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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朝歌6

浮月观浪,赤影吞潮。

绿柱之外红云如絮,自豢龙棋田上空铺展开来,零零碎碎延伸至茫茫东海,不知何时,彼岸狂风肆虐席卷,将海面凿出无数大小涡旋,将带着星光月影的层层海水接连不断的吞入黑/洞深处。

北冥大潮,昆仑小潮。简单了说,依然是此消彼长。

天地未分时大陆也未分裂,海之极为北冥,山之极为昆仑。其实早在数万年前,无论多九曲十八弯,凡是能跟最高的那座天柱山相连的土地,所到之处皆是昆仑。

山为固,不可移,水皆流,往东西。

六十三甲甲申年九月初六,与千余年前的某一日一样,这天月潮西移,本该在既定的时辰没入晚潮海面之下的泥沙乱石,又在不息门的暗潮逆流偷了此间海水之后,与那更深处、大片的、几乎从未有机会见过天日的海底陆架砂床,一起见到了上中天落山前的月亮。

锦鲤池也是不息门所连的六门之一,只不过毕竟小鱼池子太浅,里头存的那点水禁不住偷,所以一眨眼的功夫就见了底,就算是一直守在温晓别苑的碧连天众弟子,也根本没怎么看清那水是怎么没的。

黎氏一群人正懵着,这边自己的靴子袍子跟跳出鱼池的小金鱼冻在一起都还没薅出来,就听见稀里哗啦的衣袂声脚步声从飨宾堂围到了温晓别苑。

“……慕容昇!”人群之中,有不少年长一些的修者,他们都是认得前四方之一的遥岚慕容氏家主的。

尽管年长,尽管多多少少的都经过一些风浪,此时见到池底那般情形却依旧浑身战栗口齿不清,颤抖着将那个早已被当做禁忌的名字又重复了一遍。

不知是说给别人听,还是想提醒自己那是真的。

“那是慕容昇…….慕容宗主!”

