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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尾宴3

晓月遮云犹抱影,远岫迎风似衔思。

沉炎别苑内,正对大门处有一块巨大的白玉影壁,上书这么一副七字楹联。

影壁约三丈余宽,高尚不足一丈,厚度约有尺余,构造看上去似是由整块的白玉雕成,影壁上方是玉雕的四个精巧螭吻分别嵌于四角。

说起来,沉炎别苑也只是四方别院中并不独特的一座院落,没想到进门便有这么气势恢宏的一块玉壁横在眼前,将门里洞天挡了个严严实实。

玉壁通身洁白,庄严又不失素雅,其上单面浮雕,刻的是一副日月同天迎潮图,左边月出,右边日落。

高低错落的浪峰一层层堆叠在玉壁上,由近至远,画中风景非但没有被冰冷的玉壁局限于一方之内,反而有种破墙而出仿佛身临其境的恢弘之感。

由于浮雕并未以颜料着色,恍惚间一时也看不出究竟是茫茫沙海中的流动沙丘,还是浩瀚水域中潜藏水面之下的汹涌巨浪。

黎千寻刚进门的时候确实被这块高大雄伟的影壁吓了一跳,他之前没来过这间园子,本以为四方别院格局应该相差不多的,就像南北相对的汉池别苑和温晓别苑,进门都是一片开阔,影影绰绰的矮花树后面便是一个别致的角亭傍着一个齁大的鱼池。

只不过池子里头养的东西似乎不一样,汉池别苑里的鱼池基本上就是个供飨宾堂后厨用的鱼塘了,他们来的这几天里,不止一次的看见西陵南果亲自下去抓鱼送去厨房,他也分不清是什么种类,总之都是近一尺长的大肥鱼。

而温晓别苑则是养了一湖的莲花,偶尔能在莲叶缝隙里看到几条颜色鲜亮的寸余长的扇尾锦鲤,那莲长得实在茁壮,水面被莲叶遮了个近九成,红金锦鲤也没什么好观赏的,反正肯定是不能吃的那种。

如果这池子也非要为飨宾堂的大厨房做点什么贡献的话,估计能挖不少肥嫩嫩的莲藕出来。

黎千寻看着那池子莲花还问过黎阡哪儿来的,黎宗主眨眨眼睛直言不讳,说是多年前某一代黎氏家主移过来的。

合着碧连天的人还真把豢龙棋田的温晓别苑当自家后院了。

黎千寻瞧着白玉影壁上下左右研究了好一会,扯着晏宫主的袖子憋出一句:“董玄董青姐妹俩还真他娘的厉害!”

晏宫主有点受惊,说话都不利索了:“…阿尘…你从未来过这里?”

黎千寻摸着下巴点点头,也没看他:“嗯。”

“为何?”

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就问得特别直白了。

黎千寻嘴角一撇:“人家不待见我呗,这地方建成之后,第一回来就被人记账本上了。”说着不由笑出声,抬头看着晏茗未,一双眸子里尽是浸透了昔日风流的闪闪星芒,“不过可不是我一个,还有七情散人,其实相比于我,大概还是绿水那个情圣更让双玄五色两人看不上,哈哈哈哈。”

晏茗未垂眸轻轻抿了抿唇:“七情前辈风流多情,略有耳闻。”

“妖孽啊!”黎千寻看着他叹了口气,伸手过去贴着晏宫主如玉的侧脸轻捏两下,又道,“你还没见过他真身呢,跟你一样生了一副人神共愤的好相貌,人前的性子却又比你随和了不知多少倍,简直就是世间万千少女的完美梦中情人呀,晏宫主,若是绿水这次真的会露面,说不定你的男子榜第一地位要不保咯。”

晏茗未握住他的手在唇边蹭蹭,眼神似乎有些委屈:“我不想入万千少女的梦,七情前辈也不能入你的梦。”

黎千寻顿时一愣,挑着眉瞪了他一眼:“小畜生你想什么呢?绿水跟我是几千年的知己老友,有那意思哪还有你?”

