看已经快转到西边的太阳,暮色尚远,但此时天边却已经堆起了长长一道红云。

鸲鹆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

天色将变,下雨的时候被淋的可从来不分好人还是坏人。

※※※※※※※※※※※※※※※※※※※※

来注释

1、升平炙:烧尾宴第四十道,三百条羊舌鹿舌乱炒主菜。寓意和菜名一致,歌颂四海升平太平盛世。【也可以戏称为颂扬统治者治国有方的溜须拍马的菜2333

2、鸲鹆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

先来注个音,鸲鹆,来一起读,quyu(渠玉)。

出处在这里。鸺鹠岁久能人语,魍魉山深每昼行。——纪昀《阅微草堂笔记》

鸺鹠,来继续一起跟我读,xiuliu(修流),是现在一部分能家养的一种小型猫头鹰,一个巴掌大小,没有支棱起来的两只猫耳朵,圆脑袋挺可爱的。

但是我这里需要的不是猫头鹰,所以就换了个种类,鸲鹆又叫八哥,这应该都认识吧,跟乌鸦似的黑不溜秋的那种鸟,会说人话,但是不会说啥好话。

有人私问我什么意思,所以补注释。这句意思大概是,那个鸟活得久了会说人话,而一些妖魔鬼怪在暗处猖狂久了也有可能在大白天出来晃悠。是不是线索自己掂量哈~

以后大家不要弄错吼,纪先生原句里是鸺鹠,长相很萌的小猫头鹰,之所以更多解释鸺鹠也是为了不要记错,我可不想来个偷梁换柱2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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