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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山乱8

碧连天氏族宗祠乐善好施,且低调不张扬,数百年来润物无声,轻而易举便得尽人心;各门派系求同存异,推己及人忠恕怀柔;族中弟子个个骁勇,一向被四方十八门视为同道楷模。

伐道者权天下,伐交者成于信,伐谋者恃其兵。

以上三点,这几百年来,碧连天黎氏似乎都切切实实的做到了。

黎千寻对着光转了转手里的小茶盏,清亮的茶汤里竖着一根怎么都沉不下去的细茶梗,摇摇晃晃漾出一圈圈波纹。

这天外头天气好,飨宾堂小厅的廊下晾晒着几筐他叫不出名字的蘑菇干,引来几只南归途中歇脚的红嘴鸟雀,叽叽喳喳停在石板小路上蹦来蹦去。

黎千寻自顾侧着头看了好一会儿,最后竟不声不响从自己的破乾坤袋里摸出一小撮陈芝麻烂谷子来,隔着窗洞伸手撒了出去。

手中飞出的谷子粒儿乱七八糟一落地,不论远近,觅食的鸟雀蜂拥而至。

于黎氏来说,论法道会上此番动作看上去是颇有点舍生取义顾全大局的气概,可碧连天究竟想做的是什么,谁都不能断言。

只是有一点,黎千寻可以肯定,不论当年江氏未曾追究他闯禁地盗取灵器的行为究竟是何原因,江氏都绝不可能事先跟黎氏里应外合唱这么一出戏。

至于说江黎两家关系亲密,这个倒是没错,人两家人的祖宗可是吃一口锅里的饭长大的同门亲师姐妹。

只是不知怎么,黎千寻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遗漏了一些东西。

这时候,他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十天里有九天半都找不到自己的正经在何处的清修仙宗,筝儿究竟经历了什么,黎氏这四百年来在如何打算,又是为何如此打算,想来著名损友七情散人说不定会知道。

洒在地上的谷子很快被鸟儿们抢了个干净,小东西显然没吃饱,意犹未尽的壮着胆子往窗口这边蹦了蹦,闪着圆眼珠往里头的人手里瞅。

黎千寻也看够了,从窗外收回目光,摩挲着杯盏中快凉透的茶水,略一倾身泼在了墙角,回头拎起茶壶又倒了一杯。

江上寒这边本来是想给黎千寻送个信,提醒他黎氏闹这么大动静还把天一城拉下水,可能是又有什么事想拿江氏当挡箭牌使,因为这位从小就被长老们教育过,碧连天黎氏的人表里不一两面三刀,看上去仁修义道,实则满门败絮尽是伪君子。

可没成想,黎千寻这关键时刻一句话给加的,结论琢磨出来把自己也吓一跳。

一步棋走了几十甚至上百年,这种长远到令人枯燥反感的谋划,若是安在碧连天黎氏的人身上,似乎并无任何不和谐。只是这事的始末缘由却是真的有点惊世骇俗了,想想都觉得不寒而栗。

并非是江上寒没见过世面,连玄门斗争中会造成门派凋落生灵涂炭这种事都接受不了,而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恶意。

仿佛布满邪障的无底深渊,明明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却又总觉得在那深渊深处,有一双眼,两只手,会出其不意的将人拉入,并一点一点吞噬殆尽。

平芜君子自己也是暗搓搓消化了好一会,这才转过弯来。

说到底,造成这个可利用的绝妙机会的原因,还是江黎两家这么多年来各行其是之后意外造成的一个巧合。

而就是这么一个巧合,不知道又要引起多少风波。

看着黎千寻一脸事不关己似的风轻云淡,不知道这位从来不循常理的祖宗究竟真高深还是装高深,江上寒皱了皱眉问:“你有何打算?”

黎千寻眨眨眼,轻飘飘地道:“我?没打算,本尊好不容易重活一世,可不是来给你们这些徒子徒孙擦屁股收拾烂摊子的。”

江上寒眉头皱得更紧了,他可是看着黎千寻这些日子上蹿下跳的一直在忙活,这时候放话要撒手什么都不管了,说什么他都不会信的。

只是面前这人真高深起来,就是来十个平芜君子也不够个儿啊。

严肃,急切,担忧,不悦却又无可奈何…江上寒的脸险些皱成一朵花,像是刚喝了一碗极酸极苦的药汁,然后却找不到一块糖来压一压漫在口舌上那股味道似的。

江上寒纠结的表情恐怕没人比黎千寻见得更多,只是能纠结到这种程度的,也挺珍贵。

黎千寻看着他笑:“你急什么,天一城明着大杀四方都有过还怕这个?若是照此情形下去,很显然黎氏并不会动江氏,更何况如今你们家当家人是江娆。”

说罢喝了口茶,抬眼又加一句:“静观其变,见招拆招,你都主动把我当靠山了本尊自然不能丢下你们一家三口不管,好歹小琐隐可是我的亲徒孙啊你说是不是?”