黎千寻的意思是若他有心挣脱那个孤独永世的诅咒,他就不会离开昆仑之巅安下心回中原收徒,自然也就不会有后来的小六,和那之后的诸多因果。

灵尊背负着沧澜的两世业债,他天命大恶,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都时时记着从不跟任何凡世修者有多一点的瓜葛,哪怕是自己的亲弟子,除了悉心教导和细心照顾,再也不曾谈论其它。

上辈子六壬灵尊跟七情散人走得近,这是修真界人人皆知的,尤其是六壬灵尊殉道之后,七情散人也随之销声匿迹,后世的各类传言更是沸反盈天,而这其中肯定也不乏将两位仙宗凑成一对道侣的说法。

黎千寻是真的没想到,原来晏宫主这肚子里头还酿了这么一大缸陈年老醋,都不知道绿水是什么时候被他惦记上的,大抵很可能在他知道他身份的时候就别扭了。

鬼镇之后两人出来黎千寻就翻脸不认人,把自己干的坏事以震耳欲聋的一句“始乱终弃”一笔带过,那之后晏宫主可是勤勤恳恳暖了十年,才堪堪把自己挤进去。

加之黎千寻又从不掩饰自己对晏宫主那张特别好看的脸的喜爱,如今某人再次提起七情散人风华绝代,两相比较之下,更是要把晏宫主的醋坛子一脚踹翻了。

黎千寻大概想了想他这些年为了躲人家干过的混账事,再看看晏宫主特别干净的一双眸子,顿时就觉得自己似乎特别不是东西,眼前美人眉心微蹙,黎千寻心尖儿上那块肉也被陈醋熏得酸软:“哎呦我的小心肝儿,我这心都掏出来给你了哪还有什么拿去想别的?”

“真的?”

黎千寻点头点得特别麻利:“嗯嗯!”

晏茗未明显得寸进尺,一把搂住他不松手:“那上辈子呢?”

“上辈子也是你的。”黎千寻身子后仰,看着眼前人几乎是想都没想便脱口而出,说完才又想了想,自以为十分机敏地补上一句,“你看我为等你守身如玉几千年,是不是很感动?”

晏茗未眉心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略低了头埋进黎千寻颈间,闷闷道:“是。”

几乎与此同时,黎千寻也轻轻呼出一口气,而后极轻极浅地,皱了下眉。

两人站在沉炎别苑白玉影壁前面,东边红日高升的时候,正好将轮廓分明的两道影子嵌在重重巨浪之间。

影壁上除了那副七字楹联,中间还刻着一个横批,只是没有像那几个字一样填了黑色水晶石容易看见,所以之前并未看清楚。

碧月沉炎。

日月同天,碧月沉炎。

黎千寻如今已经知道了,几十年前四方世家之一的遥岚斜月台,慕容氏家纹便是银色弯月,在天一城录入论法道会四方世家之前,沉炎别苑本是给慕容氏准备的。

而慕容氏所在的遥岚云根,又刚好是几天之前仍被置于一场浩大的风水局中的另一方。

其实之前黎千寻毫不吝啬地称赞说董玄董青两姐妹厉害,更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

董氏创派千年,豢龙棋田仙府建成也已逾九百年,千年前灵尊对中原门派分布并未太多关注,虽然不知道斜月台慕容氏究竟成于何时又盛于何时,但可以肯定的是,那时斜月台只是小门小派,更何况东平距离遥岚有数千里之遥,所以那时的慕容氏绝不会在豢龙棋田的防备或笼络范围之内。

再者,千年前的论法道会也还没有被各门派承认接受并步入正轨。

与其说当年董氏未卜先知高瞻远瞩,倒不如说是她们未雨绸缪刻意引导了之后数百年“势”的走向更为贴切。

“晏三句,东边沛机别苑里头没这么个白玉影壁吧?”黎千寻仰头看着在阳光下闪着光的那个四字横批,问道。

“没有。”