锦鲤池底的人一动未动,只是刚露了个面就将在场的各家成名修者们吓成这个样子。

其实并非是慕容宗主这个人有多恐怖,而是他突然如此声势浩大的出现在豢龙棋田这整件事太过骇人听闻。

据传,二十四年前斜月台惨案,罪魁祸首就是堕妖之后在遥岚大肆屠城的宗主慕容昇,雪山染血云根遭噬,一日后才有侥幸逃出的修者到碧连天求救。

黎氏仗义,出动了本家上下能集结的所有长老与高阶修者,光是织造结界遏制云根邪障蔓延、镇压溢出妖灵,就消耗了碧连天数以千计的灵石法器。

但由于斜月台仙府被侵蚀严重,而且堕妖风穴尚在,若想完完整整的救出被困在诛邪阵中的凡修和神志尚在的修者,结界一旦打开极有可能节外生枝,最后诛邪不成反折了救兵。

自数百年前开始,遥岚就是令各方艳羡的风水宝地,不只是对求道修丹的仙修者而言,对凡修来说也是如此,土地肥沃草场丰美,而且山水灵秀,尤其适合凡修聚居。

经过数百年的生息发展,作为四方之中数得上的膏腴之地,遥岚一域人口颇丰。

坐镇一方的慕容氏仙府,斜月台虽然没有建在遥岚最热闹鼎盛的区域,但紧挨着他家的小镇村庄还真是不算少。

毕竟没人会想得到,百年来护持一方的仙修大派,竟然也会有一天突然变成食人吞骨邪灵肆虐的人间炼狱。

慕容氏宗主堕妖,斜月台邻近的聚居凡修惨遭牵连,已经死了的再也救不回来,命大逃过一劫的那些,一听说来救命的仙卿极有可能还要再次开放结界,大人孩子一起跪地苦苦哀求。

——既然云根已残,只希望能保住他们的安身之地。

彼时斜月台烧着熊熊大火,凄清冷月之下,诛邪结界之中,山间楼台倾塌时,依稀有一声声惨烈的咆哮和哀鸣传出。

烈火焚风,烟尘蔽日。

碧连天派出的千余修者冲入诛邪阵,一连围了好几个山头谷岭的结界紧闭七日,七日之内,必须彻底肃清阵中邪障的这场剿杀,以黎氏折损近四成高阶修者而告终。

堕妖风穴已被封禁,其实云根仙境并不会因斜月台仙府被完全焚毁而消亡,只不过经此一事,原本居住在附近的凡修也都再不敢居留原处。

而慕容氏本家,满门弟子及亲眷仆从,老幼少壮,数千人尽作雪上飞灰。

二十四年前,从慕容昇堕妖事发,混沌界邪障入侵云根,再到斜月台沦落者全灭,前前后后总共不足十日。

时至今日,若是有人仍觉此事另有隐情,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原本从黎氏属下八门之中传出的那个讳莫如深的谣言,尤其众人亲眼见到慕容昇现身之后,在在场所有的人心中都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堕妖的高阶仙修者固然可怕,一旦打通风穴连接混沌界,如今的豢龙棋田便将会是第二个遥岚云根。

但众人此时怕的,却不是身处池底动向难测的慕容昇,而是潜伏身边黑白难测的人心。

就在所有人都被眼下的危机场面弄得双腿虚软脑子凌乱的时候,一只半大/黑/鹰不知从哪个方向窜过来飞到锦鲤池上空,围着幽绿森冷的不息门转了两圈。

灰锁两只豆眼环视池底,忽然一声鹰啸惊醒众人,随后翅膀一收一个猛子冲着池底中心那处刺去。

“诶!!”

池边众修者还没一个人有动作敢下去一探虚实,倒是先被一只傻鸟领了先,有人气急败坏的往还没来得及冻实的栏杆上拍了一巴掌,碎冰茬子噼里啪啦掉一地。

这边惊叫声刚一出口,眼瞧着那黑鹰只是往前冲得义无反顾,却在电光石火之间被一道泛着暗红的黑芒打了出来。

“那是谁?!”

温晓别苑上下内外所有人,都在这一刻清楚地看到,还身在绿柱子中的慕容昇对面,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那人身形单薄,与慕容昇相对而立,随即屈膝颔首以一个异常恭敬的姿势,在众目睽睽之下,行礼开口:“宗主。”

声音并不大,但却饱含灵力仿佛隔空传音一般,在场上所有人耳侧响起。

就在这时,一抹淡色人影从众人头顶飞快掠过,双足轻踏石栏,在灰锁落入池底冰层之前将小东西接到了自己手中。

灰锁就是个送信的小笨鸟,跟漠原西某只成了精的神鹰没法比,莫说修者全力打出的气刃它招架不住,就是个小石子打在身上,也够那鸟吱吱嘤嘤瘸着委屈好几天。

傻东西刚刚迎面接下一击,翅膀根部登时鲜血直流,整个鸟又被那股余力掀出锦鲤池直飞出来,逆光的黑羽之上,殷红血沫甩出去洋洋洒洒溅了人一脸。

黎千寻一手抓着灰锁,站定之后提剑指向池子中心那条瘦弱人影,道:“苏闲,这回戏台子可都搭好了?”

苏闲缓缓起身,缓缓回头,又四下环视着那高高低低层层叠叠又似是而非的模糊人脸,像是真的在欣赏这所谓的戏台一般,然后笑着答道:“是啊,费了我好大的功夫。”

敢情这一眨眼就钻进池子底的俩人,是从飨宾堂过来的接着对峙来了。

一个黎尘,十年前不知所踪的原碧连天宗室继承人,一个苏闲,十多年前自己毛都还没长齐的时候,带领风月谷一门摒弃仙修走了歪路的不成器当家人。

其实要说本来“黎千寻”这个人还真有挺多人不大认得,但经过武试一部试炼在观礼台晃悠的这几天,尤其是他那个万众瞩目的位子,眼下各家修者之中也已经没人不认识他了。

时光如梭岁月无情,消停日子还没过几年呢,黎氏当年的小魔头这就长大了……

玄门正道修者眼中,这俩显然都不是什么好鸟,简单总结一下目前局面,那大概就是狗咬狗。

但若是这俩人互掐的原因其实跟各自所在势力有关,那可就不那么简单了。

这两人这么一来一去几句话,再加上不久前在飨宾堂黎千寻莫名其妙的那句质问,心里一直揣着七上八下焦虑万分的众人这时似乎也终于看出了一点眉目。

——哦,原来这个苏宗主不是不学无术的饭桶。

——哦,原来江氏黎氏没啥深仇大恨,只是有人从中作梗。

那么如此一来……

从两人话中意思大概能推断的信息就是——斜月台陷落一事确有隐情!!

