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斟绿酒3

香炉镇背山依水,夜里亮着一簇簇灯火与落在河道里的漫天星点连成一片。

黎千寻御剑高高飘在天水之间,随意盘腿而坐,将那个涂了黑釉贴着红纸的小酒坛挂在剑柄上。

酒是他特意跑了一趟雾海从地窖里刨出来的,放到如今真真是几百年的陈酿。

世人皆知七情散人清雅端方,却不知那人其实是个性子风流的情圣,张扬骄傲,又随性恣意。既可以捏着棋子言辞论赋优雅端庄,也可以拎着酒坛且歌且醉装疯卖傻。

七情散人并非凡体,之所以能够不老不死,是因为他比凡人多了一个生魂,而壬清弦,也恰恰因为一些机缘巧合白白得了一个生魂,同为老不死,七情和壬清弦便顺理成章成了臭味相投的知己。

七情爱酒,也擅长酿酒,其得意之作,还被他自己取了个极其骚包的名字,相思醉。

曾被壬清弦取笑:“这么腻味的名字,不是你的风格。”

却被反驳:“阿尘,想不想见识,浪子痴情的模样?”

壬清弦顺手掰下一个烤的焦黄喷香的鸡腿塞进他嘴里,嗔道:“我只见过风流情圣发情的模样。”

七情散人优雅的捏着鸡腿,撕下一口细嚼慢咽,狭长美目眼角一勾,微微摇首啧啧有声:“世间唯有四件事能让你提起兴致:弦断变徵鸣,半目弃子生,茶香方未至,浪子痴情时。”

壬清弦便笑:“为何不是酒香未至?”

七情答:“你才不配,酒是我的。”

七情自然知道他从不沾酒,常常在寂寞举杯邀明月时感叹美中不足就是缺一个能与他共饮的酒友。

嫣红的酒贴上写着三个字,相思醉,酒窖里头几十坛酒的红纸酒贴,便是他一张一张写出来的。

虽然壬清弦不喝酒,而且对某人取名的品味向来不敢苟同,可却也能在雾海一蹲数月只为陪七情酿出一缸好酒。

雾海就在漠原西边境,离镜图山不远,创世之战后壬清弦就经常带着他新骗来的小徒弟去蹭吃蹭喝。从最初的一个女娃,到后来一群女娃,一个个古灵精怪邪性十足。有段日子经常被七情嘲笑他为师不尊,专收女弟子。

直到他收了失了灵根的小六,七情便有些坐不住了,因为那孩子是他半路捡到带回镜图山的,是个病入膏肓奄奄一息的弃婴。

可惜六壬不是三毒圣人,并不通医理,也根本没有活死人肉白骨治病救人的本事,两人眼睁睁看着那尚不满周岁的孩子咽了气。

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魔,壬清弦摸到三毒的百草峰顺了一根据说是做灵蛊用的墨藤,生生用那东西锁了那幼童的三魂七魄。救死扶伤他不行,可对付丹灵却无人可出其右。墨藤无根,却是盘踞了灵脉丹鼎,从那以后再也不能结丹,便永远与仙修无缘。

小六/四/岁时壬清弦辗转寻得星辰石,三年里一直沉默的墨藤却被星辰石的灵信引了出来,摇摇晃晃探着脑袋将比小六拳头还大上一圈的灵石卷起吞了进去,待墨藤缩回小六体内,便再也感知不到七灵的灵信。壬清弦大喜过望,若是有一件灵物能永久封住七灵灵信,自然也就不用担心七灵集齐之时召唤往生轮。

当年创世之战结束后,妖尊虽被散灵形神具毁,可却在修真界留下一个永久的隐患。妖尊麟狐集鸿蒙之初天地戾气化出实体,在被诛妖的道修众人逼到绝境时,耗尽内丹召唤出往生轮,硬是想要将自己置之死地而后生,之后麟狐虽灭,不该存于此世的往生轮也被打散散落各处。

