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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潮生2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千年时光仍旧是蜉蝣沧海,红尘一粟。

于苍茫滚滚之中,一个人永远翻不了天,即使你有通天入地的本事也不行。世事纷繁逼得人像个不能停下的陀螺,心甘情愿一匝一匝将丝丝缕缕的命轮绕在手脚之上,最后还满心欢喜甘之如饴。

天命狂风狼烟骤起,光风霁月尽作飞灰,眸底只留那片烧光了凡尘凡事的一把大火。

晏茗未带黎千寻出了临水镇,便离开汇川御剑向北,去往因红玉那阵邪雾而被错过去的原定目的地东平。

几乎是青鸾剑刚刚离开汇川辖地,黎千寻就睡了过去,只是睡得始终不安稳。

他上辈子不知道吃过多少苦,曾经能带着一身窟窿跟人打架的人,自然不是因为伤口疼的扛不住,他不踏实,是因为脑子里东西太多,乱的好像要疯魔。

尚且清醒的时候,眼里是眼前人,睡着之后,就是梦中思了。

六壬灵尊从来不是个小心眼斤斤计较的人,若是的话,恐怕早就没了天一城。他始终记得虎毒不食子,可也并没有将“弑师”这两个触目惊心的字轻描淡写到可以忽略。

江娆是他一手养大的,一个甲子,整整六十年,许多凡人的一生,都不能有这么多岁月。

正如七情散人所说,即使他天命大恶,需要有人替天行道,可不论那人是谁,也都不该是江娆。

四百年后侥幸重活一世,知道江娆已死,却是没有想到那丫头竟有这么重的执念,生魂尚在,她夺舍重生也要让他万劫不复。

灵尊其人其实已经算得上十分豁达,豁达到了没心没肺的程度,认出江娆之后还能陪她耍完四个剑谱,一招一式毫不含糊。

只是毕竟是将沉了四百年的伤口重新剜开,深可见骨血肉淋漓,他若是再不知道疼,那就是脑仁有问题了。

两人御剑飞得很稳,和煦的晨光暖着还没来得及凛冽起来的秋风,黎千寻眉心反反复复地蹙起又松开,脑门上始终挂着一层暖风都吹不干的细汗。

晏茗未见他一直出汗,抱着人心急如焚,晏宫主几乎是打出生就被别人照顾,从小就没照顾过人,直到这会儿才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学的东西都他娘的用不上。

不知梦到了什么,黎千寻皱着眉头喃喃地喊了一句“娆儿…”,摁着伤口的手也不经意越抓越紧,明明只有两个字,声音却仿佛在唇舌间历经万险千难才得出口。

晏宫主听到那声低唤,原本稳稳的一双手臂也随着抖了两下。

六壬灵尊一生潇洒无拘,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于人前何其风光肆意。晏茗未自有生以来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个人这般无力的模样。

“阿尘……”晏茗未默默收紧手臂,好似要将怀中人塞进心口里,藏得好好的让他再不用亲自品尝凡世的凛冽风雨。

黎千寻身上有伤,晏茗未便着急找地方落脚好给他疗伤,从临水镇到东平,青鸾破风疾行只用了不足一刻钟。

其实汇川东平两地本就算不得太远,若是晏宫主一个人,按着那人半个时辰御剑飞到北冥的利索程度,大抵眨眼间就冲到豢龙棋田门口了。

由于黎千寻被月将开的洞流血流的实在惨烈,晏茗未一身白衣被斑斑点点的血迹糊的一片狼藉,远远看过去简直一凶案现场。

不好往有人烟的地方凑,便在东平外围一处有几个小山包的地方落了地。

虽说找的这个地方只是个荒山野岭,但初秋时节天净气清,此处也算得上山明水秀。清风微凉,稀稀拉拉的小树林地面上铺了薄薄的一层尚未发黄的落叶。

晌午日头渐烈,晏茗未便抱着人寻了一棵树冠较为茂密的的歪脖子槐树,正要将人放下,却忽然听到脚下一声清脆有力的“啪”。

低头一看,发现脚边正躺着一枚精巧的捕猎夹,浅金色的半弧框,簧片上还歪歪扭扭的刻了一行化形咒,上面绑了一根细长的梏灵线,若非丹修是看不到这根线的。

是仙门中常用的捕邪锁,而且还不是小门小户。

晏茗未微微皱眉,此处方圆几十里没有人烟,为何还会有世家修者布下的猎夹?而且看样子时间并不久,上面那行明符也十分草率,就是个刚入世的童修也不能把化形符画成那个德行。