不过这话又说回来,碧连天跟斜月台的恩怨,又跟天一城有哪门子关系?难不成之前有人猜测的那件事是真的??

“论法道会……”池子中央的苏闲微笑着开口,“金字四方,红字十八门,此外还有墨帖门派,数十不等,人间界中原玄门各个角落的人都聚集在此,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适不过的场合。黎兄难道你不这么认为吗?”

黎千寻轻轻皱了皱眉,迈步走向池心的同时,一边稍稍检查了一下灰锁的伤势,随后翻翻手腕把那鸟关进携灵锁塞到了自己乾坤袋里,挑眉应道:“不能否认。”

“哈哈。”苏闲仰头轻笑,不紧不慢道,“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这看似安宁和谐的人间界,究竟如何腥风血雨,这看似仁修义道的丹道仙门,如何肮脏龌龊。”

此话一出,黎千寻这边还没急着说什么,倒是围观的各门派长老们一个个拼命皱眉,这厮骂人也不点名,岂不是一张口就骂了所有丹道仙门。

话一落地,四面人群之中从不同方位先后走出几位老者,踱到池边居高临下看着苏闲质问道:“苏宗主,此言何意?你风月谷难道不是人间界道修仙门之一?”

苏闲顺着声音来处看过去,随后眯了眯眼将站出人群的几位打量一遍,才不慌不忙道:“岫玉山,荆门里,长春门,风文司……”转了一圈最后仍然看向开口的那位,接着道,“祝长老,岫玉山也是受黎氏恩惠的南陵一系,晚辈话中何意,您应该比我清楚。至于崧北风文司,秦长老耳聪目明心思通透,或许是赞同晚辈拙见了。”

“你!无礼之辈!”四个出头鸟一人一记闷锤,若不是对他身后的慕容昇有所忌惮,恐怕这几个人已经跳下去把开口就阴阳怪气的苏闲揪上来臭扁一顿了。

“诸位这话错了。”黎千寻抬头看看池边几人,接着道,“苏宗主是最通情识礼的人。”说着他歪了歪头看向被不息门笼罩着的慕容昇,“只不过今天账太多,咱们得一笔一笔算,碧连天黎氏在前,有人想插队,不光苏宗主不同意,我也不会同意。”

这人一边慢悠悠说着话,一边发力将青鸾剑钉在了锦鲤池底。

“……”

只顾嫌弃这个苏闲张口就阴阳怪气的不中听,众人一时都忽略了,黎家这搅风搅雨的小魔头更不会好好说人话。

斜月台与碧连天。

在数十年间那件事一直都是玄门禁忌,慕容氏作为坐镇一方的仙修大派,上下几千修者,其中不乏除魔卫道护千家平安的仙修翘楚,而他们之中又有不少人盛名远播。

向来为人称道的浩浩一方仙门,突然一场灭顶之灾将其湮噬殆尽,简直人间惨案。

这种令人扼腕叹息的伤心事,世代铭记引以为戒是一回事,动不动就拿出来闹所有人晦气就是另一回事了。

眼下当着几乎修真界所有大小门派人的面,如此隆重的旧事重提,摊开来细细分析的话,并不难发现,斜月台一事其实有很多被许多人刻意忽略的疑点。

首先是因为当年所有人都没能亲眼见证究竟是什么情况,即使心里有疑,也没有任何直接证据。

况且,能在几日之内将位列四方世家之一的斜月台夷为平地,碧连天的手段和能力令太多人胆寒,就算心存疑虑也不会有那个胆子独自站出来。

其次,斜月台本身并非毫无问题,一是二十八年前天降异象祸婴临世的传闻,二则是众所周知的慕容氏全门被灭的最初原因是本家宗主堕妖,新生妖修神志全失,由此推测正是因为慕容昇自己大开杀戒已经使云根众修死伤近半元气大伤,所以碧连天的镇压和歼灭才会如此迅速……