若是后世有人将七灵集齐重新召唤往生轮,天地间恐怕又将是一场浩劫。

寄生于小六灵脉的墨藤虽能封住七灵,可小六毕竟是□□凡胎,不能结丹的凡修也就只有区区几十年寿命。

彼时的壬清弦虽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却也还有着胸怀世间苍生悲天悯人的救世情结,满腔的仁修义道。他曾设想将自己白得来的生魂渡给小六,若他能长生不死,墨藤便能万世永存。

只是可惜,直到他将七灵集齐,也未能钻研出渡魂之法。他带着五个弟子在山顶布下五行法阳阵的时候,刚刚成年的小六就在一旁研习。后来咒阵失控,随着尚未被彻底封印的往生轮碎裂,壬清弦也形神俱碎,死的太快他自己都猝不及防。

唯一听进耳朵里的,就是小六最后撕心裂肺喊出的那一声“师尊”。

决定用法阳阵封印往生轮之前,壬清弦还带着小六去骚扰了一次七情散人。

当初决定收小六做弟子准备教他清修道法时,七情就酸溜溜的翻了好几个大白眼。指着壬清弦的鼻子说他不厚道,抢了该是自己的弟子。

七情散人驰骋修真界多年,虽说有不少追随者,却也都只能沦为帮他酿酒的苦力,亲传弟子一个都没有,反正他是个老不死,不怕没人继承衣钵。挑弟子毛病比六壬还多,歪瓜裂枣的想都不用想,不仅要长得齐整漂亮,还要有灵气,有情根。

他当年看着小六和别人师慈徒孝一派其乐融融,泛着酸劲儿将壬清弦骂了个狗血淋头,转眼又百般讨好,说那孩子是个情种,只适合跟他修行。

左右小六是个不能筑鼎结丹的修者,而且原本也只打算走清修一路,便将小六留在雾海跟着七情散人做了几年名义上的旁听童修。可怜七情散人还一心一意教导这个费尽口舌讨来的“弟子”。

大抵是因为少年心性未成时跟着七情耳濡目染,小六长大之后的性子便跟他有七分相似。

师徒二人在雾海帮七情酿过冬的存酒,七情便毫不客气的拿出一张写着密密麻麻一片蝇头小字的配方出来,大手一挥说那是他毕生钻研的心血,将会成为世间绝酿。

没等壬清弦开口,小六便笑他:“前辈还有那么多年可以钻研,这会儿便要将自己的后路断了?”

七情眉头一皱,抢过配方再看几眼:“反正就是绝酿!小鬼头好好干活就是。”

不出两旬,第一缸新酿开封,七情踩着小板凳扒在缸沿拿小碗舀着尝滋味,尝来尝去对着两个从不喝酒的人长篇大论将自己一通夸赞,最后点着小六的脑门说道:“师父我才是世间大才!”完了指指门口大马金刀坐的跟个大爷似的壬清弦,“那个老东西收了那么多弟子,你五个师姐都够他受的,哪有精力引你修炼?我可是就你一个!嗝...”

小六只笑着将喝醉的那个扶下来,小声安抚:“师尊弟子不多,师姐也能引我修炼。”

“那老东西最不老实,收弟子净捡着那些水灵的小姑娘,绝对不老实!”

“前辈,清吟就是男子啊。”

七情猛地睁了两下眼,凑近了看着小六,竖起一根食指摇着一字一句:“我认识他几百年了,他什么德行我比谁都清楚!”

话到此处,壬清弦都不好意思再装聋作哑,只得出声打断:“七情本应改作情圣散人这个我倒是很清楚。”

小六却咬了咬唇:“前辈,师尊很好,师尊最好。”

壬清弦看着自己一手带大的小徒弟没有胳膊肘朝外拐,十分欣慰,心里只道,那是自然,师尊把你养大,师尊教你修行,师尊扎在山里头十几年没有出去横行霸道就为了钻研怎么把这条老命给你,又怎么不是最好?