地面铺着一层落叶,一时也看不清楚别处是否还有,晏茗未便抱着黎千寻将夜宴唤了出来,墨藤轻轻探头过去在那个小巧的夹子上缠了一圈。

晏宫主眉目微凝,墨藤之上闪出几个金色灵斑,突然自夹子上梏灵线处向外吹出一阵劲风,不过转瞬之间,一条线扯出数条线,一根一根绑在一起牵成一个不小的网。

而自那张网上长出的枝丫,每个线头都系了一只一模一样的捕邪锁,此时正在墨藤激荡出的灵流下熠熠发光。

灵线围出的捕猎网大致呈半圆,网上的纵线似乎最后汇于一处,就在不远处的一个山崖。

此地临海,常年湿润多雨,山体又有植被覆盖,崖壁整体灰蓝泛黑,可唯有贴近地面处的一块石壁灰白苍烈,外头还张牙舞爪的竖着几根叶片发蔫的树枝。

这种遮掩,未免太欲盖弥彰,不过也刚好跟捕邪锁上那行明符草率得“相得益彰”。

晏茗未略挑了挑眉,顺手挥鞭将那张网连根抽了,随后准备去打扰一下藏在那个山洞里的“小道友”。

而此时,洞里那位自然也察觉自己布下的捕邪锁被人触发,还没等他来得及探出脑袋看看究竟什么东西这么不长眼,突然一阵极强的灵压和强势的灵流自他剑柄处袭来。

为能随时探知情况,这人是将那一捆梏灵线拴在自己佩剑上的,而这会儿却是实实在在的坑了自己,灵流汹涌而至,他立马丢了佩剑跳开,可还是被灵力反噬的余波掀翻在地。

此人半死不活的趴在石头上,心道,还好捕邪锁上是对付灵兽的化形符,若是个对付人的雷符火符,小爷就被烤熟了。

洞外的脚步声渐近,洞里这位盯着洞口那层薄薄的结界咽了口唾沫,飞快从地上滚起来将佩剑抓在手里,将后背紧紧贴着洞内石壁又往里挪了两步。

洞外隐隐有疾风破空,随后便是一声清脆利落的“啪”,是鞭子!

“雪绫绡你这婆娘能不能别跟着我!我跟你不……”

“欢儿……”

“…熟啊。”

晏茗未扬鞭碎了乱七八糟糊在洞口的一层结界,抬脚进来便听到这一声堪称凄厉的叫骂,少年声音清脆,扯着嗓子又尖又快。

西陵唯被洞口处突然大盛的阳光闪的眼前一黑,远远盯着那个逆光的人影,双唇一抖,扔了剑便踉踉跄跄扑过去,委委屈屈喊了一声:“师父!”

晏茗未眼下也顾不得问他这个小徒弟怎么会在荒郊野外撒网捞鱼,只沉沉“嗯”了一声便抱着黎千寻大步进了山洞。

黎千寻的肉身便是御灵灵体,灵脉气海被月将开了洞,与之前红玉在脖子上咬出的洞还不一样,凡药结界之类根本止不了血,只有用灵力把里边的洞堵上才能处理伤口。

西陵唯紧锁着小眉头站在一边,手里抱着青鸾藏芽两把灵剑,直到晏茗未给血淋淋的那个输送灵力疗伤完毕才敢开口:“黎尘…他怎么会受伤?”

晏茗未正在解黎千寻的衣带,抬头看了一眼小孩,道:“以后不会了。”

西陵唯撇嘴,虽然答非所问,但他也大致能猜到,这个意外怕是并不简单。

晏茗未将黎千寻外袍褪下,腰带上一圈金边都被染成了绛紫,雪白中衣上大片触目惊心的红,若是寻常人照这个放血法,估计早登极乐见祖宗去了,黎千寻却气息平稳睡得舒服,除了脸色不是很好看之外,倒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妥。

而且伤口堵上之后甚至似乎连噩梦都不做了,眉头舒展看上去竟像是还有几分惬意。

晏宫主先将自己的外衣褪下,又伸手解开黎千寻的中衣,正要脱,却顿了一下,对西陵唯道:“欢儿,雪绫绡是谁?”

西陵唯一听到那三个字差点跳起来,抓紧了藏芽气哼哼道:“一只臭猫!”

“猫?”

西陵唯重重点头,抱着两把剑蹲在他师父身边,一句话声泪控诉的眉飞色舞,嘴巴险些歪了:“就那天我从零州城西带回东篱的那只!”

晏茗未微微蹙眉,低头看了看黎千寻,轻轻应了一声,随即又看向西陵唯,轻描淡写道:“欢儿,你御剑到附近的镇子去买几套换洗衣物回来。”

“……”西陵唯被他师父这句话噎的原地一个踉跄,“啊?”