思及此处,所有人无不惊悚的再次看向锦鲤池底的慕容昇,随后哄闹声此起彼伏。

“对于堕妖仙修者的处理方法,礼法第一卷《典论》中有明确规范……”

“高阶堕妖修者必先合力碎丹,而后打散魂束灵归无间!”

“……慕容昇应该早已经被散灵了的?”

“……”

“为何他还会出现在这里!”

“因为二十四年前斜月台本就没有仙修堕妖涂炭生灵一事。”

苏闲稍稍转身看过去,平静道,“慕容宗主并不曾堕妖,三魂七魄俱全,不信的尽可以来验。”

此话一出,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然而此时,恐怕只有黎千寻一个人确切的知道,苏闲没有说谎。

大黑,也就是慕容昇的灵体,是黎千寻从崧北偷跑出来之后遇到的第一个让他觉得蹊跷的东西。

因为当时慕容昇被人所御,还一度让黎千寻误会他是丢了遗魄碎片,所以才神志不明,可最后破了御灵之后才知道,大黑是个并非自愿滞留此间的人灵。

“……”

看戏的人也是要命的,虽然十二万分好奇,但也没谁敢就这么大咧咧过去,找慕容昇说来让我验一验你究竟是人是妖。

“我曾验过,慕容宗主魂束齐整并未堕妖。”黎千寻不咸不淡的接了苏闲的话,然后又挑了挑眉接着道,“两个月前,清平城南护城河接连出现无根男尸,城东音红楼,无名邪灵连环杀人案,前后共三十八人。那凶手还是我抓住的——”

黎千寻抱着胳膊轻飘飘抬手一指,“就是死/灵慕容昇。”

“!!?”有人震惊。

“……”也有人凌乱。

一时之间信息过于复杂纷乱,但不论震惊还是特别震惊,所有人都在一瞬的沉默之后,从实在难以理清的头绪里提炼出了最迫在眉睫的那一个——慕容昇并未堕妖,而且真的已经死了。

然而随之而来的问题似乎更加棘手更加匪夷所思。

——若是之前斜月台内并无堕妖一事,风平浪静没有内乱,就算碧连天修者能力再大,也不可能在七日之内将其肃清。

要知道三百多年前六壬死后妖灵四出,世间的那场诛妖大战整整打了四十年……

同为四方世家的两家门派,本就势均力敌的前提下,一方将另一方完全歼灭,此事绝无可能。

苏闲冷眼看着众位围观者,幽幽道:“诸位是否在怀疑,仅凭黎氏一家不可能将慕容氏满门剿灭?”

这回倒是有人应得特别快:“是!绝对不可能!若说碧连天七日之内碾压一个小门派还有几分可信,斜月台可是当时四方世家之首,恐怕另外三方合力都未必能在那么短时间内做到一个活口不留!”

“此言差矣。”苏闲微微抬头看向那人,唇角似翘不翘,一张惨白的脸又被身后不息门镀上一层幽幽绿芒,显得他那个表情尤其诡异,“不必三方联合,两方即可。”

“哪两方?!”那人握着剑极快的抖了抖肩往四下查看,“难道当年除了黎氏还有别的门派参与?若照当时传言的情势,诛邪卫道拯救一方百姓,这种功德为何不露一点风声?”

苏闲不答反问:“诸位以为天一城江氏如何?”

“……”一听到天一城三个字,那位修者顿时卡了一下,握剑的手也不由紧了两分,张望之后似乎并没有发现江氏那制式颜色都较为独特的统一弟子服,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江氏跋扈……”

“!”

一句话刚说了四个字,这人远远看着苏闲唇角那个浅浅的笑容,莫名觉得自己突然被一股冷汗浇透了全身,继而咬牙反问,“难道是天一城?!!”