“嗯…”黎千寻一边瞧着一边解开自己身上披着的外袍,随手丢给晏茗未,他用来挡风的那件广袖袍子本来就是晏宫主的外袍,这会儿似乎穿着有些碍事,“我热了,给你穿。”

说着自己撸了撸袖子又往玉壁前凑了凑,恨不能整个人都贴上去。

因为此时太阳仍在东方,影壁前没有落下一丝影子,黎千寻甚至都摸出了青鸾剑当尺子用,在玉壁一侧弓着腰比划了半天。

果不其然,这面影壁并非是正东朝向,而是借地势微倾稍稍向南错开了一个微妙的角度,并且由于玉料本身质地不均,所以影壁上的浮雕才能在日光透过来时流动起来。

日落月出,且月非圆月。

隔着茫茫的洪波沧海,正好是日月盈昃,万物枯荣。

千年前,董氏姐妹两个在当年气海最盛的东平仙岛上布下一盘宏大的阴阳棋,千年之后,曾经转移到别处的气海又利用极其复杂的阵法布局被换了回来。

而在这之间的几百年,那个曾被多方觊觎的灵地遥岚云根,其实只是在双玄五色明知不能逆天而行强行破了原有秩序的时候,想到折中办法之后的产物而已。

盛衰有时枯荣有数,董玄和董青精通堪舆之术,虽能卜出吉凶未来,可终究还是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足够阻止地脉气海转移,不能直截了当,那便迂回折中,选一个可受自家控制的特定区域。

所以东平仙岛之后,受天地垂怜的又一灵地,也就是后来的遥岚云根了。

黎千寻看着这块玉壁只觉得唏嘘,董氏的两位先贤,真是为了门派繁荣煞费苦心啊。

只不过她们两个终究没能活到那一天,所以也不会知道,自从她们选了那个地方之后,一切的发展就都渐渐脱离了原本的轨迹。

只不过又一个阴差阳错,斜月台覆灭几十年后,终究还是将气海偷换了回来。

甚至都没有人知道,当年的遥岚云根,甚至因为独占气海灵地而迅速崛起的那个小家族,都是局中的一颗棋子,最后又沦为弃子。

黎千寻在沉炎别苑门口就研究了半天,唏嘘喟叹完了之后又拎着剑在偌大的院子里转悠了一圈,还真是,除了那块影壁,别的构造布局跟他参观过的汉池和温晓大同小异。

辰时中,刚吃饱了饭的西陵少爷就屁颠屁颠儿跑来了沉炎别苑,小少爷也是第一回来,见着门口立着的那块跟自家住的院子不一样的白石头愣了愣,还以为自己摸错了地方。

没等一票人继续往里走,黎千寻已经牵着晏宫主从影壁后转了出来,嘴里正/念叨着这石头的方位还得拿堪舆尺量一量。

仙市即将开市,灰雁此时仍有许多公事要忙,景繁仙主一个人也是闲得发慌,便尾随神兽雪绫绡跟着小侄子来凑热闹,这会儿正托着一块糯米红糖糕慢悠悠地往嘴里送。

听到黎千寻那句话,西陵南果眨眨眼咽下嘴里的东西,顺口就接了一句:“我知道哇,不用量。”

“……”黎千寻顿了一瞬,西陵南果可不是知道么,整个豢龙棋田都是人家重新翻建了一遍的,之前暴力拆迁的时候当然要先一丝不差的将各个棋子点位都记得清清楚楚。

西陵南果把点心盒子塞给西陵唯,一边随意蹭了蹭手,从腰间布袋子里摸出法杖挥手在玉壁前划了一道闪着冰晶的冰线,指向南北与子午线平直。

仔细看的话,右边一端紧贴影壁根部,而线向左行时却渐渐张开一条越来越大的缝隙,有了对比这个错位瞬间就明显了不少。

“棋局周天三百六十度,这间院子整个向北倾斜了三度,刚好是一百二十分金的一格,四方别院若以飨宾堂为轴心,布局上看这间虽不至于偏离正向,却也恰好将本来方位错开了一个卦位。”西陵南果握着法杖轻轻敲了两下,瞬间伸长的干城生花在地面上左右两个点分别戳了一下,她抬头看着黎千寻,继续道,“地水师到天山遁,我们机巧术布局不在乎这一个分金,黎尘,这是另有什么讲究吗?”