这厮话到最后果然又开始不正经……

江上寒自动忽略那些调侃,眉头稍松轻叹了口气:“你心里有数就好。”

黎千寻闻言却扁扁嘴,特别诚实:“…这个数我还真没有,我又不是黎阡,他怎么想我上哪知道去?”说着又话锋一转,正经道,“不过有果必有因,如何选择如何应对是你们的事,过头了的话我再出手也不迟。”

江上寒沉默了一下,开口有些犹豫:“为何你不直接亮明身份,像七情散人重新出山那样?”

瞧着傻得可爱的前江大宗主,黎千寻失笑,这个原因说起来可就复杂了。

于是他随便拎了一个最符合江上寒目前所了解的形势的理由:“我哪儿敢啊,你能保证本尊大名一出不会被论法道会这么多人举剑奋起赶出去?上辈子名声不好就算是七贤仙宗重新出山又能捞到几个人的拥戴?”说着还特别一言难尽地咂咂嘴,“所以你们要悠着点啊,万一把我身份抖出来这下半辈子可要不得安生了…”

“……”江上寒是真没想到,曾在玄门盛会上闹得鸡飞狗跳,几乎一点都看不出他其实是想安生过日子,这辈子名叫黎尘的那位六壬灵尊还会担心这些…

两人相顾无语了一会儿,心情很是惆怅的平芜君子叹了一口很长很长的气:“黎尘,我现在越来越分不清,究竟是你惹事还是事找你了。”

黎千寻认真想了想,挑眉:“大概都有。”

……这他娘的还真是句实话。

江上寒咳了一下清清喉咙,稍稍斟酌,又道:“晏茗未那边,说到底还是没有把什么事都告诉你。”

黎千寻眨了眨眼皮,唇角的弧度尤其戏谑:“哎呦这兜兜转转的,你是想离间我跟晏宫主啊,那还是别费心了,没用的。”

“……”江上寒仍是无语,他瞪着黎千寻哼了一声,随即扭头看向一边表示不屑,“没那个兴趣。”

“哈哈哈哈。”黎千寻窸窸窣窣倒腾着手里的小茶壶,有点艰难的把里头最后一滴能倒出来的茶水都弄进杯子里,抬眼看着江上寒道,“知道你什么意思,谁在我眼皮子底下干过什么,我记得住。你今天特意跑来跟我说这些,无非还是想帮你家祖宗平反,江娆自己的事你不用操心,至于黎氏背后干不干净,碧连天若真多行不义,我不会偏袒更不会徇私。”

说着执起茶盏看了看窗外,略垂下眸子:“晏茗未也不会是例外。”

“嗯……”江上寒这回是彻底无话可说了,一壶好茶喝尽,日头也快飘到了南边最高点,飨宾堂的人已经陆陆续续开始准备各家弟子中午要用的膳食了。

江上寒胡乱往四周看了几眼,飨宾堂院子内部分了无数个大小厅堂,但抄手游廊同一侧的隔间屋子都是用镂花墙隔开的,视线并没有被完全遮挡,厨房的位置若隐若现,能看到有人影走动。

他悄悄握紧了自己的长剑镇魂,忽然看着黎千寻郑重道:“若论法道会时黎宗主所提建议能顺利进行,试炼场切磋时各门派一定都会尽全力,所选的成名修者也将会是各家数一数二的。黎尘,到那时,我想好好跟你打一场。”

黎千寻刚把不舍得喝掉的最后一小口茶倒嘴里,差点直接喷出来:“咳咳…哈哈哈江上寒,你想什么呢?”

“……”这位前江宗主被对方夸张的反应弄得一时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了,从云水谣事件至今,自己的手每每碰到剑柄的时候都会心里发痒,遮天蔽日的玄榕树下,那耀眼华丽的剑光和扎实的步伐之后,究竟蕴藏着多深厚的力量?

在黎千寻的青鸾面前,江几蕴手里的月将抡起来都显得那么轻飘飘,但后来他自己也上去试了,却是连随便的一招都招架得十分吃力,所以他到底哪里来的狗胆?

看着江上寒脸上好像是浮出了一点类似羞赧的表情,黎千寻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碧连天宗门道袍,扯扯袖子笑道:“就算是我代表碧连天,能跟天一城的人切磋,也没你什么事儿啊。”

江上寒一愣,原来对方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他有些幽怨的瞪着对面那张似乎有点欠揍的脸,抬手将自己的佩剑往桌面上一拍,显得特别不卑不亢:“就算我现在不是江氏宗主,可依旧是天一城的修者,跟你认认真真比一场这个资格还是拿得到的。”

“啧啧啧…”黎千寻摆摆手嘘他:“这话你敢当着玲珑的面再说三遍吗?”