刚刚及冠的少年人,常年隐居深山与世隔绝,俊朗面容上的青涩尚未褪尽,七情却明明白白看到那双未经沧桑的清澈眸子里潋滟的似水柔情。

登时一个激灵,酒醒了大半。

雾海也有山有林有沟有水,午后小六被两个老不死塞了一把弓十根箭派出去打野,七情散人揪住壬清弦劈头盖脸就问:“你对人家小孩做什么了?”

壬清弦被问得有点蒙:“啥?”

“怪不得你之前只收女弟子,不爱娇娥只爱须眉?莫非是因为怕和自己弟子闹出不伦之事来?”

“啊?”壬清弦差点被唾沫噎到,“胡说什么?你以为人人都是情圣?”

七情皱了皱眉,表情难得有几分严肃:“十几年前我就说过,那是个情种,你完了,要被自己养大的狼崽子吃了。”

壬清弦愣了半晌,眨眨眼皮:“小六还小,从未出过山林,他哪里知道红尘纷繁里的乐趣?”

“小六不小了。”清清朗朗不卑不亢的一句话忽的从背后传来,两个抵在一起的人皆是一惊,小六背着弓箭站在不远处,不知为何急着跑回来,此时额头亮晶晶一层薄汗,眼睛一眨不眨,又道,“清吟不要红尘纷繁,只想要师尊一人。”

七情顿时挺起腰杆,指着已经长身玉立的少年啧啧有声:“看我给你带出的好徒弟,有气魄!”

壬清弦打量着从小到大事无巨细都有自己经手的小徒弟,眉头渐渐皱了起来,伸手一拉七情抬得高高的手臂,字字铿锵落地有声:“我们只是师徒。”

壬清弦在书室石桌边给分装好了的酒坛写酒贴,横平竖直一刀一刀将红纸裁开,七情目光深沉的盯着他看,手里还在研着墨锭子。

壬清弦将笔蘸饱了墨,抬头问:“绝世佳酿叫什么?”

七情微微勾唇笑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相思醉。”

壬清弦挑挑眉,低头落下一笔,道:“这么腻味的名字,不是你的风格。”

七情散人笑嘻嘻,将墨锭子往青石砚台上一放,拢拢袖口在他对面坐下:“你怎么打算的?”

对面人稍抬了抬眼,腕下生风,再连几笔:“不知。”

“啧啧,知道什么叫情种么,灵尊大人?”

壬清弦手腕微微一抖,“醉”字最后一笔滑出了那小小的四四方方一张红纸,挑起眉梢瞪他一眼:“我第一天认识你吗?你口中的情种无一不是风流浪子。”

七情低低笑了一声,又往前凑了凑,手指够着那一个写坏了的酒贴点了点:“阿尘,想不想见识,浪子痴情的模样?”

壬清弦重新换一张红纸,提笔工工整整将三个字写完,从始至终稳健流畅,抬头咧咧嘴角,笑得十分敷衍:“喜闻乐见。”

七情嗤他:“你怕什么,小六从小到大里里外外被你看了遍,横竖你都不吃亏,今朝有酒今朝醉啊,难道你还真打算和丹道术法天长日久?”

“我不饮酒。”壬清弦低着头只顾写字,笔走龙蛇一张一张飞快挪到七情眼皮子底下。

“要跟丹道术法天长日久的是你这个不老不死的清修仙宗才对。”壬清弦将最后一张勾上最后一笔,拍在七情胸口。

傍晚小六背着弓满载而归,山鸡野兔,还有两条被箭戳了两个血窟窿的肥美鲤子。

七情挽着袖口俨然一个看家炊夫,将那两条横着开过洞的鱼竖着再开个洞,洗干净拿棍子穿了架在火上烤,一边戳戳正在侍弄烫了毛的野鸡的壬清弦:“咱宝贝徒弟是不是从来没下山打过野?”