西陵南果言罢,干城生花点过的两个方位,赫然先后浮现出两个重卦卦象,正西方分野的两个相邻卦象,左为地水师,只闪现了一下便渐渐湮灭,右为天山遁,逐渐亮起之后便一直浮在地面之上。

黎千寻听着表情也没什么变化,完了之后默了一会儿,并未回答西陵南果随口问的话,只是指了指影壁后的园子,又问道:“里头是不是还有口井...”

话刚说了一半,西陵南果眸子一亮,两步闪到他面前:“哎呀这个你也看出来啦?”

“…我看出什么了?”

西陵南果眉梢一挑:“那口井就是死局的关键啊。”

“……哦。”黎千寻揉揉鼻尖眨眨眼,大小姐说的他显然是没看出来,一个堪堪只能认出棋子颜色不一样的人,怎么可能一个早上就看明白豢龙棋田这么复杂的棋局?

西陵南果看着黎千寻透着心虚的敷衍动作,扭头看向他身后的晏茗未:“二哥,他是不是什么都不懂?”

黎千寻不以为然地轻蔑道:“什么话?我只是不懂这个罢了。”

晏茗未只淡淡笑了笑:“说来我也还不知道,棋局第四劫的死子原来就在试炼场后的四方别院。”

黎千寻向来就不觉得自己不懂棋谱是丢了谁的人,厚着脸皮道:“别废话,快说来听听。”

校场偏苑处于豢龙棋田西北方位,单从之前虎口小客栈时圆窗机巧所录的棋谱上看,确实是四劫劫角之一。

仙府重塑前的棋局是循环四劫,无解既是死劫,当然豢龙棋田最初建造的时候不可能留一个死劫在自家大院里。

其实造成循环四劫的一子,是一口数十年前便干涸了的井。

晏宫主之前说过,豢龙棋田以阴阳为子,并不是像点星镇和落日山谷那般容易改动的棋局。

于井来说,有水为阴,涸者为“阳”,而这个阳,并非是棋局之上的一颗白子活棋,而是被围的死棋。

然井中水有根才作数,引水灌进去也是无用,所以只能在气海重归时借天成灵息来重塑棋局,才能真正解开死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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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旧(可能是废话的)科普系列:

1、螭(chi阴平)吻,古代传统建筑屋脊上的一种神兽,龙第九子,又叫鱼龙,形象大概就是龙头鱼身,长得还挺逗的,有吞噬火焰的能力,建筑上用它也有避火的寓意。

2、日月同天,一种挺常见的天文现象,农历前半月是傍晚日落月升,后半月是黎明月落日升,理论上来说除了望朔两天基本都会有,只是能不能看得到要看是否有云和空气澄澈度。

3、堪舆之术,即现在的阴阳风水理论。我也是懒得起名字,直接引用了。

4、周天三百六十度、一百二十分金、地水师、天山遁,都是相关术语,跟之前的棋谱术语一样,不用深究,知道是个专有名词就好。地水师和天山遁是伏羲六十四卦中的两个卦象,在罗盘方位上,两者相邻,分居于正西方向线两侧。

古代辨别方位不像现代常用度分秒这种单位,也不会像平时打游戏说几点钟方向什么的。古时候多用这种方式描述精细的方向角度,很多都是用这类现在看上去比较奇怪的文字表示,写到阳宅风水,这个术语出现没法避免,看个热闹吧。不影响剧情理解。

5、卯羹,烧尾宴中的一道羹汤,其实就是兔肉羹。卯兔,是十二地支之一,以此入宴,也是有遵守自然规律祈求天人合一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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