苏闲微微勾唇,点了点头,随后回头看向一直百无聊赖一般靠在池壁石砖上的黎千寻。

池底那两人离得够远,从上头看也看不清楚苏闲究竟在看谁,只听他道:“江氏跋扈,也正是因他们所向无敌的强势。当年围剿斜月台,并非是众所周知的那样只有碧连天一门,黎氏还有盟友,最强势,也最忠诚的盟友,天一城江氏。”

这短短的几句话,犹如平地惊雷,各方修者哗然一片。

如此一来,岂不是更坐实了论法道会开幕前甚嚣尘上的那个谣传?

二十四年前,碧连天和天一城联手,灭了当时实力最盛声望最高的斜月台,如今碧连天又即将与木犀城联姻,他们又要干什么?!

虽然苏闲条分缕析言之凿凿,但片刻之后仍有从接连震惊中回过神来的高声质疑:“天一城素日那么张扬跋扈的做派,若是真的与碧连天合作清理斜月台,为何从来没有过一丝风声?我想诸位与我一样,并不认为江氏的人会怕担了屠/杀同道这个于他们而言几乎无关痛痒的小小恶名!”

听到这里,黎千寻这边终于有点反应了,他扭头看了看出声的那位修者,冷嘲热讽道:“屠/杀同道只是无关痛痒?我看会这么认为的不是江氏,而是你吧?都知道江氏张扬跋扈,也都知道江氏强势深不可测,可你们知不知道为什么江氏依然留着你这条命在这里信口胡言肆意诋毁?如果屠/杀同道是小事,只江氏一家就可以坐镇四方你信是不信?”

“……”

刚刚开口质问苏闲的那人本以为这里暂时没有江氏的修者,而在场各家门派众人又几乎都是曾在天一城手底下吃过点苦头的,所以这种说法绝对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结果一个冷不丁突然被一直没吭声的黎氏小魔头这一通骂给噎住了,他娘的黎氏果然跟江氏私相授受有不可告人之事!

末了黎千寻又冷冷扫他一眼:“不会说人话可以闭嘴。”

话落,那人喉咙处飞快闪过一道浅金色灵流,他被禁言了。

“哈哈哈…”苏闲忽然朗声笑了起来,他看了看黎千寻,道,“黎兄行事果然还是如此霸道凌厉。”

笑完之后他重新抬头看向围观众人,继而又道:“正如黎兄所言,江氏若是愿意,恐怕七日之内屠掉其余三方独占中原修真界,并非没有可能。”

说罢他忽然话锋一转,“可不知诸位是否知道,为何江氏可以如此强势不败?方才有人提出,江氏同黎氏一起围剿斜月台此事存疑,若我有证据证明天一城确实出征遥岚,又该如何?”

众人急道:“什么证据?”

如今情状,是看热闹的急于求证,被求证的反倒不慌不忙,能将局面引导把控到如此精准的人,是天生的精神领袖,只是可惜,苏幼昙生不逢时。

“当年斜月台陷落不久,天一城宗门家主换代,正是因为前任宗主在斜月台诛邪阵中被杀。”说到此处,苏闲忽然轻轻蹙眉抿了抿唇,“江氏并非强势不败,至少遥岚的那一役,天一城历代最强的一位宗主,败在了慕容氏阵中。”

“哈哈哈哈……”苏闲自顾笑了一阵,接着道,“想知道那位家主是谁吗?”

寒风凉夜,因为不息门的缘故,锦鲤池这边本来就冷飕飕,这么一会又被大起大落的情节弄得汗毛倒竖,众人这时听着苏闲那股戏谑的语气,都禁不住鸡皮疙瘩直往下滚。

“江娆。”苏闲仰头看着池边那一圈圈人脸,缓缓踱步环视一周,他笑,“是三百多年前在镜图山脚创下天一城的第一任当家,江娆。”

其实事到如今,似乎再听到多石破天惊的消息都不值得大惊小怪了。

谢天谢地,只是一个江娆。

“三百年前,黎氏创派先祖黎筝和江氏创派先祖江娆,这二人一向水火不容闹得天地色变,此事可是玄门皆知……”围观者多了,就总有不怕死的想刨根问底,“若斜月台事发之时江娆真的还活着,她怎么肯摒弃前嫌与碧连天合作?她又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实在太过匪夷所思了……”

“为什么?”苏闲微微侧身,看向虽与他同在池底却离他十几丈远的黎千寻,重复道,“为什么呢?”