“不懂?”

西陵唯抽了抽鼻子,懂是懂,可是这突如其来的差遣怎么觉得这么可疑呢。而且他智斗灵兽并且顺利从沈棋和雪绫绡两只臭猫利爪下逃出来的光辉事迹还没来得及讲呢!

“师父你知道那猫不是猫了啊?”西陵唯捏着晏茗未塞进他怀里的乾坤袋不屈不挠。

“嗯。”

“大师姐把她放出去了。”

“……”

晏宫主回头淡淡道:“谁放你出来的?”

西陵唯塌下眸子扁扁嘴,小声嘟囔:“父亲又不在,灰雁师父说师父在东平,我连夜赶过来的。”

晏茗未轻轻挑眉,扬手一挥将袖口一松,几十个被银光闪闪的梏灵线拴在一起的捕邪锁叮呤咣啷滚落一地:“入世弟子外出历练会被允许带这么多捕猎夹吗?”

西陵少爷抠了抠手指,怯怯道:“曲突徙薪防患未然嘛,七羽师父教的……”

晏茗未摆摆手:“沫雪狻猊为何追你?”

西陵唯拧着眉摇了摇头,嘟着嘴半晌才道:“她就跟着我,也没非要跟我打架,是沈棋先惹她的,我怕是被株连了,而且沈棋那臭东西不讲义气,自己就先跑了!”

“嗯,我知道了。”晏茗未接过他手里的青鸾又扫了一眼洞口,道,“去吧。”

西陵唯唇角一耷,委屈吧啦的将怀里的乾坤袋塞进腰间口袋,这才一步三回头的出了石洞。

晏茗未看那小孩不情不愿的蹭出去,广袖一扬,在洞口封了一层密不透光的石林结界,随后又弹指将洞内几根码好的干柴点着了火。

篝火明亮,照的石洞内红彤彤一片,晏茗未捏着黎千寻的衣带顿了一瞬,松开手低头先去褪自己的中衣,晏宫主是有钱人,中衣都是各类灵线织就,集四时甘露炼出的灵线养身养神,对一个刚受了剑伤的人来说,也是聊胜于无。

可是就在他刚给黎千寻换上自己的衣服,正要重新将外衣披上的时候,一直合眸躺着的那个却忽然伸手一把扯住他半敞的衣襟将他拽了下去,开口时带着浓浓的逗弄:“知道我醒了?栗子糕呢?”

晏宫主轻轻伸手过去,修长玉指在他没什么血色的唇上摩挲:“想吃?”

黎千寻勾着唇角笑,一口咬住他手指,道:“我知道最贵的栗子糕外头买不来。”说着将套在自己身上的那件衣服揪起来凑到面前嗅了嗅,“崧北五行未宫之主,下堂入灶会不会被人笑柄?”

晏宫主弯了眼眸浅浅地笑:“他们不敢。”

黎千寻闻言将眼尾斜挑:“晏宫主真是越发霸道了。”

晏茗未松松擒住他手腕,义正辞严的正经道:“这是礼。”

黎千寻掐着嗓子长长的“哦”了一声,尾音扬得高高的甩出一个钩来:“那敢问晏宫主,‘欺师灭祖’又是谁家的礼数?”

晏茗未抿抿唇,微垂的眸子将熊熊篝火掩去半边,他道:“不欺,尊师为上。”

黎千寻挑眉,谁知晏宫主又接了半句:“可阿尘不是师。”

“啧,”黎千寻听着这人大言不惭顿时来了精神,连肚子上那伤口似乎都忘记了疼,他两条长腿抬起一曲夹住对方精瘦的腰身,手肘弹上石壁猛地将自己翻了个个,一时天地颠倒,翻身将晏茗未压在了自己身下,“这些歪理都是谢凝教你的?他是谁你很清楚吧?”

就在灵尊大人仗着辈分骑在人身上耀武扬威的时候,石洞外面忽然传来一声兴高采烈的叫喊:“师父师父,我刚刚一出去就逮着一只白毛鹿!”

话音未落,随之而来便是堪称惨烈的金石相撞之声,西陵唯直接提剑劈上了他师父刚布下的石林结界,新鲜热乎牢固非常。

洞内两人一时相顾无言,莫名觉得这种情形似曾相识。黎千寻摁着额角挥手收了洞口结界,西陵唯举着藏芽一脸凶狠撞了进来。

看到两人那个诡异万分的姿势之后,扔下鹿腿蹿起老高,抬手一指黎千寻,“黎尘你要不要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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