这个时候这位平芜君子就显得十分不解风情了,他皱了皱眉,道:“……为什么要说三遍?”

黎千寻身上一直带着如意令,只要人没跑太远,晏茗未要找他简直易如反掌,午前时候飨宾堂还没什么人,看到那人是跟江上寒在一起,晏宫主只远远瞧了一眼便离开了。

正好他也有点事需要独自解决一下。

秋高气爽,再赶上天气好的时候,海边沙滩上吹着风听着海浪阵阵,闭上眼吸一口气都会觉得整个人都是通透的。

根据江娆画的路线图,晏茗未潜到海底之后几乎都没费什么功夫,很快便找到了那一片符阵,预料之中的——与几百年前他在芒山南麓荼蘼岭见到的巨大符阵构造一模一样的符阵。

因为知道江娆是在海底被不息门的传送阵吸到北冥的,晏宫主欣赏完了符阵地形之后,又在附近方圆几十里之内仔仔细细转了一遍,果然有残留的破碎传送咒阵,甚至看到海底还散落着一些北冥水族的尸体碎片。

上岸之后,晏宫主看着此处沙滩上的零星怪石皱了皱眉,这处海岸虽距离豢龙棋田一角很近,但其实地势复杂位置很是偏僻,白沙黑石,还有石头旁边着生的几棵十分不茁壮的矮树丛。

这地方特别荒凉,大抵是常年都不会有人经过。

而黎千寻对东平的抵触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懒到连路都不记,而这么一个偏僻的地方,他真的会碰巧溜达过来?然后还下水游出几十里遇到那片符阵?

显然不可能!

黎千寻会做什么?六壬灵尊又会做什么?

不久之前在点星镇时,江娆曾对他说过一句话,她说,“师尊在防着你,他也在防着你”!

晏宫主心事重重回豢龙棋田的时候,刚好差不多是午饭后,回到汉池别苑,甚至都没注意到有人在他进门时便迅速从一边靠过来,直到那人开口。

“师尊,师尊!”白芷连喊了两声,才看到某人回神。

晏宫主怔了一下,抬起手用手背贴了贴自己额头,才道:“什么事?”

白芷张了张嘴,似乎有什么话欲言又止,最终叹口气皱了皱眉,抿抿唇摘下自己的剑递过去,道:“您昨天回来之后一直没得空,黎前辈前几天曾问我借了繁霜剑,一天一夜才还回来。”

“什么?”晏茗未看着被放在自己手中的繁霜,又问,“他离开豢龙棋田去了别处,一天一夜?”

白芷点头:“就在您离开后不久,直到第二日傍晚,师尊,我不知道黎前辈找剑有什么用,只是觉得他或许不会亲口告诉您,所以才…”

晏茗未苦笑一下:“抹去了灵器上所有痕迹,所以你也不知道繁霜去了哪里?”

“嗯,所以还是请您亲自查一遍能不能探出来。”

晏茗未有自知之明,他从不认为以自己这点修为真能强过他师父。

他轻轻摇头,将繁霜还给白芷,笑了笑道:“不必了,你去忙吧。”

“是。”白芷仰头看着晏宫主脸上一如既往淡淡的表情,微微蹙起眉心接了剑,抿着唇瓣行礼告退,走出不到两丈远,再回头看看。

……也就是说,除了云水谣和豢龙棋田东海岸的海底,甚至不是芒山南麓的荼蘼岭,在他还不知道的另外一个地方,或许还有着第四个神秘符阵。

晏茗未走到鱼池旁边,略俯身下去靠在池边石栏上,手指轻轻摩挲着黎千寻蹲在这“钓鱼”时绑竹竿的地方,微微侧身,还能看到不远处草丛里藏着的露着两条腿的矮板凳。

他低头瞧了一眼池子里尺余长的大肥鱼,一条条甩着尾巴吐着泡泡游得特别开心,眼下手里没有鱼食,晏宫主仗着自己任何伤口都能迅速愈合的妖孽本事,唤出夜宴削成一柄薄刃,伸手出去在腕上开了个小口放了几滴血到池子里。

黎千寻曾说,灵尊的血可滋养万物,要他记着。

晏茗未认真看着自己的血滴下去的地方,鲜艳的红色迅速溶开,本来四散分布的鱼群,飞快在这小小的角落聚集。

不知为何,重新找了到线索,甚至新的线索比原本他追查的那点东西更接近那一团几百年间都看不清的浓雾,但与此同时,他却也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不安。

※※※※※※※※※※※※※※※※※※※※

算是个注释?(因为被西皮说看不懂啥意思_(:3」∠)_

伐道者权天下,伐交者成于信,伐谋者恃其兵。

以德服人的能统一天下,跟外族搞邦交靠的是诚信,用计谋建功立业也要有武力做后盾才万无一失。

ps:这句出自红尘绿锈语录哈哈哈哈,不是引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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