“不如你们问问黎尘黎大公子,问他江娆为什么会无条件协助黎氏,损兵折将之后又无声无息的撤了个干干净净?你们问他啊!”

“十三年前论法道会,镜图山禁地丹鼎峰被毁,有人盗出禁地宝器之后却并未被江氏追究。此事也该好好问问黎兄……”

“——挖开自己墓穴偷东西的滋味,恐怕这世间没有第二个人能品尝得到,不知这滋味究竟如何啊,灵尊大人?”

海上暗潮,井底月影,经不息门弥漫而出的丝丝咸腥在温晓别苑静静流淌,屋脊飞檐上的铜铃结了厚厚一层寒霜。

此间天地,仿佛唯有苏闲那最后的一声令人十分陌生的尊称,在四面池壁间回荡。

九天寒星何其高远,寂寂人群何其渺小,隔着被不息门冻得微微扭曲的穹顶结界,渺小到所有人都忽然生出一种似乎自己要随风而散的错觉。

豢龙棋田这场深夜的喧嚣,到此时,既是高潮,又是深渊。

偌大的仙府之上,云灯闪烁雾气缭绕,就在所有人都还没回过神的时候,远处依稀传来几声清脆的铜铃响动。

霎时间,云卷风怒,一股强大灵压由远及近排空而至,头顶的这片结界瞬间便分崩离析,由于实在太快,众人只觉得似乎有一阵疾风卷着利刃从极远处扑面而来。

赤红月芒从低空掠过,两个装了东西的布袋子“咕噜噜”被丢进人群,随即剑尖下倾朝着池底中心直刺而去。

似乎苏闲刚刚出口的话还未落地,劲风绕身的江娆剑都没停便直接抵上了他的喉咙。

“镜图山的事,轮不到你来置喙!”

破云掠月,上古神兵剑气横扫,迅疾猝然完全不在所有人的想象范围之内。

直到耳边风声渐停,片刻之后,才有人迅速收拾好自己被吹乱的头发衣袍,找到自己灵器站直了抹一把脸,定睛看向池底绿柱旁边那团被赤红灵火包裹全身的黑衣女子。

“江……江宗主!!”

“……是江娆!??”

“……江娆不是二十四年前已经死在斜月台了吗!”

“那个苏闲说的话能有几分可信?!”

“哼!我看你刚刚明显也是信了的!”

……

四方别院靠近试炼场的最南端,黎氏暂居的温晓别苑,不算小的一座院落,此时挤满了十八门及名帖之外被特批来参加论法道会的各个门派的修者,就算各家与会者只有不过四五成,如今这里也已经聚集了好几千人。

人多嘴杂意见相左,许多话一旦出口就是争执,只是,眼下这场争执似乎注定了不可能成得了气候。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人群中仍有不少冷静的,分得清轻重缓急的,出声打断了几人争吵,那人紧握着自己的长剑,略显僵硬的侧了下肩远远瞄了一眼靠在池壁上似乎一直就没怎么挪窝的黎千寻,暗暗示意,“重要的不是江宗主是不是江娆……”

说到这里他喉结微动咽了口唾沫,声音无比艰涩,“——是那一位!”

豢龙棋田结界已碎,远处惊涛拍岸浪/声灌耳。

一大群人在阵阵海风中打了个冷战,同时沉默一瞬。

突然发现,这场热闹……不仅不好看,而且还要命。

“哈哈哈哈哈……”

就在所有人都在一遍遍斟酌这种场面究竟应该作何反应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令人十分不舒服的笑声。