壬清弦抬头看了看正在小院角落摁着那只拖着断腿红了眼的兔子不敢动弹的小六,思索了一瞬:“合欢那丫头不舍得让他出去。”

“啧!”

“小六只是凡修,深山里头留着不少鬼怪灵体,他怎么对付得了。”说完又瞪了一眼七情,“那是我徒弟。”

“那兔子他真要养?”

壬清弦无奈点头:“小六经常从老二口下夺食,就连我从都木那讨过来的剃火狻猊他都拦下来非要养。”

七情散人摇头又赏了个白眼:“那东西不是拿来补丹鼎的吗?都木可真大方!你为了小六连剃火狻猊都去讨,您老脸皮可还好?”

壬清弦摆了两把水淋淋的手,讪讪道:“还好,还好。”

七情又瞅了几眼墙角试图跟兔子摆真心讲道理的小六,回头笑的满脸荡漾:“你可是把他放在心尖上养护的,我还不瞎!”

“是我欠他的。”

小六一个人抱着被他误伤的兔子清理上药好一通折腾,等他带着两手深深浅浅的挠痕回到火堆旁时,山鸡鲤子都闪着油光冒着香气。

亮晶晶的眼珠子盯着那只肥鸡一把撕下一条腿,递到壬清弦面前:“师尊。”

七情又乐了:“就说浪子......”

壬清弦顺手掰下另一个烤的焦黄喷香的鸡腿塞进他嘴里,嗔道:“我只见过风流情圣发情的模样。”

七情散人优雅的捏着鸡腿,撕下一口细嚼慢咽,狭长美目眼角一勾,微微摇首啧啧有声:“这般温良恭俭让的浪子哪里有,来几个我收几个,我在这雾海也不用整日与酒对愁眠了。阿尘你当年抢了我的小徒弟,如今拿什么还?”

壬清弦道:“我若如愿,尘归尘之后,清吟就托付于你。”

“世间唯有四件事能让你提起兴致:弦断变徵鸣,半目弃子生,茶香方未至,浪子痴情时。”

“为何不是酒香未至?”

“你才不配,酒是我的。”

不配,黎千寻咂咂嘴,是不配呀。至于为何不配,仁者见仁吧。

清吟托付于你,你要引他走正途,长生途中与你作伴,时时警醒,万万不能打往生轮的主意。

小六幼时在雾海跟七情散人修行数年,六壬接他回山时曾被一大一小合伙捉弄。

壬清弦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棵树上扒下来的荆棘藤哭笑不得。

他指着七情恨恨道:“损友!”

转而点点已经快要及肩高的小六的脑瓜:“逆徒!”

“损友,逆徒......”黎千寻嘴里嘟囔着,一边摇头晃脑冲着那披红镀金的泥像翻眼皮,“老东西,知道我回来了还能憋这么多年不来找我,敬你是条汉子!”

将小酒坛放在一尘不染的供桌上,一把扯掉上面蒙着的一层油纸,一阵浓郁醇厚的酒香扑面而来:“啧啧,看我对你多好,明知道只是块死泥疙瘩还拿了你最喜欢的酒来。”黎千寻凑到坛口闻了闻,“还是那年夏末跟小六一道酿的酒,就是你也没喝过四百年的相思醉吧。”

“小六灵脉早已枯死,几天前虚弱而亡,本该多出一个生魂,可他却少了一个遗魄,这么多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你是不是该来告诉我,绿水?”

缺席不过四百年,沧桑未及翻覆,无意孤身沦入后世,所见已是人非人物非物。

黎千寻从庙里出来时东方天幕颜色已经变浅,御剑腾空百尺,伸手可摘星辰,秋风蘸着山脚湖光点点绕上剑柄处结着的青色流苏,转而随星芒坠入温泉水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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