不知是谁家的不要命的竟然还笑得出来,众人五味杂陈地四下搜索声音来处,结果就见有人颤巍巍举着剑指了指远处池底。

是苏闲在笑,被人用剑抵住喉咙碾在脚下,他竟然还在笑。

“江娆……”苏闲眉眼弯弯看着面前的女子笑得十分开心,“江宗主,其实我本不确定是你的,谁知你竟这么急着就冲了出来,哈哈哈,没想到叱咤修真界数百年的一代创派仙宗,时至今日还是这么气盛。”

远远地看着锦鲤池底的这一幕,各家修者们欲哭无泪一时间恨不能当场去世。他们管不了江宗主手里拿的那把剑,也同样管不了苏宗主脸上长的那张嘴。

然而就在情势如此诡谲难测的这个时候,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遇打头风,什么糟心事都排着队赶着一起来了。

江娆刚刚飞剑冲入场中只在眨眼之间,但还是有细心的人注意到她经过池边人群的时候扔了一包什么东西下来,两只麻袋叽里咕噜滚进人堆里,还砸到了几个没站稳的修者。

如今,那团东西就在抄手游廊一侧的八角凉亭边,围观者也十分识趣的给那两个袋子腾出了足够大的一片空地。

麻袋还没打开,就有鼻子灵的闻到了一股诡异的臭味,虽然不大,但与海上飘来那股咸腥臭气还是有着十分明显的区别。

这俩鼓囊囊的袋子实在太奇怪,想来应该不是对江娆多重要的东西,不然她怎么可能就这么随意扔在外头?

有几个年轻修者壮着胆子挪过去,提着自己手中长/枪长剑挑开了绑着袋子口的麻绳。

“是死人啊!!”凑得最近的那小伙子突然捏着鼻子一脸嫌恶的跳开,高声喊道。

“两具尸体,已经开始腐化了!”

一个锦鲤池,一个小凉亭,满院子高高低低层层叠叠的人仿佛将这两个空地围成了一大一小两个旋涡。

先有莫名其妙的大绿柱子和突然现身的慕容昇,后有石破天惊的斜月台惨案内情,而今当事双方又都聚在场中,这一天到晚鸡飞狗跳、一直剑不离手心没回窝的各派修者们都特别没脾气的觉得,这一届论法道会是真他娘的不虚此行。

不不不,应该是不虚此生。

岁初人间界,应该算是天地六界之中最年轻也最脆弱的一个,但由于聚居在此的是生来凡体的人,所以也是最温和最稳定的一个。

自三百多年前第二次诛妖大战结束,人间界平静了这许多许多年,外敌难成气候一直不足为惧。

这么多年以来,各方各域丹修凡修也各有发展,门派或世家的势力范围分布情况愈加纷杂,所以玄门门派之间偶有斗争,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

四方十八门是如今玄门正统,本应该同心同道同气连枝,共同抵御六界之间相互交汇所溢出的混沌邪灵,协力守护人间界的这一方天地。

不论出于原则还是出于人情,在形势越发严峻的如今眼下,不论从前还是现在、新仇还是旧账,都应该让一切事情真相大白,这一点似乎在场的所有玄门中人都责无旁贷。

四方十八门正统门派的修者自不必说,毕竟往严肃了说,这件事牵涉太广,或许关乎整个玄门系统的未来和存亡。

但是,显然围观的并不都是四方十八门正统修者,也不是每个人都有以身殉道的觉悟。

就在温晓别苑这两个由人组成的涡旋渐渐清晰明朗的时候,涡旋之中的某些小股水流也开始有意无意的向外围移动。

只是可惜,他们意志不够坚定行动又太慢,腿脚最利索的一个都还没溜到温晓别苑围墙边,便被刚刚听命赶来的大批天一城修者从四面八方重新堵了回去。

几乎与此同时,原本还能依稀望见有星点闪烁的的茫茫夜空,渐渐被从远处涌来的大片不明黑影所占据,随着风声靠近,豢龙棋田上空衣袂翻飞剑气汹涌。

——全都是不远千里御剑而来的天一城江氏修者,略略估算一下,此时天上地下足有近万人之多……

庄严威武的墨绿道袍居高临下,自众人头顶向外铺开几乎望不到边,脚下长剑,衣袍襟角,一模一样的五叶藤纹路在一片黑暗中闪着不祥的银光。

这会儿人群里若是有胆子小一点的少年人,估计已经吓尿了。

这阵势,当真千年难遇。

江氏众修集结一处气势如虹,但是看到这阵仗之后最胃疼的却不是有可能与之对立的门派之人,而是在池子底看大戏的江宗主她亲师父。

如今场上所有人中,若论最懂江氏如何嚣张跋扈的,黎千寻一定是不二人选。

只是就算是他也没想到,原来一直以来别派弟子所见到的天一城的那种跋扈和强势,其实已经是十分客气的了……

头顶上御剑的那些江氏修者,来到这似乎还特别井然有序的编了队布了阵,片刻之后从各个方阵中飞出一个为首的宽袍长老,十来个人同时御剑下行,飘到不息门边,又同时向刚把苏闲扔在地上的小姑娘行了个大礼。

“尊主。”

十几人齐唰唰开口出声,这震耳欲聋的一声喊把黎千寻喊得脸都绿了,虽然被不息门那抹绿光照着似乎一直就是绿的……

“娆儿。”这人终于舍得离开他身后那块池壁石砖往前走了两步,有些无语的冲江娆招了招手,“你这丫头这是想干什么?”

江娆身边那些长老还保持着屈膝颔首的姿势没站起来,听到另一边黎千寻这句话一时都有些凌乱,没等他们下一个动作,十来个人就眼睁睁看着自家祖宗转过身去朝那边行了个和他们一模一样的大礼。

“师尊,弟子来迟。”

其实江娆这姑娘就是被某人当亲闺女养的,从小到大都极少向他行礼,更不用说如此正式的大礼。

黎千寻这时候也顾不上什么别人了,轻轻叹口气摆摆手道:“让他们都先退后,黑压压堵在这成何体统。”

不止江氏一众,此时此刻温晓别苑里的所有人,脑子都变得有点钝。

江氏的长老们就这么钝着脑袋御剑调头,钝着脑袋飞到阵中,又钝着脑袋带领大半修者后撤了一段距离。

最后江娆抬头看看留下的千把来人,抿着唇凑到黎千寻身边:“师尊,这些就留着吧?”

此时此刻真正万众瞩目的黎大爷又叹了口气:“不许妄动。”

江娆把剑一收,乖乖点头,低眉顺眼站到了他身侧。

“对了…”黎千寻又看看趴在满地碎冰茬子上一直没站起来的苏闲,颤巍巍问江娆,“你没打死他吧?”

“咳咳……咳……”

就在这时,锦鲤池边上有人特别刻意的清清嗓子装模作样咳了两声,“那个,不好意思要打断你们师徒寒暄了。”

四下寂静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出声,任谁都会冷不丁一股冷汗,尤其是这人身边的那一圈,因为旁人根本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来的。

西陵南果单腿跨上结了冰的石栏杆,一手拎着晶光闪闪的法杖,一手抱了一只刚啃没几口的大白桃,勾着头朝池子底喊:“黎尘,你放出来找东西的老鼠都找到汉池别苑去了,叽里呱啦不消停吵得人睡不着觉!”

众人无不惊悚的看着这大小姐,心说这还有人有心思睡觉,我们都快被这一波接一波的吓死了好吗!

黎千寻抬头看看她,一时哭笑不得:“……老鼠哪有那么叫的。”

“嘿嘿。”西陵南果啃了一口桃子,屈膝一跃翻身也跳进了池底,手上法杖冰晶碎响,单手五指翻花在池底冰渣上留下了一个古怪阵型,随即抬手一挥。

几乎是一瞬间,那片冰面上接二连三浮出一群四处游走的小耗子,最后,又出现了某人一直在找的那只“大耗子”。

西陵南果拿干城生花在他屁股上戳了戳:“诶,藏错地方了。”

或许是因为池底的冰太凉太扎手,也或许是因为被与不息幽柱那极为相似的绿光晃了眼,于睦一个骨碌便站了起来。

西陵南果看着面前白白净净瘦瘦弱弱的少年人,眨眨眼,又眨眨眼,顿时乐了:“好师侄,你或许应该喊我一声师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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